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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和人2 山在虚无缥缈间第4部分阅读(1/2)

    欧阳素心任性地笑笑:“何必呢?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不喜欢说了话不算数!”她迈开了步。

    谢乐山怕得罪了她,反倒结结巴巴地说:“我去跳舞!你们,你们逛逛谈谈吧!”又做着手势高声向欧阳素心说:“明晚,我打电话给你 !”他的耳朵、脖子都变红了。

    就这样,家霆和欧阳素心过了马路,看见谢乐山叫了一辆人力车坐上向西去了,他俩就也一边向西走一路谈起来。她的步态和气派从容、 矫健,风度翩翩毫不做作。

    马路上人很多。黄昏时分,电车、公共汽车、轿车、人力车……格外拥挤。穿洋装的、穿长衫的、穿旗袍的行人也来来去去更加匆忙。商 店有播放歌曲的,也有播放申曲、京戏的。十字路口,巡捕开关着红绿灯。繁华的街角发生了一起打架的事情,围着一堆人看热闹,有巡捕过 去大声干涉。

    家霆感到飘飘然,说:“欧阳,前年十一月底,我随父亲到了武汉。在汉口,有一天,看到一辆汽车在路上驶过,里边坐着的好像有你。 那时候你在汉口吗?”

    欧阳素心笑了,笑得可爱,凝眸望着他说:“是吗?”她心里算了一算,兴奋地回过脸说:“嗨,真可能是我呢!在武汉!后来轰炸厉害 ,去年春天我们就经香港回上海了。”

    家霆遗憾地说:“要是在武汉我们就会见了,多有意思!”有一种迷惘充溢着眼睛。

    他的潜台词是什么呢?她想。她看着家霆:这个她在小学和初一就感到是个“好人”的男同学,现在长得这样漂亮,这样挺拔英俊,真是 她想不到的。尤其是两只坦率明亮的眼睛她更欢喜。她也说不出为什么对他竞有这么多的好感。她笑笑,说:“现在碰到就没意思了吗?”

    家霆笑了,感到自己刚才的话可笑,说:“不,现在当然更有意思了!”他怕话说得过头了,又补上一句:“从离开南京的学校到今天, 我一直在想老同学,真没想到在上海能遇见你。”话里透着衷心的喜悦。

    一家卖咖喱牛肉汤和生煎馒头的小铺里散出诱人的香味,该是吃晚饭的时刻了,家霆忽然着急了:袋里一共只有几角钱碎毛票了!零用钱 已经全部拿出来凑成赙金送给朱惺公的遗属了。同欧阳素心现在一起走,晚饭怎么办呢?总不能第一次就让她请客呀!太糟糕了!怎么办呢? 一想,有点局促不安了,心里老在嘀咕:怎么办?怎么办?

    他神不守舍心里有事的神态,立刻被欧阳素心发觉了,想:他怎么啦?突然好像有心事呢!她站定脚步直率地说:“你怎么啦?你好像是 在想什么?”

    家霆尴尬地笑了,他不想说谎,说谎解决不了目前的困境。他坦率地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说:“我和两个同学刚才是从《大美晚报 》馆回来。我们给被暗杀的朱惺公送了赙金,钱都凑到赙金上去了。现在,我口袋里只有几角钱!同你在一起,我在想,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我该请你到哪里去吃点什么,但怎么办呢?……”他爽朗而窘迫地笑了,却襟怀坦白,虽然脸上有红晕。

    听他一说,欧阳素心高兴地笑了,笑得快要落眼泪,用一块浅绿色的小手帕捂住嘴说:“怪不得你丧魂落魄呢!是为这啊!你一定是怕我 把你当作守财奴、小气鬼吧?老同学见面,连请吃顿晚饭都舍不得掏钱!铁公鸡,一毛不拔,是不是?”

    家霆笑着说:“我不是老老实实告诉你了吗?”

