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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2 山在虚无缥缈间第7部分阅读(2/2)

,文房四宝,盆壶杯盂及碗筷等生活用 具,一应俱全。房子古老陈旧了些,砖地格外阴冷。陪伴的“冷面人”搭了个小床在房间西头做伴。“冷面人”一定早来“安排”过了。寺里 几个面黄肌瘦的和尚似已与他相熟。一会儿,他提来了开水瓶,泡了茶,生上了通红的炭火盆,自己像个下人似的缩到一边去坐着了,只卑恭 地说:“童委员,今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来到寒山寺,处处都能触动回忆中的情思。尤其是柳苇娟秀的面容和两只深邃的、傲视一切的黑眼睛,总是萦绕在眼前。十八九年前,一 个美丽的春天,与柳苇在这寒山寺里一起观看过俞曲园重写勒石的张继《枫桥夜泊》诗碑,他和她曾兴致勃勃地讨论过这首七绝应当怎样解释 ;四五年前与方丽清同来游逛寒山寺时,方丽清毫不了解他的感情,曾嘀嘀咕咕抱怨:“这么个破庙一点也无意思!……”两三年前,由江怀 南陪同来到寒山寺时,大雄宝殿上善男信女正在匍匐叩头。现在,这里冷冷清清,阒无人声,看来香火已断,真是不胜沧桑!

    想起同江怀南游苏州的往事,他心头留有隽永美好的印象。只是想起自己同江怀南之间有过的那些不便公开的暖昧交往,又联想到今天江 怀南堕落成为汉奸,他又有忏悔,一种难用言语表述的忏悔,梗塞心头,既有痛楚,也有不快。

    童霜威在寒山寺住下了。并没有削发为僧,却不抽烟,不喝酒,吃素斋;不看报,不问身外一切事,甚至不管是几月几号,颇有带发修行 的味道。这是一种囚禁的生涯,只是能离开血腥的“七十六号”也就差强人意了。不准走出寺庙,经常有“冷面人”陪伴在身边,无法同人谈 天。在这种时候,他特别认识到自由的可贵。寺里一些饥寒交迫黄皮寡瘦的和尚,似乎都避着他,常远远地用一种奇异、畏惧的眼光看着他。 他寂寞极了,情绪消沉,一颗心确实如同死灰了。夜晚常常孤灯只影,捧着线装本的《坛经》《因明》《金刚经》《无量寿经》《弥陀经》… …逐张翻阅,似懂非懂。面上平静,心里波澜滚滚。到夜晚睡觉,思前想后,死去的和活着的亲人和朋友,战前和战后的种种酸甜苦辣的经历 ,平凡与不平凡的遭际,特别是被杀害了的前妻柳苇,战死在南京的胞弟军威,在上海的儿子家霆……都像放电影似的出现在心上。每当夜雨 潇潇,听着雨声,更有“半夜窗前十年事,一时随雨到心头”的感觉了。

    不让他走出寒山寺就近到枫桥镇去看看,他心里总有怅怅的感觉。他是多么想再看看柳苇家的故居啊!

    在那故居里,新婚以后,他和柳苇在一个月夜,无语对坐,默契于心。夜静可爱,诗意盎然。那故居现在什么样子了啊!他是多么想到枫 桥镇和枫桥上再拾起当年的旧梦沉醉在其中啊!他是多么想下着雨时打把油纸伞在青石板路上彳亍,听着雨声落地,听着雨声敲伞,听着桥下 水声潺潺啊!

