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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 1 夕阳芳草第19部分阅读(2/2)

于明朝的前途、自身的命运感到担心和焦急而已。相反,这方面的担心,如今他倒是减轻了些,却增加了几许怨恨、几分冷嘲。他隐隐约约觉得,目前这种政治格局如果照旧不变地维持下去,他这一辈子恐怕再也难得有出头之日;只有出现大的变动,甚至当真闹出一场大乱子,他才有可能在权力的重新结构和利益的重新分配当中,扭转自己目前倒霉已极的处境。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日益清晰起来的想法,如今钱谦益对于北京那个朝廷的命运,已经不再看得那样生死攸关,似乎没有它的存在就不行。“哼,如果它注定要完蛋的话,那么就让它完蛋吧!它完蛋之后,我们还可以凭借南京为中心,在江南富庶之地重新建立起一个朝廷,再度开创大明的中兴!”

    他内心深处曾经不止一次这样冷冷地想。而且事实上,据他所知,这种准备北方一旦陷落,便在江南谋求建立偏安之局的想法,也并不仅仅属于他钱某一个人。

    像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李邦华,以及福建帮官僚首领黄道周等人,都有这种想法。只不过彼此所抱的目的不尽相同,暂时还心照不宣罢了。所以,当钱谦益看见眼前这几位门生,还糊里糊涂地一心指望北方战局能够好转,指望北京朝廷能有什么非凡的作为,他就不禁在心里发出冷笑,有心想点醒他们一下,又觉得还不到时候,只好依旧沉默着,无聊地把脸转向窗外。

    开始,他这样做只是为了消遣。然而,渐渐地他的目光就变得专注起来。因为他发现如今岸上的情况有点异常,一群人,少说也有三五十个,正聚在前边一个码头上,乱哄哄地谈论着什么,一边谈,一边回头张望。远处的河堤上还不断有人奔来。

    “嗯,莫非出了什么事?”钱谦益想,目不转睛地瞧着越来越近的码头。忽然,站在高处的几个人齐声高叫:“来哉!来哉!”

    那群人顿时紧张起来,纷纷四散分开。有的人还抄起棍棒,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其中一个人——青衣小帽,长得浓眉大眼,敏捷地跳到水边的石阶上,大声招呼:“船,快,摆过来!”

    现在,钱谦益的船已经撑到与码头平行的地方。顾苓等人也发现了岸上的情形,都停止了交谈,一齐望着舱外。

    这当儿,只见两个汉子扛着一顶轿子奔到了码头。刚刚停下,旁边的人就拥上去,七手八脚地把一个女子从轿子里推了出来。

    那女子被绳子捆住了手脚,嘴巴也塞了布团,只是没有蒙脸。钱谦益骤眼一看,觉得有点面善,正疑惑间,隔壁内舱里的柳如是忽然惊叫起来:“啊,小宛!”

    钱谦益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果然像是董小宛。只见她被那些人从码头上扛下来,很快地塞进了一只小船里。那船显然是预先准备好的,待到那个粗眉大眼的汉子也登上去之后,艄公就立刻挥动长篙,迅速掉转船头,随即驾起大橹,飞快地向阊门那边摇去……这一切,都发生在很短的时间里,没等钱谦益和他的学生们清醒过来,那只劫持者的小船已经驶出好远,岸上那群人也一声唿哨,纷纷走散,转眼都不见了。

    “老爷,柳夫人请老爷派人上岸去,打听一下是怎么一回事。”

    红情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钱谦益怔了一下,回过头来。他犹疑地瞧着、r环,却没有马上表态。因为一来,他不想多管闲事——他自己的事情就够多的了。

    二来,他还听人说过,董小宛打算嫁给冒襄。这使他想起大半年前的虎丘大会,最后就是由于冒襄拿出了周延儒的幕客顾麟生的那封信,才把自己弄得当场出丑,一败涂地。为此,钱谦益至今仍耿耿于怀,恼恨不已。不过,他还想到:董小宛同柳如是过去是手帕姐妹,上一次她遭到田弘遇的迫抢,躲进了徐氏东园,自己由于心情不好,硬是赶走了她。为这事柳如是一直不开心。这一次如果又拒绝……“牧老,此处离董小宛的家已是不远,不如就让晚生上岸打听一下,如何?”