    欧阳素心停止发笑,点头说:“对!我喜欢你的坦率和真诚。走!我来安排行程。我们先到霞飞路上吃晚饭,然后,你到我家去坐一会儿 。”

    家霆高兴地说:“好!”她那美丽的眸子像两汪清洌的深潭,使他想探探底蕴。他乐意多跟欧阳在一起呆得久一些。也不知为什么,他感 到自己确实喜欢她,感到欧阳也似乎很喜欢他。他心头充满欢乐,把先前去吊唁朱惺公时的那种悲痛心情冲淡了不少。

    一辆空三轮车从路边经过。这种车估计将来是一定会代替黄包车的,但目前还少,车价也贵。

    欧阳素心招呼三轮车夫过来,说:“霞飞路、环龙路口。”没讲价钱就同家霆一起上了三轮车。

    天逐渐暗下来了,比白昼时凉快了。坐在三轮车上,沐浴着微风,家霆感到一种历来少有过的幸福。他把自己在抗战爆发后的全部经历扼 要地讲给欧阳素心听。讲到安徽南陵,讲到武汉,讲到香港,然后讲到上海。……他看到欧阳素心的脸型和眉眼,想起了金娣。想起了金娣忽 又觉得自己同欧阳素心更亲近了。讲完了,他问:“欧阳,我记得你父亲好像本来是在海军里的,他怎么也到上海来了?”

    欧阳素心无事端端地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他的事我管不了!我们是福建闽侯人,他做过海道测量局局长和军政部海军署海政司长,但 实际不是军人,后来又做了财政部税务署长。抗战爆发,他带我到了武汉,但上海家里去信要他回上海,他就辞了职带我经香港回上海来了。 ”

    家霆惊讶地说:“呀,你的经历跟我差不多呢!”

    欧阳素心苦笑笑:“简直一模一样。你想不到吧?我也是继母,我的妈妈早就死了。”

    家霆正要问问情况,三轮车已到霞飞路环龙路口了。

    欧阳素心说:“到了!下车吧。”她同家霆走下车来,她付了车钱,说:“走!这附近,有家白俄开的罗宋西菜馆,叫‘白拉拉卡’,我 们去吃罗宋大菜,好好谈谈。”

    “白拉拉卡”罗宋西菜馆在附近。门面不大,里面挺洁净。雪白的台布,瓶里插着鲜花。吃西餐的人不多,有些座位都空着。一进门,扑 鼻而来的是洋葱、土豆、卷心菜、牛肉合煮的罗宋汤味,诱发人的食欲。

    一个肥胖、脸上多皱的白俄老太太上来,用洋腔洋调的上海话问吃些什么,递过菜单。欧阳素心点了两个汤、两个冷盘、两个猪排,外加 咖啡和白脱、果酱面包,说:“同你在一起,感到话说不完:同谢乐山在一起,我也说不清为什么竞好像无话可说。其实都是老同学。”

    留声机轻轻放着音乐,似乎是特意为他俩放的。那是奥地利作曲家弗兰兹?舒伯特的《小夜曲》,绚丽、清新,充满了诗意。听着音乐,叫 人情意绵绵。

    家霆觉得不应当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没有做声。他其实对谢乐山也有看法,觉得“皮猴”变化很大,浮华、庸俗,但他隐约感到谢 乐山是在追求欧阳,正因如此,说谢乐山的坏话,就不道德了。他沉默着,陶醉似的欣赏着音乐,眼睛明亮起来,心扉像被优美的音乐敲开了 。

    欧阳素心看着他,说:“咦,怎么不说话呀?我明白,你一定是想:我可不能说谢乐山不好,他是我从前的好朋友!再说,看样子,他在 讨好欧阳素心……是不是?你说!”她有点顽皮地瞧着他。

    家霆笑了:“你简直像钻进我心里看过了!你知道,我是不喜欢背后说老同学坏话的。”

    欧阳素心也笑,说:“你这个人可交!但老同学之间,为什么不能坦率点真诚点呢?我刚见到谢乐山,很高兴,对他也很热情。可惜接触 了几次,发现他是一个花花公子,搽香水,涂雪花膏,抹生发油,吹口哨,抽香烟,跑跳舞场,我就讨厌他了。他又是一只绣花枕头,连鲁迅 姓周也不知道,看报纸只看电影、舞场的广告,他没有思想,没有灵魂,不好好读书,只知吃喝玩乐。他父母舍得给他钱乱花。上海这种花花 世界,必然容易使他成了现在这样子!我惋惜他!他一见我面,就夸我漂亮。前天给我写了一封肉麻当有趣的信,别字连篇,总缠着要我跟他 去跳舞,像橡皮膏似的粘在身上甩也甩不掉!我坦率地对他说:‘老同学嘛,一起谈谈玩玩叙叙从前的事不是很好吗!别的少乱想!’可是他 不听!”她又摇摇头。

    家霆认为欧阳素心的话符合事实,但他还是不愿意背着谢乐山在欧阳面前说谢乐山不好,岔开话题说:“欧阳,见到你我真高兴,想起了 在南京学校里时的许多事。你想念南京吗?”