    当年,初识柳苇时,在枫桥镇的运河边上望见寒山寺时,柳苇讲:清代顺治年间,诗人王渔洋在一个春夜坐船到了枫桥镇。夜色曛黑,风 雨漫天,王渔洋摄衣着屐,举起火把登岸,径上寒山寺门,题了两首七绝:“日暮东塘正落潮,孤篷泊处雨潇潇;疏钟夜火寒山寺,记过吴枫 第几桥。”“枫叶萧萧水驿空,离居千里怅难同;十年旧约江南梦,独听寒山半夜钟。”题诗毕,掷笔回船,衣履尽湿,一时以为狂。

    听柳苇讲了这个故事,他就背诵了王渔洋这两首诗,到今天,也仍然记得。

    柳苇当然还说过别的故事。

    是第一次逛寒山寺,大殿中央排开宝案,案上规矩地摆着宝幢法器、烛台香炉、经卷圣水,烟雾迷绕,香火窒人。站在大殿一侧的堂屋里 ,柳苇陪他看着寒山和拾得那造型古朴、生动自然、袒胸露腹、赤足蓬头的塑像。站着的是寒山,手拿莲花,坐着的是拾得,双手捧着净瓶。

    他问:“寒山寺的得名是由于寒山在此吗?”

    她点头说:“是啊,考之姚广孝记称:在唐朝元和年问,有寒山子,冠桦布冠,着木履,披蓝缕衣,掣风掣颠,笑歌自若,来此缚茆以居 。后来游天台寒岩,与拾得、丰干为友,终隐而去。希迁禅师在此建伽蓝,遂额日寒山寺。寒山是个诗人,有《寒山子诗集》流传后世。拾得 据说是个孤儿,由天台山国清寺高僧丰干收养,起了个法名叫拾得。传说他两家本是七世冤家,仇深不共戴天,但从他们这一代起,由高僧丰 干点化为僧,消除怨仇,亲如手足。在寒山寺住持,也成了有名的高僧。”

    他笑了,说:“故事真是美妙!看来佛家主张以慈悲祥和救苦救难为主义,主张消除仇恨,化干戈为玉帛,所以有此传说。”

    她也笑了,说:“可惜人世间不太平!就拿寒山寺说吧,一千多年来屡建屡毁,多数毁于战争。元代末,毁于战火,清朝咸丰十年,全寺 再次毁于战火。现有建筑,都是清朝光绪、宣统年间重建的。在嘉靖中,铸过一口大钟,并且造了一座楼,把大钟挂在楼里。可是后来大钟据 说也被日本人劫盗去了。所以康有为题寒山寺诗,曾有‘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枫’之句。到日本明治年间,有位从寒山寺归国的日 本和尚,为寻这口钟一,遍访日本各地,未能觅到。于是他化缘铸钟,一式铸了两口,一口留在日本,另一口送来到寒山寺,就是现在这口铸 钟。”

    啊!现在,他每天常在寺里徘徊。这是冬天,连秋虫的“ququ”“唧唧”之声都没有了,只间或有鸟雀“吱──”的一声从树中飞出又飞 向遥远不可知的地方。但他却常仿佛依稀听见柳苇在秋夜的月下吹箫,洞箫袅袅,声人心扉。

    青灯古佛,看着金身褪色尘土堆封蛛网攀结的寒山、拾得塑像,看着整个残败失修的古刹建筑,看着凋零寥落只间或有香烟缭绕的寺院景 象,童霜威眼泪常想夺眶而出。往事多么不堪回首,多么不堪回首!

    他明白,这种难以忍受的死一般的、沙漠上一般的寂寞,是他们逼迫我就范“悔悟”的手段。正因如此,必须经受得住这种在劫难逃的磨 难。想通了这一点,他有时就能清醒地自持,对一切采取安之若素的态度了。

    他尽量想使自己悟解人世的虚幻,超脱痛苦与烦恼,四大皆空,变成个不动感情的人,苦的是心里办不到。他学老僧盘腿打坐入定,闭上 眼也仍是胡思乱想。他想起了战前死在苏州的章太炎,早年曾以大勋章作扇坠,到总统府诟骂袁世凯包藏祸心,一生七次被追捕,三次入牢狱 ,革命之志终不屈挠。为了逃避追捕,一次曾悄悄地到浙江余姚,躲在一所寺院里。太炎先生坚决主张抗日,曾说:“日本侵略者想要灭亡中 国。中国人民当加紧研究本国灿烂文化,发扬民族主义精神,唤起爱国主义思想。”而今,他死后厝棺苏州,看到日寇铁骑践踏,岂能瞑目?