    也许是看见老师还在踌躇,顾苓便自告奋勇地说。

    钱谦益又沉吟了一下,终于点点头:“嗯,也好,如此就烦云美辛苦一趟。”

    于是,等船靠半塘,顾苓就独自上了岸。过了约莫半个时辰,他把事情打听清楚回来了。原来是这样:十天前,冒襄的一位拜把子兄弟名叫刘履丁的,受冒襄的委托,带着七百两银子和几斤人参,从润州来到姑苏,准备替董小宛还债、落籍。

    起初,刘履丁把事情看得很容易,待到把债主找来一谈,才知道这个“黄衫客”、“古押衙”并不好当。那群债主全是些地头蛇,又凶又刁。他们认定冒襄是个大阔佬,存心要狠狠敲他一笔。双方谈判了好几天,连个还债的方案都没谈成。刘履丁不禁焦躁起来,仗着自己是个官儿,就拍起桌子吓唬他们。这一下可就坏了事。那群债主显然早有准备,立即一哄而散,而且临走时连董小宛也绑架了去,大约打算把她藏起来做人质。刚才钱谦益他们瞧见的那一幕,就是这么回事。

    大家听了,这才恍然。钱谦益拈着胡子,慢吞吞地说:“噢,想不到冒辟疆还真的肯娶董小宛。不过,他既有心娶她,就该让刘渔仲把银子带够,也用不着闹得这样人仰马翻!”

    顾苓摇摇头:“我瞧辟疆其实也是半心半意,无非是被他那伙朋友逼狠了,有点无可奈何。听说,他这次一个子儿也没有出。那几斤人参,是刘大人从京里带来的;那七百两银子,是一位姓陈什么的大将军替他掏的腰包!”

    钱谦益又“噢”了一声,却转口问:“听说刘渔仲在粤西的郁林做知州,怎么会到了这里?”

    “哦,他三年前就因母亲辞世,回到漳州家中守制,今已满服,正在待缺候补,所以有空出来走动——对了,刚才他在董家,正一筹莫展,见了我,高兴得什么似的,还一个劲地问起老师。看样子,像是想求老师出面替他斡旋似的。”

    钱谦益瞧了他一眼,皱着眉毛问:“你可曾告诉他我在这里?”

    “没有。学生未知老师的意思,自然不会贸然告知他。”

    “哼,我看他是活该!”没等钱谦益再开口,钱曾突然进出来这么一句,随即又闭嘴不说了。

    “哦,却是何故?”坐在他旁边的何云偏过脸,故作不解地问。

    “士龙兄——”看见钱曾咬着牙不吭声,乖巧的顾苓插了进来,“那还用问?

    要是他姓冒的不活该,可就轮到我们活该了!”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睛去溜钱谦益。

    何云却拿起杯子,呷了一口茶,说道:“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有道是‘破甑不顾’——倒也不必再耿耿于怀,有伤和气!八饷匆凰担婧凸塑咚淙欢几械揭馔猓姑挥惺裁幢硎荆牧成炊溉槐淞恕k毓罚媚撬馨讶丝吹眯睦锓19难劬x17撕卧埔换岫┝耍昂俸佟钡乩湫ζ鹄矗骸昂冒桑憔团男彰暗穆砥ㄈグ桑晌颐煌亲约菏乔诺茏樱?何云毫不着恼。他依旧不慌不忙:“话不是这等说。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么!何况同是清流中人,能解,还是设法解了的好。

    今日这番巧遇,据我瞧,倒不失为一个机会……再说,辟疆同宛娘的事,如今已是尽人皆知,八方瞩目,若因惧惮债主气焰之故,而终竞不成,也怕见得我们江南名士,未免过于无能哩!昂卧埔槐咚担槐咭馕渡畛さ刈6幼徘妫匀皇前凳纠鲜tΩ每悸浅雒娓稍ふ饧拢员阃u缑跋澹徊酵抡昊勰且换锶私埠汀2还醇胬渥帕巢恢ㄉ卧埔簿兔煌咐鲜Φ南敕āk蛩阕鹘徊降娜八担鋈豢醇烨檎永锩孀叱隼矗缓昧偈庇侄僮x恕?“老爷,柳夫人请老爷内舱说话。”红情垂着手说。

