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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 4.火凤凰第10部分阅读(2/2)



    “啊?”

    “首辅借何心隐事件,让皇上下旨限期查禁全国七十五座书院,其中就有山东的两座。一个月后,别省纷纷上奏处理完毕,唯独杨本庵上折希望皇上格外开恩,保留山东的这两座书院。”

    “在清丈田地上,杨大人是首辅最为得力的股肱,在学政的整肃中,他又不能与首辅保持一致。”

    “是啊,因此杨大人也被免职。”

    “如此说来,首辅的用人之策,有了一些变化?”

    李顺向金学曾投以试探的眼光。金学曾神经质地瞧了瞧紧闭的院门,搔了搔脑袋,答非所问地说:

    “老哥,该说的我都说了。”

    “不,你还没有说完,”李顺揪了揪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忽有所悟地说,“咱今日一见到你,就觉得有些别扭。当初在荆州,你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做起事来风风火火,不避厉害不计艰险。今日却感到你神情抑郁,说话吞吞吐吐,咱还以为你是大孝在身的缘故,现在看起来并不尽然。老弟,咱看你是有了心病啊!”

    金学曾立即辩解:“李大人,你不要曲解了我的意思。对首辅的远见卓识,以及勇于任事的非凡气度,我金学曾是永远敬佩。”

    “除了敬佩之外,是否也加了一点提防?”

    李顺的问话比锥子还要锋利,金学曾被“刺”得浑身一颤,愣了愣,方又说道:

    “自夺情之后,首辅是有一些变化,主要是用人上。过去,凡被他罢黜的官员,不是庸劣无能,就是贪墨怀私,没有一个是处理错了的。现在却不同,除了赃官庸官照撤不误外,一些与他政见稍有不合的正直官员,也被他寻隙开除,这是被撤的官。再说被他荐升的官员,过去凡经他手提拔的,都是敢作敢为,一心为苍生社稷着想的干臣循吏。现在却不尽然,干臣循吏固然仍能得到提升,但一些溜须拍马看菜下饭的官油子,也能得到重用。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真定府知府钱普和湖北巡抚陈瑞。”

    “首辅毕竟也是人哪,”李顺苦笑道,“一家之主做父亲的,也希望自己的儿子依头顺脑,何况偌大一个朝廷。”

    “依头顺脑倒不要紧,怕就怕那些扯白吊谎的小花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问题是,这种人在官场大行其道。”

    “首辅对这种人一贯深恶痛绝,不知为何,他如今有些分辨不清。”

    金学曾嘴上虽然这么问,但他心底清楚首辅的变化之因:经过长达九年的惨淡经营,首辅实际上已经控制了朝局,满朝文武中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对他构成威胁。威权到了极致,往往放松警惕:行事做人就不会像当初那样缜密,《易经·乾卦》中爻辞所言“亢龙有悔”.阐述的就是这个道理。

    李顺并不回答金学曾的问话,而是庆幸言道:

    “金老弟,令慈大人去世,正好让你有机会全身而退。”

    “是啊,”金学曾忽然又瞧了瞧桌上的那张弓,感慨言道,“如今.首辅所要推行的万历新政,基本上已成气象。改革中各种艰难险阻都已平安跨过,像我等这样披荆斩棘的莽夫,就可以归隐田园,吟咏林下了。”

    李顺脑子中忽然冒出“狡兔死,走狗烹”这六个字,他还没有说出口,忽听得紧闭的院门被人敲响。

    “谁呀?”苍头连忙放下手中活计跑了出去。

    门外的人高声嚷道:“首辅张大人驾到,快开门!”

    一听到这句话,金学曾与李顺两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正自怔忡,却见张居正带着一身寒气,笑模笑样地走进了堂屋。

    “苜辅!〃

    金学曾扑嗵一声跪了下去,李顺来不及回避,也立马跟着跪下了。

    却说金学曾昨日曾到内阁向张居正辞行,因张居正正在会见官员,金学曾等了一会儿,见没有机会便抽身而去,只给书办留了个口信。张居正头几天就得知金学曾要回家守制的消息,就想着单独会见他一次,以示抚慰。今日散班之后,听说金学曾明日就要离京,吃罢晚饭便乘轿寻到金学曾家里,此时见金学曾下跪,连忙说道:

    “又不是在衙门,何必这么拘礼,都快起来。”

    张居正说着,摘了身上披着的灰鼠皮锦缎衬里的斗篷,交给护卫班头李可拿着,他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在火盆边落座,看了看瑟缩站在一旁的李顺,问金学曾:

    “这位是谁?”