    寺院内不知哪个和尚有一盆盆景放在殿旁。是一棵圆柏,苍老龟裂的主干,老态龙钟。紧贴枯干却从底部又发出了蟠曲婆娑的新枝,伸展 向上,蓊蓊蔚蔚。有时,他在这棵盆景前默默伫立,觉得自己太像这棵圆柏,生命虽在,但被围栽在一只狭小的“盆”中,已经苍老龟裂,何 时能发新枝?

    遐想虽多,有一条是坚定的。处境哪怕如同囚犯,能不做汉奸,他就觉得欣慰。这该是柳忠华说的人生的选择吧?他不能辜负自己的清白 初衷,不能做国家民族的罪人,不能帮助日本帝国主义和汉奸卖国贼为虎作伥。为了达到保持操守、保持大节的目的,他宁可吃苦受难,哪怕 要下十八层地狱!

    在寒山寺里接受煎熬,从往事的回忆上,使他更坚定了信念,要贯彻初衷。

    开头,有个姓裘的面容清癯的老中医,被“冷面人”请来到寒山寺给童霜威把脉看病。童霜威素知“吴医”一向享有盛名。从元末综合各 家名医之长而成名的戴思恭开始,出了不少妙手回春的医生。戴思恭在明初洪武年问曾被征召为御医,医道高超,由他创始,“吴医”形成一 个医派,在中医里影响很大。这个老中医七十多岁了,他来,面上笑容可掬。开药方,总是先服两三剂试试,然后再开新药方,由那个冷面的 中年人用药罐煎药侍候。裘老先生除治病外,话不多,例行公事,一星期由马车接来一次,又由马车送走。老中医的医道很高明,服了他的药 后,童霜威感到心跳得不那么快了,头也不那么晕了,人也舒服了点,心里对老中医很是感激。

    一天,裘老先生又来看病。

    童霜威说:“老先生,医道高明,我服药后遍体爽快,十分感谢!”

    老中医捻着白胡须点头,恭谨地致谢,说:“夸奖!夸奖!愧不敢当!”忽又说:“见到尊驾的字,笔迹流利酣畅,章法自由不羁,龙飞 凤舞。想求一幅墨宝,不知可否?”

    童霜威明白,是自己写了一些草书,有的放在桌上,有的贴在墙上,被他看到了,所以想索取的,慨然应允,说:“当然可以!”

    他走到桌旁,勺水磨墨,饱蘸墨汁,铺开宣纸,当场挥毫,将刚来寒山寺时填的一首词,写成一个屏条:

    一天香云绕碧山,心随乌飞烟散。只因庭园残,爱上禅林凭栏杆。起家立业在江南,凤舞龙蟠钟山,而今栖霞岭,已经几度血斑斓?

    字写得草,监视的“冷面人”看了半天,从表情揣测,是读不成句。老中医显然能欣赏,看了一遍,连声称赞:“好!好!好!”接着, 叹息一声,拱手说:“先生真是‘出世犹垂忧国泪,居寺仍作感时诗’呀!”对童霜威格外恭敬。

    后来,老中医连声道谢后,带着那幅字走了。童霜威发现不会笑的中年人跟出去同老中医不知说些什么。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问老中医他 写的什么。他想:是的!我这首诗里,是寓含着我对被囚的悲愤,也寓含着我对铁骑践踏及南京大屠杀的仇恨的。却含蓄而不明显,你这条猎 狗又能逮到些什么?老中医对他说的话,使他仿佛得到了一种极大的鼓励。中国人,人心不死,行将人土的白发老者也如此,太可珍贵了!