    钱谦益抬起头,瞧了丫环一眼,又瞧了瞧言犹未尽的何云,现出怫然不悦的神色,随即站起身,朝大家拱一拱手,向内舱走去。

    四

    吴江县的县城又名松陵镇,从苏州往南,要走上好几十里的水程。那地方紧挨着大运河,人烟稠密,商业兴盛,店铺子不少。董小宛被债主们绑架之后,秘密送到这里,囚禁在一座宅院内。这宅院又大又深,外人很难找得到她,何况周围还有人严密把守。不过,债主们也没有再特别为难董小宛,一到就替她松了绑,又派了一个叫田婆的老妇人来侍候她,每天照常供她吃喝,只是不许她擅自下楼。

    债主们这样做的用意,董小宛自然是懂得的。所以,从被关进来的那天起,她就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外面的消息。她估计,刘履丁既然受了冒襄和朋友们委托,照理不会因此就罢手不管,应当还会再来。然而,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今天已经是第八天,刘履丁仍旧杳无音讯。董小宛就不由得着急起来了。

    虽然,她一再说服自己:刘履丁纵然再来,也不能这么快。他也许还要回如皋去找冒襄商议,筹措款子,再赶回来,最快也得一个月才行。如今自己落到这个地步,只有耐心守候。但是,焦急和担心仍然越来越强烈地煎熬着她。特别是想到三个月前,她在南京关帝庙求过的那根签——“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岸⊥鹁透痈械叫木馓圆话擦恕?她是在南京乡试放榜之后,被冒襄又一次赶回苏州来的。本来,八月十五中秋节那一天,在桃叶河房里,冒襄已经当众题诗,正式许诺要娶她。当时,董小宛以为事情从此会顺利一些了。“哦,谢天谢地,那根签到底不灵!”她欣喜之余,曾经这么想。谁知仅仅过了两天,还没等她高兴过来,新的打击又接二连三地来了。

    首先是八月十七那天,冒襄突然不辞而别,连话都没留下一句。董小宛又惊又急,连忙雇船,拼命追赶,一直到仪征才赶上了。虽然最后弄清楚,那是冒襄的父亲冒起忠决定弃官不做,返回家乡,途经这里,派人把儿子召去见面。但已经把董小宛差点吓掉了魂……此后大半个月里,董小宛再不敢离开冒襄一步,就跟着他留在銮江上等候放榜。她想起陆卖婆的开导,有意改变以往过于文静端庄的态度,稍稍放出些狡狯轻狂的手段来对付冒襄。特别是在一次宴会上,她表现得那样泼辣,那样刁蛮,把座上的客人支派得团团转;还接二连三地大杯拼酒,一下子就压倒了所有的歌姬。这一手果然有效,她发现冒襄惊奇得睁大了眼睛,仿佛发现了什么稀罕事物似的,从此对她明显亲热起来……谁知这一次仍然好景不长,到了九月初七,突然晴天一记霹雳——南京贡院放榜,冒襄的名字竟然落到了副榜上。副榜是正榜之外的附加名额,属于安慰性质。

    纵然被录取,也不能算做举人,下科仍须再考。与正榜相差甚远。董小宛至今还清楚记得,那天,冒襄正和汪汝为等一班朋友,在銮江口的梅花亭子上饮宴,一边等候发榜的消息。当时,大家都说冒襄必中无疑,冒襄自己也显得很有把握,谈笑风生。甚至当报录人举着报帖,一路嚷着“恭喜高中”,奔上亭子来时,冒襄仍旧自信地微笑着。然而一刹那问,他的脸色变了,愕然地瞅着报帖,仿佛不认识上面的字似的。随后,他的脸就涨红起来,渐渐又转为煞白,由于肌肉在发抖,他那张俊美的脸扭曲了,变得十分难看和怕人。末了,他猛地一拂袖子,扭头就朝亭子外走去。他走得那样快,当董小宛慌里慌张地跟着赶到江边时,冒襄已经吩咐开船。见了董小宛,他那铁青地板着的脸孔,就露出了憎厌冷酷的神情。只是亏了随后赶到的冒成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把她扶上了船,冒襄才没来得及说什么。可是,此后一路上,他都阴沉着脸一声不响,也不再搭理董小宛。看到这种情形,董小宛自然不敢再惹他生气,她想:“无论如何,他肯让我跟着他,这就够了!”