    金学曾答:“他叫李顺,是南阳府同知。”

    “哦,我知道了,”张居正拍了拍身边的杌子,示意李顺坐下,亲切说道,“你在远安当县令时,曾给皇上上了一道折子,言一个县衙每年要征召多少民夫供役,每位民夫差值几何,这笔银子从哪儿开销,账算得清楚明白。更难得的是,你指出供役太过糜费。这些供役费用都由本县百姓均摊,多用一名夫役.就给老百姓多增加一份负担,因此希望能减少县衙夫役数额。记得我替皇上拟票准了你的奏折,额定了全国各地县衙的差役数量。减轻百姓负担,你做了一件实事。”

    见首辅说起往事如数家珍,对他这一点芝麻豆大的事记得如此清楚,李顺心下感动,言道:“那还是万历四年的事,多亏首辅还记在心里。”

    “怎不记得,你是万历三年从全国七万掾吏中挑选晋升的十名县令之一。”张居正言道,“这十名知县,都在任上做出了政绩,除一名县令回家丁忧守制,一位病死,余下八名都已升迁,你现任南阳府同知,是不是?”

    “是的。”

    “这次来京,是因你在南阳清丈田亩有功,皇上要陛见,还要褒奖赐宴。你何时到京的?”

    “今日下午。”

    “你一来就跑来看望金学曾,你知道他要回原籍守制了?”

    “不知道,咱是碰上的。”李顺觉得自己不便呆在这里,便知趣地说,“首辅大人,卑职不知您大驾光临,留在金侍郎家中已是唐突,现在请容卑职告辞。”

    “走什么,不谷来看金学曾,也只是想在他离京之前谈谈心,你何不留下来一起聊聊。”

    张居正一改平日威严,而是自降身份纡尊屈贵来与下官接谈。对这非常的礼遇,金学曾既惊诧又感激。他向李顺使了一个眼色,言道:

    “李大人,你方才不是夸赞首辅功在社稷,是伊尹再世么。怎么见了首辅,反倒扭捏不安呢?”

    李顺揣摩金学曾说这话是暗示他不要胡言乱语,连忙欠了欠身子,佯笑道:

    “咱说过.咱是乡巴佬,不懂礼仪。”

    “不谷听金学曾说过你为了拒纳贿赂,不得不回家下跪顶灯台:觐见皇上的时候,可不要忘了讲讲这件事情,”张居正说着大笑起来。又道,“官员里头,像你这样廉洁奉公严于自律的人,真是少之又少。”

    “其实也不少,”李顺答道,“这位金大人就是一个。”

    “是啊.”张居正抬眼看了看四壁萧然空空荡荡的堂屋,疑惑地问,“学曾.你一直住在这里?”

    “是的:”

    “家眷呢?”

    “在老家没有带来。”

    张居正虽然欣赏金学曾,但仅限于衙门公事,私下从未过从:今天第一次到金学曾家,亲眼所见感触良多,叹道:

    “京城里头的三品侍郎,若论门庭冷落,你恐怕是独一无二了:”

    “人各有志.卑职喜欢过这种生活。”别看金学曾心气儿高,平常人不放在眼里,但在张居正面前却显得局促。这会儿他搓着双手说,“首辅大人冒着寒冷光临寒舍,卑职不能好好接待,还望首辅海涵。”

    “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张居正一笑,旋即扭过头去对侍立一旁的李可说道,“把给金大人的礼物拿出来。”

    李可遵命,朝外头喊了一声,只见两名张府家丁抬了一个礼盒进来,李可将一张礼单递给金学曾,上面写道:

    纹银五十两,纻丝两表里

    豹皮囊藏御墨一匣

    赋赠故人诗立轴一幅

    金学曾捧着礼单,心里头顿时倒海翻江。他久居京城,从未听说张居正给人送过礼物,今日的举动真是破天荒。金学曾受宠若惊,仓促间不知道是该致谢呢还是该拒却。张居正大约看出了金学曾的矛盾心情,说道:

    “纹银五十两,是不谷敬献给令慈大人的吊唁之资;纻丝两表里是宫中御制,往日皇上赐给我的,现转赠给你,是要你睹物思君,不忘皇上恩德;豹皮囊中的藏墨,也是宫中御藏。传说用豹皮囊藏墨,久之可使墨色鲜亮润厚。不谷知道你一向有吟诗作赋的爱好,三年守制,时间也不短,正好磨墨赋诗。还有这幅立轴,抄了一首不谷昔日送故友回沂江老家的诗,现转送给你。诗中惜别之情,与今夜之境遇,庶几近之。”

    张居正说罢,命李可从礼盒中取出立轴展开,他小声吟哦起来:

    幽人结屋东华头,

    郁郁松阴四壁秋。

    一点浮云向天外,

    片帆风影挂江流。

    广陵新调惊玄鹤,

    渭水长竿钓白鸥。

    归去不堪千里道,

    山阴夜雪满孤舟。

    张居正刚刚吟完,金学曾已是热泪盈眶,他听出诗中充满一股凄恻之情。以首辅目下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博大胸襟,他断不会如此伤感,难道他已悟到了“高处不胜寒”的危险,亦或在颐指气使一言九鼎的威权下面,还隐藏着那种四顾茫茫无人可托的孤臣心境?金学曾不敢往下细想。不管怎么说,他与张居正毕竟存在着共生共荣的关系。这首诗让他敏感地察觉到,首辅对他此次离京,不仅仅是“惜别”,甚至已流露出“永别”的情绪。诗中所言“广陵新调”,显然指的是魏晋名士嵇康临死前弹奏的《广陵散》,而“渭水长竿”则是借用姜太公遇到周文王之前,在渭水旁钓鱼自乐的故事。两个典故,一个是不见容于俗世,一个是怀才不遇。常言道,伤心的耳朵怕闻哀事,这样难以言喻的不祥之音,怎不令他黯然神伤!“首辅大人,你对卑职的知遇之恩,卑职没齿难忘,”金学曾哽咽着说,“只是卑职明日离京之后,从此关山远隔,再没有机会在首辅的麾下效命了。”

    “学曾,你怎能如此悲哀。三年时间一晃即过,届时你还要回来担当重任。”

    “是啊,金大人,”李顺这时插进来说话,两人惜别的场面,也让他激动不已,“首辅推行的万历新政,怎么能没有你这一位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干臣!”

    “首辅大人执政九年来,呕心沥血旰食宵衣,如今全国田亩清丈完毕,‘一条鞭’法也已实施,新政上了轨道,像卑职这个马前卒,多一个少一个已无所谓了。”

    金学曾的话虽然诚恳,却不中听。张居正盯了金学曾一眼,也不反驳,只是宕开话头言道:

    “唐太宗与侍臣谈治国方略时,曾有极为精辟的见解。他说治国与养病无异,病人似觉痊愈,其实还得调治养护。此时若有触犯,必至殒命。治国的道理也是这样,天下稍安,尤须兢慎,倘若一见太平之象就骄逸起来,必至丧败无疑。今天下安危,虽然系之于皇上,但我辈大臣,却是皇上的耳目股肱,富国强兵,还有赖于我辈同心协力。不要以为天下无事,四海安宁,做臣子的就可以不尽肝膈。这等于是居安忘危,处治忘乱。学曾,此中道理,你可要三思啊!”

    一席话看似平常,内中却藏了霹雳电闪,金学曾仿佛被人抽了几个耳光,他脸一红,讪讪言道:

    “首辅,卑职说错话了。”

    “知道说错了,本辅也不怪你,”张居正说着突然猛地呛咳起来。看到金学曾急得手足无措,他又示意金学曾坐下,喘息方定,又言道,“不谷感到身体已是大不如从前,但每日处置国事,仍不敢稍有懈怠。为国家长治久安计,不谷这些时一直在思虑,要给皇上推荐一些年富力强勇于任事的循吏。可惜啊,恰在这时候,你金学曾却要丁忧回家。”

    “首辅……”金学曾心里头暖烘烘的。

    “若要按朝局的需要,不谷恨不能也让你夺情,但这是可想而不可为的事。当年皇上让我夺情,引起那么大一场风波。因此,不谷若是建议皇上让你夺情,等于是加害于你。”

    “首辅,打从万历元年,卑职因丧父而守制三年从浙江老家回到京城,这九年来我没有回过一次家。这次丧母丁忧,卑职五内俱焚,已下定决心回去守墓三年,以略尽人子孝道。”

    金学曾说着,不禁掩面而泣。张居正看着他,瘦削的双颊痉挛了一下,沉重言道:

    “尽人子之孝,不谷并不阻拦你。但是,你这一走,朝廷则少了一名能办大事,办难事的能臣,不谷心里难受啊!”