    可惜,从那,老中医不来了,换了一个年轻的西医,是个战战兢兢不敢同他说话的人,有话只同“冷面人”说。童霜威明白一定是那幅字 连累了老中医,心里不免抱歉,也不知老中医会遭到什么厄运,只能自己警戒,今后更加要学那大殿两侧堂屋内的小型木雕五百罗汉一样,不 声不响,一言不发。

    偶有日本军人来到寒山寺,估计是慕名来的。来后就在寺内顶礼膜拜。有时把军马也牵进来拴在树上拉屎撒尿。日本人常用参拜神社的礼 节参拜菩萨,敛手到了佛像前,先“啪!啪!啪!”拍三下巴掌,然后双手合十,低头默祷。有日本人来,陪伴的“冷面人”就来吩咐童霜威 :“日本人来了,不要出去吧!”语气平和,态度很好,童霜威也就在寮房内打坐养神或阅读经书,间或也从桑皮纸已经破裂的窗隙里张望出 去,可以看到穿黄呢军大衣佩军刀迈八字步大皮鞋踩地“夸夸”响的日本军官,也有带着武器背一个猫皮背包和一条毯子,带一个腰圆形钢精 饭盒的日本陆军士兵在外边经过。有几次,还听到日本兵大喊大叫,他听得懂日语,是在叱骂和尚。

    只要见到日本人,他就想起了死在南京保卫战中的弟弟童军威,一股仇恨侵略者的心火燃烧在胸膛。他想:侵略者对中国百姓大肆屠杀, 残酷成性,完全有违大乘佛教救世学说,偏又号称信奉佛教,来拜佛祈求菩萨保佑,岂不可恨又可笑!一种痛心、仇恨、愤怒、恐怖交杂的感 情涌满心头,久久不能平歇。

    有一天,陪伴的“冷面人”来,问童霜威:“童委员,能帮庙里和尚刻个庙印吗?”

    “庙印?”

    “是啊!住持老和尚早跑得不知去向了,庙印找不到了。现在日本皇军来叩头礼拜,拿出护身符请求庙僧加盖庙印,没有庙印不好打发。 日本人来礼拜,用军用券作布施,和尚可以用来买米维生。”

    童霜威点头答应,拿出刻图章的刀具,用和尚给的木块刻了一方庙印,上用篆体刻了“大慈大悲”四字,外加“苏州寒山古寺庙印”八个 字,心想:唉,对禽兽不能喻之以理,借佛祖或可使他们少开杀戒。刻了这方庙印交给和尚,他觉得心里反倒舒服了一些。

    他深深感到:人在战争环境下,对自己的命运,对未来的种种,全都是把握不住的,一切都是特别不确定、特别模糊的。一天复一天,老 是像在梦中,又老是清醒地认识到:不是梦!童霜威在寒山寺里,以一种舍身的姿态以空无的观念默默生活。他不但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也 不能预卜自己的命运。他心里总有一种可怕的暗影威胁着,时常深深悲哀。

    有一天,下着晶莹的细雪,空间充满了灰蒙蒙的荒凉的意境,听不到爆竹声,也没有发现一点点热闹的感觉。那个陪伴的“冷面人”,望 着漫天的风雪,独自轻轻哼着苏滩,一会儿,用一种寂寞无聊的声调告诉他说:“童委员,明天就过年了!”

    啊,明天就要过年了!冰冷的雪,笼罩着苍穹,从不会笑的中年汉子的声音和面容里,他窥察到连这个“冷面人”也有一种心神摇惑阴郁的心 境。愁绪哽咽着他。过年,又引想起多少沉落在他心底的事!但他不能当着这个特工的面表露感情。他木然端坐,似乎一切都无动于衷。

    二

    在寒山寺里,日子难过,也好过。

    过了白昼,是夜晚;过了夜晚,又是白昼。

    这年冬天奇寒,成群觅食的白脖子乌鸦常结队“呀呀”叫着飞过天空。三五只失群落伍了的乌鸦,有时栖息在寺院内的大树上哀啼,使人 想到厄运来临,也不时使童霜威想起张继《枫桥夜泊》诗上“月落乌啼霜满天”的名句。

    阴历年时,常有雨雪。霏霏雨雪中,童霜威除了看书诵经外,就是思念往事,思念家人,在思念中消磨排遣光阴。岁暮天寒,风像幽灵般 地吹来吹去。听到风声唿哨,心情更加低落。他觉得自己真是个被世界抛弃、被众人遗忘的出家人了!