    白俄老太太端来了飘满蕃茄汁红油的罗宋汤和各色冷盘、面包等放在桌上。她走后,两人边吃边聊。

    欧阳素心遐想地说:“怎么能不想念呢?那时,我们家住在中山东路上,像现在这种天气,南京仍很热,夜晚我总是在花园里的大树上拴 起绳索,吊起珠罗纱蚊帐,用竹榻睡觉。我有时躺在竹榻上看着天上的月亮,数着天上的星星,幻想着电影《仲夏夜之梦》里的仙境。夏日, 爸爸带我去白鹭洲打猎!满地是碧绿的芦苇。他喜欢用双筒猎枪打鸟,能打到野鸽子、白鹭,也能打到野鸭、野兔。我嫌他残酷,还同他撒娇 吵闹。可惜,和平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听说南京沦陷被屠杀得很厉害,白鹭洲江面上尸骸飘浮、尸山血海,残酷极了。我家的房子也在战争 中毁了!”

    家霆神往地说:“不知哪天能再回南京?抗战一定会长期坚持下去的。说来也怪,仅仅两年出头,我却好像过了五年、十年,我们也都在 战争中长大了。”

    欧阳素心吃着冷盘中的“色拉”,说:“现在回想过去,觉得那时候是那么小,那么不懂事。其实,也不过小两三岁。可是现在,我却觉 得自己是成人了。”她的眼神沉入过去,“小时候,真快乐!学校门口有捏面人的,校园西边有棵老桑树,结的桑葚又紫又甜,我偷吃过,你 呢?”

    “哈哈,我也偷吃过,吃了连嘴唇都是紫的。那时,你打过辫子,也梳过日本式的童花头,额前有‘刘海儿’!”

    “那时,你爱笑,走起路来,胸老是挺挺的。”

    “那时,你跟别的女生不一样。你大大方方从不忸怩,也从不推推搡搡。老师都喜欢你!”

    欧阳素心开心地笑了,说:“我跟谢乐山现在同校。我同你一样,比他低了一年,暑假后他是高二,我才是高一。其实他从不好好上课, 学校因为校舍挤,半天上课,分上午班和下午班。我同他在一个学校,互不知道。直到两个月前他才找到了我。听说你那个学校不错,我转到 你的学校里来我们在一个班上课好吗?”

    家霆欣喜地点头,说:“好极了!”他从欧阳的话里听出,她有逃避谢乐山的意思。

    冷盘里的酸黄瓜太酸了,欧阳素心把黄瓜留下不吃,说:“你还记得在南京学校上初一时,我们一起演剧跳那个舞蹈的事吗?”

    “哦,”家霆眼睛亮了一下,像在追忆一个美丽又远在天边的童话。那次,在同乐会上,音乐老师让他和欧阳素心两人跳一个名叫《睡狮 ,醒来吧》的舞蹈。家霆穿一条红短裤,上身斜披一块兽皮,佩短刀,演睡狮。狮子沉睡不醒,林中的豺狼虎豹都出来蠢动,讨论要分食狮子 。狮子仍沉睡不醒。欧阳素心饰演林中仙子,穿白纱衣,戴花环。她飘飘欲仙地舞着出现在狮子身边,用歌声唤醒狮子。她手腕和脚踝间系着 小铃铛,舞姿和歌声、乐声、铃声和谐协调。她舞完唱完,睡狮醒了,手挥银亮的短刀跳起舞来,英武健美。豺狼虎豹狼狈逃窜。……家霆叹 息地说:“那怎么忘得掉!那次,你的舞蹈和歌声真美。”

    欧阳素心特别喜欢家霆讲话时的丰富表情。随着话声起落,家霆那对黑眼睛里闪烁着激情,奔放着旺盛的朝气,她说:“在南京学校里时 ,我一直觉得你这人不错!”她那双眼睛好像老跳动着一种希望的火苗,使人看了动心。

    白俄老太太又端来了刚煎好的猪排,溢出肉香。她撤走了空盆、空盘。家霆凝视着欧阳素心,问:“为什么呢?”他注意到她有修长的睫 毛。

    “有一次,排《睡狮,醒来吧》的时候,我手在窗户的钉子上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血直淌。音乐老师恰好不在,我哭了。那时男生同女生 多讲话要被同学笑的。你没有顾虑这些,你叫我不要哭,马上跑到医务室给我拿来了红药水和纱布棉花,给我包扎。你还记得吗?我当时真感 激你,可什么都没有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