    然而,她未免想得太顺当。当船到了如皋城郊的朴巢时,冒襄的逐客令就下来了。理由除了还债、落籍的老问题之外,又加上父亲刚从外地归来,未曾禀告;以及他自己考试失意,无心顾及其他等等。总而言之,要董小宛仍旧回苏州去等着。

    董小宛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一步,眼看就要进城,怎肯轻易返回?何况她还担心一拖下去,说不定冒襄又会变卦,所以放声痛哭,表示绝不离开。然而,冒襄的意志是不可改变的,一切眼泪、哀求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到头来,董小宛仍旧只有服从。

    那时候,她是多么伤心哟!当船儿撑离码头,冒襄由一群仆从簇拥着,站在岸上,纯粹出于敷衍地朝她扬一扬手,就匆匆背转脸去,董小宛的心像被刀子扎一样,痛苦得几乎想往水里一跳,就此死掉算了。只是想到冒襄还没有彻底回绝她,似乎还存在一线希望;而负责护送她的冒成,又在一旁竭力慰解,她才勉强抑止住悲痛。

    随后,她就拿定了主意:从这一天开始,她身上的一套衣裳不再更换,要是到了冬天冒襄仍不来迎娶,她宁可冻死!她让冒成这样转告冒襄,也当真这样做了。回到半塘之后,她就天天守候着,一直挨到十月底,眼看冬天已经过去三分之一,冒襄那边仍旧全无消息。董小宛几乎已经绝望了。就在这时候,刘履丁忽然来到了半塘。

    他不仅带来了冒襄的问候,而且带来一大笔钱……如今董小宛已经记不清,一刹那间,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像是昏过去了,随后,又醒转来。

    此后一连好几天,她都像是生活在梦中似的——她笑,她哭,她收拾东西。她逢人便告诉冒襄已经派人来接她了。随后,就……“啊,莫非,莫非我真的是在做梦吗?”董小宛想,心里一急,猛地站了起来,“不,不会,不是的!冒公子是托了人来要接我去,他还带了银子、人参,这是千真万确的。不,这不会是梦!”她在心里大喊。然而,当她向周围环顾的时候,又渐渐迷惑起来。“可是,如果不是梦,我怎么会到了这里?周围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连田婆也不见了?这是什么地方?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着急地、出声地问,慌里慌张地奔向窗户。然而,在那里等着她的,只是一角幽暗的天空,一钩昏黄的淡月,和一片荒烟迷漫的废园,树木黑糊糊的影子在淡蓝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鸱枭一类的夜鸟不时发出几声怪叫,听来像是鬼魂痛哭,又像妖魔在狂笑,却依旧看不见一个人影。董小宛更加惊慌起来。她愈来愈担心这真是一个梦。如果真的是梦,那么醒来之后,就一切都没有了,没有刘履丁,没有冒襄的信,也没有替她还债落籍的事。她还得像几个月来那样,苦苦地守下去,守下去。“啊,不,不能!”她迷乱地想。现在,她觉得最重要的,就是要尽快弄清:这不是梦!她连忙捋起衣袖,把胳臂凑在嘴上,使劲地咬了一口。顿时,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被咬的地方出现了两排深深的齿印,随后就渗出殷红的血来。她还不放心,又接连咬了两口,都感到疼痛,这才变得清醒了一点。“哦,不是梦,真的不是梦!”她喃喃地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被咬过的地方,一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渐渐地,她又想起了那根要命的签。不错,就算不是梦,就算一切都是真的,刘履丁是真的,还债落籍也是真的,可是,为什么结果仍旧这样倒霉呢……难道、难道真的像那根签所说的:“到底谁知事不谐”么?这样一想,董小宛又开始不安起来。是的,在过去,她一直以为,事情这样艰难的根源,就在于冒襄的高傲和薄情。所以她才决计用柔情蜜意去感化他、维系他,利用社会舆论去督促他,试图迫使他就范。大半年来,她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机,竭尽了气力。好不容易,冒襄总算答应了,甚至不管怎么说,他真的派人来办理迎娶的事了。然而,到头来仍旧办不成!这就不能不使董小宛怀疑:她是不是想错了?