    他读《楚辞》中的《哀郢》1,津津有味:“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鼌吾以行。……羌灵魂之欲归兮, 何须臾而忘反。……心不怡之长久兮,忧与愁其相接……”

    1《哀郢》:屈原《楚辞》中《九歌》里的一篇。《哀郢》是为楚国郢都被攻破而哀伤。由于郢都失陷,屈原追想起自己当年离郢和向东 流放的情形,抒发了思念之情。

    此时此地,他觉得特别能体会三闾大夫的心情。

    他曾不止一次地思索:为什么汪精卫和丁默村、李士群他们能答应我的要求,让我到寒山寺里来呢?

    当然,想通也很容易。他们已经透露了嘛!像我这样的人,杀了没什么作用,不杀则可利用。他们既已盗用了我的名义加上了伪中委的头 衔,杀了影响不好,何如秘密软禁起来,等我“悔悟”“转向”!外界不明真相的人,是不会知道我的真实情况的。关在“七十六号”里,影 响也不好。听说日本人早训示“七十六号”,不得逮捕与日本方面有关系的中国人!何谓有“关系”?我是留日的,有日本朋友,丁默村、李 士群之流难道没有顾虑吗?倒不如按照我自己提出的要求,放到这苏州孤寂的寒山寺来。我既有此请求,他们这样做,反倒对我显得优待。从 汪精卫那天的话里听来,日本方面由于我早年在日本留学并同日本人有过交往,可能知道我的态度而又希望我附逆。这就迫使他们只能逼我落 水,不能随便杀我。再说,他们怀疑我同叶秋萍、张洪池有秘密勾当,可能也要弄清。

    如果我不屈服,痛苦的囚禁生活要延长到哪一天呢?真是事不关心则已,关心则乱。想到这些烦恼事,他心乱如麻了。

    过旧历年,很少听到爆竹声,在寒山寺里也没有过年的气氛。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过年或在上海方家过年的热闹情景,想起前年在香港 那个与日本人关系密切的大商人季尚铭家过年的情景,恍若隔世,更是不堪回首。

    年初五上午,陪伴的“冷面人”用一口苏州话告诉他:“童委员,明朝你太太要来看望你了。上头已经打了招呼。是特别优待,有什么事 要关照家里的,可以先想想好。”

    自从到寒山寺来,也想念方丽清,但确实想得不算太多。每当想起身陷牢笼的处境,总怨恨方丽清。如果不是方丽清,何至于陷入今天这 种危险、难堪、可怜的境地!想到方丽清时,他心里有股怒火。现在听说明天方丽清要来看望他了,却又突然有点原谅她了,觉得她也很可怜 。他想象,她一定是容颜苍白,思念着他,经常以泪洗面,充满了忏悔心情。这一夜,月亮没有清晰的轮廓,只是一片朦胧的青光,寺庙大雄 宝殿前的小院里水洗过似的明亮。他觉得夜特别长,竟真有“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之感。