    家霆记得,想不到的是这件事欧阳会一直放在心上。此刻,同欧阳在一起,他感到一种生活的欢乐。

    留声机上的乐曲放的是舒伯特的《圣母颂》,圣洁、高超、悲凉,似乎更促使人们去勾起回忆。不信耶稣教的人,也会喜欢这曲子。

    欧阳素心用刀叉切着猪排,说:“有一天下雨,在校门口,我见到你站在那儿不知等什么人。后来,才听说你拾到了一个钱包,在等候失 主。失主来了,是个初二同学的父亲。听说钱包里有几十元,那家长拍着你的肩膀说:‘好学生!好学生!’去找级任老师,夸奖了你!”

    这件事,欧阳不提,家霆早忘了。她一提,看她说话时那种富于感情的表情,家霆感到温暖,不禁想:呀,看来,在南京时,我们虽然都 还小,却互相都在关心。我那时喜欢看看她,也喜欢同她说说话,很注意她的一切,想不到她也是这样,忍不住说:“欧阳,我对你的印象也 很好。还记得吗?我们常交换些书看。我借过一些书给你,你也借过书给我。你的书总是干干净净的。”;刹那间,从前在南京学校里的生活又 回来了。

    “我到现在仍喜欢看书,心里有了苦恼,就在书里寻找提神的办法。中外文学名着、历史、传记、哲学……什么都看。”欧阳素心忽然由 开朗变得有点郁悒了,问:“你呢?”

    西菜店里来了一伙青年男女,五六个人,谈笑风生,坐到远处一个桌子上。白俄老太太将两杯咖啡送来,转身去招待客人了。

    “我也一样。”家霆端起咖啡杯,不禁想:咦,她有什么苦恼呢?家庭条件是优越的,本人条件又好。转瞬又想:啊,她的生母已经不在 ,现在是继母。她的弟妹一定也是继母生的。她同我一样,我不也有时心里很不快活的吗?一想,更同情她,也更喜欢她了,点头说:“喜欢 看书,什么都看,但主要还是喜欢看点小说、杂文、诗歌。”他讲了一些中外大作家的名字和名着,问:“你呢?”

    “一样!”她抿嘴笑着点头,“我们可以常常有更多的话好谈了!你知道,我有时很寂寞,非常寂寞。但以后,也许我不会再那么寂寞了 。”

    家霆喝一口咖啡,咖啡质量不好,没有香味。他觉得她像一块磁铁,吸引着他,打趣地说:“为什么说‘也许’呢?”

    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咖啡,说:“因为,有时候,发自内心的寂寞可能不是别人能够代为消除的。”

    “有些什么苦恼与寂寞这么沉重呢?”家霆看着她那美丽而带着郁悒的脸,充满着热情和关切地问。这张脸先一会儿是十分开朗、幸福的 。

    她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来,说:“走吧!上我家去再谈一会。”

    她付了账,陪家霆走出“白拉拉卡”到门外。天已黑了。霞飞路上有零落的汽车尾部亮着红灯来往行驶。商店的霓虹灯夜招和广告在眼前 闪烁着色彩变幻着形状。路边人行道上行人很少。天,有雨意。他俩准备转弯向环龙路上走去。

    一个穿得破烂的八九岁的女孩上来乞讨。欧阳素心从皮夹里取出钱来亲切地递给了小女孩。小女孩谢着走了。她看着小女孩的背影,叹口 气说:“有时,我看到这种事就难过。难过时,我带上零钱沿霞飞路走过去,一路施舍,直到把钱全给光才慢慢再走回家来。可我没法使所有 的穷人都变富,这么一想,心里又压抑了。”

    他觉得她心好,真是一个可爱的少女,不由得用一种流露出深情的眼光看着她。

    走了几步,他突然问:“你将来上大学想学什么?”

    “学医,或者学艺术、学绘画。”

    “为什么?”

    “医,可以给人解除痛苦;艺术和绘画,可以给人美。”她反问他:“你呢?”

    “想学文科,最好做一个朱惺公那样的新闻记者!”

    她笑了:“人真奇怪,即使一样的事,也会有各种不同的想法。”

    天黑黝低沉,雨意更浓。突然,一个卖报的小孩声嘶力竭地叫着从后面跑了过来,一面跑一面大叫:“号外!号外!要看希特勒进攻波兰 的重要新闻!……号外!号外!德国闪电战三路夹攻,美国和法国要向德国宣战!”