    张居正说得情真意切,令金学曾大受感动。想到先前与李顺私下谈论的那些对首辅不甚恭敬的话题,心中不免大生愧意。情绪一张皇,说话就语无伦次:

    “首辅大人,我金学曾守制三年,再回来报答你,届时您就是要我肝脑涂地,我也在所不辞。”

    “肝脑涂地?”张居正淡淡一笑,“学曾你言重了。朝局早已稳定,如今六部九卿大臣中,刺儿头倒是一个都没有了。”

    “这是首辅掌控有方。”

    一直在旁边肃耳恭听的李顺,暗中对张居正察言观色,他觉得金学曾对首辅的判断或许有误,这时忍不住开口说道:

    “首辅,卑职来自下头,天天同老百姓打交道,最知道老百姓爱什么,恨什么。”

    “你说,他们爱什么,恨什么?”张居正饶有兴趣地问。

    “‘一条鞭’法的施行,老百姓都拍手叫好,但也有一点……”

    李顺说着,就起身去桌上拿那张弓。金学曾眼明手快,抢前一步把那张弓拿到手上,咔嚓一声折了个对断。

    “你?”李顺愣了。

    “这是什么?”张居正指着断弓问。

    “清丈田亩用的弓。”李顺答。

    “是你带来的?”

    “是的。”

    张居正转头问金学曾:“你为何要把它折断?”

    金学曾答道:“李顺是个迂夫子,听说要觐见皇上,便想着要给皇上带个礼物。想来想去不知带什么好,就把这张弓带了来。说是想让皇上知道,太仓一年增加九百万两田赋银,天大的功劳,就在这一张小小的竹弓上头。”

    “啊,这想法很好嘛,”张居正兴奋地说,“你为何要将它折了?”

    “这张弓是户部颁发下去的,现库房里还堆了不少。李大人此举,岂不让人笑他村究。”

    金学曾一边说着,一边不停地给李顺使眼色。李顺知窍,只好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第二十四回 朱翊钧索银说歪理 戚大帅春节送胡姬

    腊月二十八这一天傍晚,张居正乘坐八人抬大暖轿出了东华门后,不多时就出了崇文门,往泡子河边的积香庐匆匆而来。

    从万历九年秋天开始,自玉娘走后就一直闲置的积香庐,忽然又闹热起来。隔三岔五,张居正又来这里小住,松弛一下精神会见一些私交,品茗听雨调筝赏月,积香庐的萧旷毕竟还有可人留连之处:却说隆庆六年夏,张居正接任首辅的时候,身子骨儿还硬硬朗朗的,属于那种精力充沛生气四射的壮汉。待度过数年独揽朝纲的生涯,宵衣旰食事必躬亲,当时累一点苦一点浑然不觉.但天长日久积累下来,如今才感到心力交瘁周身乏软。十年之间.社稷苍生虽然出现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自己的身体却也大大透支.才五十七岁的人,看上去已是垂垂老者。偏偏他又是一个闲不住的人,每日一到值房,所有军政大事都须得他一件一件研究决策。这样一天下来,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回到家来只想闭目休息。秋上,他的老朋友,同年加同乡方逢时从兵部尚书任上申请致仕。这方逢时历任边关总督,万历五年,王崇古从兵部尚书任上转为户部尚书时,张居正推荐时任蓟辽总督的方逢时接任兵部尚书一职。方逢时比他大三岁,但身体比他好得多。因此.张居正对他主动提出致仕颇为不解,便将他找到内阁询问原因。方逢时便讲了一通理由,他说:“人之一辈子,有生必有死。为生而筹计者,是为生计。若按年龄区分,则一岁至十岁,为生计;二十至三十岁.为家计;三十至四十岁,为子孙计;五十至六十岁,为老计;六十至七十岁以上,则为死计。从二十至六十这四十年间,营营扰扰,或为功名,或为事业。外则苦其身以事劳攘,内则苦其心以密思虑,既要想目下的周身之防,又要想将来的善后之策,总而言之是劳碌一生。现在既年届花甲,就该终老林下,为死而计了。”放在前几年.这样一番话是打动不了张居正的,但这一回他却听了进去,不但准予方逢时解甲归田,自己也经常忙里偷闲,跑来积香庐调养将护。