    半夜里,落雪了。风刮大树,发出可怕的呜呜声。有些树枝发出“噼啪”的声音折断了坠落下来。枝断的声音在童霜威听来,很像一个老 人的骨骼被折断。这使他感到身体的虚弱衰颓。风吹窗棂,“格格”作响。舍利塔上的塔铃在冷风中颤抖低泣,扰得他心绪凄凉。雪映窗纸, 寮房里白生生地通明。炭盆火灭了,他下半夜两脚冰凉不能入睡。短夜消逝,第二天一早,早早起来,穿上丝绵长袍,踏着厚棉鞋,打开门看 ,外边早已一片银白,井上成了个黑窟窿。寺庙大雄宝殿前的小院里,有个瘦弱的小和尚在扫雪,“簌簌”地响。寺院顶上,树梢上,到处积 雪。小雪花仍在纷纷扬扬地下,他不禁暗想:似这般天气,她恐怕不会来了。

    早餐是“冷面人”哼着苏滩给他煮的香油素挂面,外加鸡蛋。鸡蛋不算荤腥。据说有个老和尚吃鸡蛋时做过诗说:“老僧送尔西天去,免 在人间受一刀!”来寒山寺后,每当吃到鸡蛋,他常想到这两句可笑的诗,心想:人间太苦,像鸡蛋尚未变成小鸡,在浑浑噩噩时上了西天, 确比有了知觉后挨上一刀要幸福得多。我可惜太清醒了!如今被软禁在这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既非凡人,又非和尚!画地为牢,受人监 视,还不知到头来落得个什么下场,真太可怜!这样想着,心里酸楚,急切地想早点见到方丽清,好多少能了解点外边情况,也多少可以在感 情上得到点慰藉,更可以问问家霆的种种。但不愿被“冷面人”看出,面上装得依然十分平静,若无其事。吃了挂面后,仍在寮房里闭目打坐 ,嘴里无声地默诵《哀郢》。

    雪渐渐停歇,总该有上午九十点钟光景吧?听到远处寺门外有人声马嘶,估计来了马车。一会儿,去外边张望的“冷面人”突然回来了, 一掀棉门帘走进寮房来。平时没有表情的脸上,此时也有一点喜色,献殷勤说:“童委员,太太来了!还有一位江厅长!”

    童霜威心里一愣:江怀南?是呀,江怀南是在苏州做“维新政府”的“江苏教育厅长”的呀!是他陪丽清来了?如果放着是方丽清一人来 此,他是会出去迎一迎的,听说来的还有江怀南,他就犹豫了。想了一想,决定在床上打坐。他宁愿以一种摆脱凡心、超凡出世的姿态来会见 江怀南。当然,他心里明白:方丽清能来,也许是江怀南出力疏通的关节。想起这,他又觉得江怀南总算还讲交情,不枉过去相交一场。也体 谅地想:丽清不让他陪伴着来,独自从上海租界来苏州,恐怕也是不放心、不方便的呀!……他对“冷面人”点了点头,“呣”了一声。身子 动也未动,眼睛也仍闭着。

    一会儿,听到零乱的脚步声了。

    又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和人声已经到了寮房门口,有人掀帘进来了。走在前面的显然是方丽清。他尚未睁眼,只闻到一股喷香刺鼻的脂粉 香水味。后边的当是江怀南了!只听到江怀南高叫一声:“秘书长!贵体康泰否?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怀南在此给您拜年了!”

    童霜威睁开眼来,见江怀南深深九十度鞠躬,恭敬非凡,双手提着些盒装糕点、瓶酒之类礼品,走去放在桌上。方丽清正生疏地保持着距 离站在门里远远凝望着他,看不出她是悲是喜。只见她穿一件灰背大衣,颈项里围了一只上等银狐围脖,狐狸的玻璃眼珠子冷森森地闪着光。 她胭脂唇膏通红,天冷,脸吹了风气色显得更好,美艳极了,嘴里正幽幽喷着热气。圆圆白净脸的江怀南穿一领皮袍,外加一件上等黑马裤呢 的披风,手执呢帽,较前又微微胖了一些,颇有些官架子地含笑恭立。

    童霜威点头为礼,佯作平静地说:“你们来了!坐!坐!”