    以往她屡受挫折,也许并不在于冒襄本人,而是冒犯了另外一种神秘的、命运的力量。过去冒襄的种种冷漠、狠心、不近人情,其实都是这种可怕力量所作出的安排,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她却毫不觉悟,一个劲儿地苦苦追求。因此,那种神秘的力量才在这最后一刻里再次发出警告……董小宛被这新的、可怕的发现骇呆了。虽然,在过去,她也曾模模糊糊地想到过这个问题,但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清晰而深入。

    一刹那间,她心里凉了半截,“啊,要真是命中注定,刘大人就算回来,又有什么用?而且,说不定他根本就不会再回来了!”她绝望地想,挣扎了一下,试图站起来,却出乎意料地感到那样疲倦、无力。

    终于,她颓然地靠在椅子上,用双手掩住脸孔……现在,她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又回到了大半年前那个梦境当中:那位答应要带她回家的美少年,也就是冒襄,正在向天空飞去,而她只抓住了他的一根衣带,那衣带被坠得又长又细,成了一根细丝。最后,细丝断了,她急速地向下掉落。下面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一群似人非人的妖怪,正在那里等候着,马上就要猛扑过来,把她剥光、撕碎、吃掉……“啊哟,这可是怎么啦?哭什么哩?”一个尖尖的女人嗓音大惊小怪地问。原来,田婆回来了。这个老太婆,长得又干又瘦,有一双人称为“绿豆眼”的小眼睛,和一张向前啄出的、鸟喙似的嘴巴。

    她本是个插带婆,因常到这所宅院来走动,便被临时指派来服侍兼监视董小宛。

    她显然十分乐意这个差事,把董小宛管得死死的,不但不准她下楼一步,甚至董小宛站在窗前多瞧上一会,她都要干涉。至于平时拿班作势,冷言冷语就更不必说了。

    说是让她来服侍董小宛,倒差点儿没让小宛反过来服侍她。刚才,她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而且喝了酒,这会儿红着脸走上楼来,却现出一副少见的兴冲冲的样子。

    “莫哭莫哭,我说姐儿,你的造化到了!快,去换身衣裳,装扮装扮,跟我走!”

    田婆说着,伸手推了推董小宛。

    董小宛只顾默默垂泪,没听清,也没搭理。直到“跟我走”三个字钻进了耳朵,她才蓦地一怔,抬起头来。

    “快去梳头换衣裳,跟我走呀!”田婆又催促说。

    “啊,上哪儿去?” 。

    “你别问,去了你就知道了!”

    “不,我不去!”董小宛忽然害怕起来。

    “咦,这倒奇了!不叫你出去,你天天嚷着要出去,如今让你出去,你倒不肯了?”

    “不,我不去,我不去!”董小宛站起身来,倒退一步,身子紧贴着桌子,惊恐地睁大眼睛,仿佛惟恐田婆硬把她拖出去似的。

    田婆疑惑地瞅着她,随即绿豆眼一转,有点明白了。她说:“哼,敢情是怕那边把你甩了,这边留着你没用,才让你出去吧?告诉你,不是,是来了客人!”

    “啊,莫非,莫非冒郎他……”

    田婆撇撇嘴:“客人嘛,倒是有好几位,有没有姓冒的,我可不知道。”

    董小宛怔怔地瞅着田婆,她的神情渐渐起了变化,一种兴奋的、狂喜的光芒从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来。

    “是的,是的,一定是他!”她尖声叫道,猛地离开了桌子,“冒郎来了,冒郎接我来了!啊,这可好了——不灵!那根签到底不灵!”

    她一边嚷,一边慌里慌张地朝楼梯奔去,却被田婆一把揪了回来。

    “你做什么?快让我走,我要见冒郎!”董小宛生气地说。

    田婆冷冷地道:“瞧你这身打扮,能去见客人么?”

    董小宛错愕了一下,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虽然自从刘履丁来到半塘后,经过劝说,她已经重新开始替换衣裳。可是这几天,由于愁苦和绝望的情绪越来越重,她一直无心修饰打扮,这会儿确实不成样子,难以见人。

    “啊,不错,可不能让冒郎瞧见我这模样!”她想。于是,连忙转过身,迅速地向妆奁匣子走去……五一顿饭工夫之后,打扮得整整齐齐的董小宛由田婆提着灯笼引路,喜孜孜地出了院门,沿着一条花树掩映的小径往前走。