    从紫禁城到积香庐这段路不算太近,一路上,无论是流光溢彩锦绣错综的闹市,还是野旷无人杨柳萧条的泡子河边,张居正都懒得打起轿帘看看景致。他倒不是畏冷,而是心情不好。半个时辰前,他还在平台接受皇上的召见。他眼下这副疲倦的样子,就是因为这次谈话引起。

    皇上此次召见他的目的,还是为了要钱。皇上说快过年了,宫里头有许多人情要做,内廷供用库的存银早已用完,要他指示户部从太仓里临时调拨二十万银子进宫以应急需。张居正一听,连忙解释说:

    “皇上,太仓银的使用,朝廷有非常严格的规定,何事能调何事不能调,都有章可循。”

    “朕也不能随便调吗?”朱翊钧问。

    “是的。”张居正回答得很干脆,“朝廷的制度,皇上应带头遵守才是,皇上用于后宫赏赐,这笔开销只能在内廷供用库支取,太仓银则是用于国家。”

    “可是,供用库存银不足啊!”

    “据臣所知,供用库一年,也有五六十万两银子的进项,怎么这么快花光了呢。”

    张居正这么一问,朱翊钧脸红红的没有作答。却说内廷供用库的银两,本由皇上支配,换句话说,就是皇上的私房钱。其来源一是京城宝和店的收入,二是乾清宫名下的子粒田课税,三是分布于全国各地的金银铜铁等矿山的开采征税。万历元年,为了解决李太后捐资建庙的功德钱,张居正建议把宝和店拨到李太后名下:那时皇上还小,不懂得花钱。宝和店划走之后,供用库每年收进来的银子,尽管只剩下一二十万两,却是每有结余。自皇上大婚之后,这笔钱马上就显得不够用了。在他跟前服侍的那些宫娥采女和大小太监,变着法儿讨他高兴,一高兴他就给赏钱,天天行赏日日给彩头,有多少银子也不够他花的。再加上他还好买个骨董什么的,太监们投其所好,今天抱只李后主用过的画缸,明日抱回一只宋代的哥窑瓶子,每件东西都能诌出一个令人心荡神驰的来历,皇上一看收来了这等稀世之宝,焉有拒买之理……就这样今日一道旨,明日一道谕,供用库一年的银子,不够他半年的开销。万历六年,趁张居正葬父离京,刚当新郎倌的朱翊钧就下旨户部调二十万两银子到供用库。这是他第一次伸手向户部要钱。虽然因张居正作梗,他只拿到了十万两银子,但从此以后,只要一逮着机会,他就向户部要钱。张居正每次都是苦心劝阻不肯给付。就是给付了,也必定要大打折扣。如此经过几次.朱翊钧感到憋气,心想连莽莽乾坤整个儿天下都是咱这个当皇帝的,却为何用户部的银子还得看你臣子的眼色?还是秉笔太监张鲸给他出了个主意,在全国各地多开矿山收取税银,这笔收入可直接进入供用库。皇上依计行事,仅万历七年,就一下子在全国增开了三十多处矿山,每处矿山都派钦差太监携了关防前往督办:这些太监一到地方颐指气使凌虐官吏,对百姓更是百计勒索,有几处差一点激起民变。内廷供用库的收入虽然增加了四十多万两银子,但各地控告钦差太监的折子也多了起来。去年底,张居正为地方百姓计,劝皇上减少矿山数量,皇上虽不乐意,却也怕激起民变,故还是勉强答应了,一下撤销关停了十七处矿山。这样一来,一年就少了近二十万两银子的收入。皇上心里想,这些矿山是你张先生建议撤掉的,那么,短少的这笔收入就该让户部补足。于是便把张居正召到平台,理直气壮地伸手要钱。