    “冷面人”跑过来倒了两杯茶,并不监视,客气地做了请喝茶的手势,转身走了出去。出去前,像打招呼地说:“前边,来了些皇军,来 烧香拜佛的……”意思是:犯不着到前边去。

    方丽清和江怀南都在椅上坐下。方丽清用眼四面张望,皱皱眉头,鼻子嗅嗅,嫌房里空气不好,摸出搽了香水的手绢捂在鼻上,接着就说 :“啊呀,啸天,你怎么胡子留得像印度阿三了?龌里龌龊,多不卫生!难看死了!”

    童霜威不禁想:唉,这个女人!

    江怀南似乎要把话岔开去,说:“秘书长,早想来问安了,好不容易,今天才能重睹尊颜。”

    方丽清用小手绢拭眼,似乎有点想流泪,插嘴说:“多亏了江厅长,托了他的老丈人丁啸林,费了大力气找了‘七十六号’。要不然,哪 能来得成!”

    江怀南谦逊恭敬:“秘书长过去对我恩重如山,实在无由报答。”他指指桌上的礼品:“今天带了些吃食来,里边有秘书长喜欢喝的英国 三星斧头白兰地,恭请哂纳。”

    方丽清的手绢仍捂着鼻子和嘴,语气埋怨:“都是你呀,落到这种地步!害得我七荤八素有苦只能往肚里吞!这么大的风雪天,还要到这 破庙里来吹风!”她咕咕哝哝,也听不清讲些什么,话声被呜咽着的哭声淹没了。

    外边院子里,有皮靴的橐橐声,估计是些日本军人在走路。

    童霜威心里烦躁,叹一口气,尽量克制,使自己平静下来,想:人与人要互相了解何其难哪!与她婚后相处也已时间不短了,可是她对我 可说是毫不了解。我们精神上毫无交流,总是格格不入。我们在气质、性格、是非、利害、需求、兴趣上也总难和谐相容。行动上和感情上总 是难以配合和互相体谅。你看,她今天到这里来,说了些什么呀?真是岂有此理!

    江怀南想打圆场,一脸谄媚劝解的神态,说:“唉,师母,请不要难过,不要难过!不要流泪,不要流泪!外边有日本人,听到庙里有哭 声等会儿有了麻烦不好办。”

    方丽清依然哭哭啼啼,似乎她今天来就是要来哭的,嘴里也仍在颠三倒四地嘀咕:“你自己倒一个人在这里惬意!你怎么不替我想想?你 是寿头,人吃荤腥你吃糠!……”只不过听说有日本人,哭声倒是放低了。

    正在这时,忽然听到“当!当!当!”钟声响了!

    江怀南竖起耳朵说:“啊!敲钟?”

    方丽清也止住了哭泣,倾听钟声。

    钟声洪亮,万籁和鸣,余韵悠长,颤音在空中久久不息,似在唤醒六道生众的痴妄迷梦。

    童霜威面上坦然无动于衷,心里在纳闷:寒山古寺,虽然自古以来以钟声闻名,“攲枕遥闻半夜钟”、“愁杀寒山寺里钟”,但抗战爆发 苏州沦陷后,钟声大约还没有响过。自己软禁在此,也从未听到过钟声。有过几次,站在大钟前沉思,也很想轻轻敲它一下或重重撞它一下, 都不敢碰它。今天,怎么有人敲钟了?

    只见江怀南起身从桑皮纸糊着的格子窗户破隙处向大殿方向张望了一下,说:“有些皇军在双手合十礼拜菩萨。看来,是皇军在敲钟!”

    钟声继续“当!当!当!”在悠扬响亮地传来。

    江怀南看见寮房里空气紧张,童霜威和方丽清似乎都被这突然由日本军人乱敲的钟声震住了,都沉默住不声不响。他想使空气轻松轻松, 豁达地说:“提起这钟,我战前在吴江做县长时,到苏州来游寒山寺,听人说起过一个精彩的传说:有一年下了特大暴雨,天像决了口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