    “嗯,不知到底是刘大人来,还是冒郎也来了?田婆说有好几位客人,或许真有冒郎在内也未可知。不过,若说是刘大人回如皋去把冒郎请来,又绝不能这么快;想必是冒郎自刘大人走后,放心不下,随后亲自赶来。这么说,冒郎对我确是一片真心,从前他那样子,看来确是有为难之处,迫不得已。我竟是错怪他了!”这么一想,董小宛感到又喜欢,又惭愧,觉得自己以往徒然对冒襄一片痴情,其实却并不真正了解他,尤其不懂得体谅他。相反,由于自己的固执任性,给对方添了许多烦恼。“哦,从今以后,我一定不再这样,我一定要更加体贴他,顺从他。为着他,让我干什么都行,哪怕是死!”她偷偷用手帕拭着涌到眼角来的泪水,感激地暗暗发誓说。

    这当儿,她们已经走完曲曲折折的回廊和石径,来到一处单门独户的小小院落里。董小宛不认得路,糊里糊涂地只跟着田婆走。

    如今她觉得这地方同囚禁她的那个地方一样,也颇为偏僻隐秘,离正院好像也很远。不同的是它并不荒凉,院子里的花木池石都布置得错落有致。一幢三开间的小平房,掩藏在浓密的树影里;低垂着的窗幔透出灯光,传来了叮叮咚咚的音乐声,那是一面琵琶在弹奏……“原来冒郎不是在大堂上,却在这个地方候我。”董小宛想,跟着田婆匆匆踏上台阶,走进堂屋去。

    这堂屋不大,当中一架曲屏,前面一张圆桌,桌上酒肴杂陈,三个衣饰华丽的人围坐在桌旁饮酒,下首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瞎先生,怀抱着一面琵琶,正在那里边弹边唱。看见董小宛和田婆跨进门槛,酒席上的一个人“氨了一声,站起身来,其余两人也一齐抬起了头。

    也许因为太兴奋,加上从幽暗的院子忽然来到灯火明亮的屋子里。有片刻工夫,董小宛虽然觉得冒襄就在座位上,却分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个。她竭力睁大眼睛,把席上的三个人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依然无法确定。她十分着急,正想开口叫唤。

    蓦地,她清醒过来,席上的三个人中,并没有冒襄。除了那个长着一把大胡子的胖老头是这所宅子的主人,她被关进来时见过一面之外,其余两个她都不认识。

    “啊,冒郎呢?他在哪儿?他到哪里去了?”董小宛想,焦急地转动眼睛寻找着,却看不见。

    这时,那个叫张员外的主人说话了:

    “呵呵,难得小娘子光降草筵,幸之何如!快请入席!”

    “可是冒公子呢?”董小宛迫不及待地问。

    张员外一怔:“冒公子?哪个冒公子?”

    “就是,就是如皋的冒公子,托刘大人替奴家还债的。他不是来了么,奴家要见他。”也许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过于冲动,有失礼仪,董小宛脸红了。她低下头去,行着礼轻声地说。

    张员外却越加摸不着头脑:“什么,冒先生来了么?怎么我不知道?”

    这时,田婆在一旁插嘴了:“嗳,哪有什么冒公子!都是这妞儿自己想出来的。

    小妇人早先领了员外之命,去叫她来侑酒助兴。

    她就自作多情,以为什么冒公子到了,这不是笑死人了么!罢旁蓖庹獠呕腥皇∥颉k愕阃罚骸疤锲潘档貌淮怼c跋壬形从邢3辉饬俸帷t谙陆裢砬胄∧镒永矗且蛭饬轿恢弧彼缸抛谏鲜椎囊晃话酌娉ば氲闹心晟鹗浚樯芩担骸罢馕皇呛q畏虢稀!庇种噶肆硪晃桓呷Ч恰12庀掳偷那嗄耆耍罢馕皇桥暄钍佬帧媚椒济视晃睢;雇∧镒由凸猓胂惨簧昊В耄 闭旁蓖馑底牛髁艘灰尽k庋虮蛴欣瘢匀皇且蛭⊥鹚淙簧碓馇艚暇故且晃唤厦耍液芸赡懿痪靡晌瓷缤妨烀跋宓募ф槐愎诘米锏脑倒省?这时,冯江老也站了起来,拱着手说:“在下久闻小娘子芳名,如雷在耳。只恨僻处海盐,未能一睹仙颜。今夕一见,方知盛名之下,绝无虚誉。就请入席如何?”

    可是尽管他们婉言温语,又捧又哄,董小宛却似乎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她失魂落魄地站着,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嘴巴也闭得越来越紧了。

    座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