    家霆“哎”了一声,心里一惊,上前截住卖报的小孩,掏钱买了一张“号外”。欧阳素心也上来紧挨着他注目阅读那张号外。一种对战争 的不安的感情,在两人心中同时激荡。

    就着街灯橙黄的灯光,看到用大号铅字排印的号外,是一则路透社电讯和一则合众社电讯,内容相似,正是卖报的小孩叫喊的那样。

    家霆和欧阳素心靠着街灯的光,读完了号外上的电讯,默默移步。卖报的小孩已经远去,买号外的人很多,有的边看边走,有的嘁嘁谈论 ,路人的脚步似乎更匆匆了。家霆一时还意会不到欧洲战争的爆发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但从电讯中已经闻到了浓烈的火药味,感觉到了枪声、 炮声、炸弹声……坦克和飞机的驰啸,妇女和儿童的哭泣,死亡与鲜血的呈现。顿时感到有一股滚滚战争暗流正掀起惊涛骇浪。它冲击着欧洲 ,必然也要震荡到亚洲,震荡到中国。……他不禁吁了一口气,心揪紧了。

    欧阳素心声音很不平静:“唉,这世界,人好像疯狂了!战争真像一只能毁掉一切的野兽,像一场杀人遍野的瘟疫!从东方到西方,都在 听任战火蔓延!人为什么不能用爱来代替恨?用和平来代替战争?用宽恕来代替杀戮呢?”

    他们在环龙路上慢慢向前走,欧阳素心带着路。家霆看着欧阳素心的脸。夜色中,她的脸显得苍白。他听得出她的话发自内心,所以十分 动人,但他并不认为她的话正确。抗战爆发后,他在颠沛流离中也觉得战争的可怕与可恨,却清醒意识到发生在中国的这场战争是日本帝国主 义者强加到中国人头上来的。如果不抗战,意味着亡国,意味着听任敌人屠杀蹂躏。从听到南京大屠杀的消息后,他更坚信这一点。现在,住 在上海租界上,靠着租界庇护,这“孤岛”上并不是前方那样的战场。可是战争正在用另一种形式在进行。能使人感觉到,战争不但在进行, 而且很激烈。像朱惺公这样的人就是为国家民族战死的勇士。暗杀朱惺公的,正是敌人──日本帝国主义者和汉奸。爱和平,是一回事;有没 有可能,又是一回事。欧阳素心的感叹现实吗?当然不!

    家霆忍不住把心里想的讲了,最后说:“欧阳,你的期望是好的,可是日本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同胞,我无法爱他们!我的小叔战死在南 京,这仇我要报!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发动战争,要我像汉奸那样去同他们讲和平,也办不到!现在,只有汪精卫之流才叫喊和平,那是假和平 !不含善意的和平!爱国者只有坚持抗战这一条路!”他说这话时,十分激动,热血沸腾。

    “你认为打仗是好事?”她立定了脚步,脸上表情严肃。

    他皱皱眉:“打仗当然不是好事!但日本打你,你不打他怎么办?我恨死日本鬼子了!”他率直、热情,生气勃勃。

    欧阳素心像被火烫了一下,纠纠眉,又像忽然克制地说:“人如果都是像你这样,战争就只能连续不断。要都像我这样,也许人类才能有 和平与幸福。”

    家霆不愿让气氛过于严肃,微笑着说:“在战场上,不是你杀他,就是他杀你!如果面对凶恶的敌人,他要杀你了,你怎么办?让他杀? 不还手?”

    “你是雄辩的!”欧阳素心笑笑,笑得勉强,“我不是说日本没有侵略中国!也不是说中国不该抗战!但我希望消除仇恨,换成和睦。为 什么日本人一定要侵略杀戮中国人,而中国人一定要仇恨报复日本人呢?不能再播种仇恨了!你不要也不该消灭我这种爱的信念,倘若人类没 有爱只有仇恨,绝不是人类的福气!人类应该相爱,人类需要和平,这没有错!”说完这些,她又继续往前走去。