    张居正当然知道皇上的这层心思。说实话,每次与皇上见面商量国事,他的心情都很矛盾。作为君臣关系,他不应该过多地忤逆皇上,伴君如伴虎,前朝皇上流徙诛杀大臣的例子不胜枚举,为自身安危计,多顺着皇上些儿才是正途。但他在朱翊钧面前,不仅是大臣,还是老师。正是这一层师生关系,使他有责任教导皇上作一个心怀天下不藏私利的正人君子。再加上李太后每每嘱托他要把皇上管紧,事无巨细一律不可阿纵放任。这样一来,他对皇上的管束就非常严厉。九年来,皇上对他是言听计从。新婚之后,皇上曾一度沉湎酒色,经过曲流馆事件,受到刺激的皇上又收敛了不少。出席经筵批览奏折研讨国事,仿佛比先前更加认真,张居正看在眼里喜在心头。说实话,如果不是皇上的支持,清丈田地推行“一条鞭”法这些关系国计民生的重大举措,就不可能得以顺利实现。但近两三年来,皇上忽然表现出贪财爱钱的毛病,虽经他反复劝导,却收效甚微。皇上在军政大事上垂询甚恭,虚心纳谏,惟独在要钱的时候,表现相当固执。这会儿,见张居正又要搬出大道理来谏止他调拨户部太仓银,他的心里头十分窝火,便没好气地说:

    “张先生,去年底朕听从您的建议,撤销关停了十七处矿山。内廷供用库减少了二十万两银子的收入,这笔钱总得有地方填补呀。”

    张居正知道皇上正生着气,但他仍不避厉害,耐心地说:“皇上,宫中用度,务以节俭为主。当初你的父亲隆庆皇帝在位时,就十分崇尚俭朴之风。每年秋天,他都要在南海子举行内廷侍卫射猎比武大赛,拔得头筹者,仅只得到三小块酥饼的奖赏。臣听说,皇上经常在宫中玩掷房子的游戏,谁赢了,就能得到金角银豆儿。苏州的镶金乌木扇,一把值五两银子,您一高兴,就八把十把地赏人。这种侈糜之风,万万不可滋长。”

    朱翊钧听了不以为然,问道:“张先生,您常说朕是万民拥戴的太平天子,朕且问你,这太平天子是个啥含义儿?”

    张居正答道:“边境清宁,国富民丰,四海升平,九夷来朝,当是太平盛世。”

    “现在是不是太平盛世?”

    “是的:”

    “既然国富民丰,咱这个当皇帝的,焉能鸡肠狗肚,做些小里小气的事情。”

    “皇上,臣已经不只一次讲过,居安思危,居富不侈,才是太平天子的真正品格。”

    “居富不侈,朕也没有侈呀,”朱翊钧用手指了指身上穿着的龙袍,言道,“你看朕身上的袍服,还是去年做的,袖口都有些发白了。”

    ”皇上凡事如果都能这样自律.则是天下苍生的福气。”

    朱翊钧默然良久,又道:“张先生方才说到朕的父亲隆庆皇帝,一生节俭,奖赏身边内侍只用酥饼,朕的母后也常拿这个例子来教导:但有一点,慈圣太后与张先生都忽略了。”

    “啊?”

    “朕的父亲不是太平天子。他在世时,灾害频仍国库空虚,所以只能把酥饼作为赏赐之物:朕现在不一样,经过这些年的整治,朝廷赋税大为增加,仅田亩清丈多出的三百万顷土地,一年就增收了九百万两课银。节俭固然是美德,但若守着金山银山,却仍像父皇一样,把小酥饼作为赏赐,底下人岂不讥笑我这个当皇帝的太抠门儿。”

    朱翊钧这番话虽是歪理,一时却还难以反驳。而且,张居正从话中还听出弦外之音:“国库增加那么多银子,我朱翊钧为何就不能用一点?”其中夹杂着怨气,也含了一些威胁。张居正颇感为难,便斟酌答道:

    “国库充实,存有一千多万两银子,这一点不假。但钱多了,用钱的地方也多了。譬如说维修长城,还在五年前,戚继光就提议在长城上修暗堡,一里路一堡,每堡可容三十名兵士。长城是拱卫京师的屏障,每次鞑靼来犯,长城就吃紧。戚继光这个建堡的建议很好,士兵们守长城可以互相策应。蓟镇东起山海关,西至大水谷,抵昌平镇慕田峪地界,全长一千余里,需得修筑暗堡一千余座,初步估算,这笔工程款得一百多万两银子。再说治河,潘季驯出任漕运总督以来,悉心考察黄、淮两河水势,为从根本上治绝水患疏浚漕河,提议修建高家堰护堤六十余里、归仁集护堤四十余里,柳浦湾东、西夹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