    黑暗中家霆明显地感到,欧阳的脸由于激动一定显出了淡淡的红晕。他本来可以再辩下去,却决定不再多说。辩论的题目太严肃了!他觉 得这一会儿两人之间谈话的气氛不如先一会儿融洽甜蜜了。他不愿意再使气氛变坏。欧阳素心十分可爱,也十分任性。她有自己的主见,一时 是不容易改变她的。他们走在环龙路上,有一幢西式房子的楼上,传出了悠悠的钢琴声,窗户里露出白色纱窗帘和灿灿的灯光。琴声在夜空中 打着旋,显得飘缈、空灵,又带着伤感,使人能想起悲伤的事。他们都默默无语。

    欧阳素心带家霆走到一幢假三层的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有带着尖镞的铁栅栏。他明 白到了欧阳的家了。这幢洋房在沉沉的黑暗中,楼上楼下有些房间亮着灯。他发现欧阳素心似乎仍沉浸在一种不愉快的情绪中。他忽然决定如 果她热情邀约,就进去坐坐;如果女她不热情,就不进去了。

    他朝天上看看,上下四方的黑暗,有一种不可解脱的沉重的压力,快要下雨的气氛更浓了。

    他说:“欧阳,我将你送到家了,你进去吧!”

    “你不进来了吗?”她问,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早了,我下次来看你吧。”他回答,心里等待着她邀约。他不能不承认,同她在一起,灵魂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和谐与共鸣,“天快下 雨了。”

    “好吧。”她说,“我今天也有些累了,你是否能把电话号码和地址给我呢?”

    他告诉了她电话号码和地址,也问了她家里电话的号码。看着她揿了一下门上的电铃,就同她说了声:“再见!”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其实他心里并不愿意匆匆就离开她。她脱俗不羁、纯洁美丽的神情和她那双跳动着希望的火苗的眼睛,使他心 神震撼,再也忘不了。他走到电车站时,下小雨了,柔和而缠绵,恰似他心头的感情。

    二

    一连两天,童家霆都没有接到欧阳素心打来的电话。

    他清醒地发现自己缺少不了她。难道这就是初恋吗?

    那晚的仓促离开,而且是在不太协调的气氛中分别,使他心里遗憾。他怕自己在说不清的一种心态中伤害了她的感情。她一定是非常高傲 的,甚而任性得有点无边无际。他回想,那天重逢后她是很喜欢他的。难道刚见面,只不过争论了几句不应造成气恼的话就会从此分手?他有 些后悔由于自己的矜持,当晚的告别过于草率和生硬。应该想法弥补,他想:如果再等两天仍接不到电话,我一定打电话去,约她见面,或者 径直在夜晚到环龙路她家那幢矮墙上有尖镞铁栅栏的洋房里去找她。

    下午五点多钟,从学校里回家后,他在后门口厨房里的桌上看到搁着他的一封信。厨师傅胖子阿福粗声粗气地说:“有你一封信。”

    这厨师傅有点势利。他接过信来,想:谁来的信呢?难道是欧阳素心?拆开信来,意外地看到是舅舅柳忠华的信,他激动得几乎想叫起来 。

    信很短,写的是“我已到沪,望即来看我。接信后三天内每日傍晚到沪西开纳路永康纱厂劳工夜校找杨秋水”,下面署名是“忠华”。

    家霆无论如何想不到在香港《港声报》做记者的舅舅怎么突然又在上海出现。看了信,心里怦怦地跳,决定马上到沪西开纳路去一次。他 上了二楼。方老太太房里仍是一桌麻将,噼噼啪啪的牌声夹着谈笑声。他进自己的住房放好书包,见戏迷表哥方传经不知从哪里借了一件鱼鳞 甲戏衣穿在身上,脚上登着有大红穗子的彩鞋,正拿了把宝剑在房里学舞剑。见他回来了,传经逞能地说:“来来来,家霆,你来得正好!我 们票房要彩排《霸王别姬》,你来看看,我这虞姬的扮相怎么样?”

    戏迷表哥长了两个朝外伸的门牙,唱青衣扮相难看。他刚找医生拔掉了门牙,还没安上假牙,一说话就露出两个血窟窿,看了恶心。也不 等家霆回答,他已挤压着嗓子道白了:“大王啊!自古忠臣不事二主,烈女岂嫁二夫?也罢!愿借大王腰中宝剑,自刎于军前,喂呀──以报 深恩!”说着,用宝剑要自刎。

    家霆心里有事,不想再看他忸忸怩怩,说:“马马虎虎,不过你的门牙得赶快装!”说着,赶快向对面童霜威的房里走。

    童霜威正寂寞地独自坐在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