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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 3 鸡鸣风雨第13部分阅读(2/2)

熟人,正好免却等候的无聊。“好,我这就上去会他!”

    这么说了之后,也不等小厮答话,黄澍就径直向场子尽头的那道楼梯走去。

    所谓阁子,是指书场顶上的一层屋子。黄澍已经不止一次上去过,知道它同样面向街道,但是比书场要小上一半。里面摆设着些桌椅古玩,还有一张卧榻,是柳敬亭平日接待客人的地方。现在,他登上阁子,发现有两个人在里面坐着,其中一个果然是余怀,于是大声地招呼说:“啊哈,淡心兄!巧遇,巧遇!”

    余怀想必也认出黄澍,连忙站起来,拱着手说:“哎呀,黄大人……”“淡心兄几时来的?怎地如此之巧?”黄澍走过去,一边还着礼,一边继续表示着惊喜;接着又转向那个身材瘦小的和尚,“这位师父是……”“黄大人怎么不认得了?”余怀微笑说,“他是沈昆铜呀!”

    沈昆铜,就是沈士柱。黄澍自然也是认识的。不过,他记忆中的沈士柱是儒生打扮,即使到如今剃了发,也不外就像自己和余怀这样。然而沈士柱竟然剃得一根头发也不剩,压根儿就成了一个和尚。这确实出乎黄澍的意外。

    “噢,原来是昆铜兄!”他惊讶地说,随即也就认出来了: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再配上一张清瘦的小脸,眼前这人确实就是沈士柱。至于对方把头发全部剃光的缘故,黄澍也猜到了。自从剃发令下来之后,一些人因为不愿意把束发改为留辫,但又无法继续保留前明的式样,于是干脆落发为僧,从此不问世事。对于这种行为,清廷倒还是容许的,因此黄澍也就不加避忌,照旧兴冲冲地同对方寒暄:“不想别来才只年余,昆铜兄已成方外之人!只是未知祝发何方,法号怎生称呼?”

    “不敢!”沈士柱合掌当胸,“贫僧贱号法明,是今年六月在杭州灵隐寺皈依我佛的。”

    “恭喜恭喜!只不知我兄皈依佛门之后,那《六韬》、《三略》,可还句句不离口么?”由于想起沈士柱平日说话,最喜欢囫囵吞枣地搬用兵书上的语句,黄澍继续打趣说。

    “阿弥陀佛!”沈士柱连忙低眉垂目,“罪过罪过,法明以往种种,俱如昨日死,哪里还敢有一丝妄念萦于胸中。如今只觉四大皆空,才是无上之境!”

    “哎,黄大人请坐!”余怀从旁插进来,做出相让的手势,“听柳老爸说,大人公务繁忙,今日怎么得空,来此间走动?”

    黄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忙是不假。不过那些事,就算再卖力地给他干,又有什么用?横竖我黄某充其量不过一个幕僚,既无权也无责,该出来散心,还是得出来散心!”

    听他这样说,余怀同沈士柱对望了一眼,都没有做声。

    黄澍看出两位朋友心存疑惑,不过,要把肚子里的牢骚一古脑儿端出来,毕竟又不合适,他只好把手一摆,故作放纵地说:“哎,二位怎么还站着?来来来,弟今日特地带了酒和小菜来,本想与麻子把盏共话的,偏偏他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么我们就先饮它三杯再说!”这么说了之后,也不等对方答应,就回头吩咐站在楼梯边上的长随:“快,把东西都摆上来!”

    那长随答应一声,走近前来,把提着的一壶酒、一个荷叶包放到桌上,并按照他的指点,先去橱里拿来三只杯子、三双竹筷,又替他们挨个儿斟上酒,然后把荷叶包打开,却是半只熟鹅,外带一堆五香豆子。

    “来来来!”黄澍首先端起杯子,“弟与淡心兄虽然已经见过,但尚未曾共谋一醉,与昆铜兄却是劫后初逢,尤其难得!且满饮此杯,以表庆贺!”

    说完,看见余怀也端起了杯子,他就转向沈士柱,却发现后者坐着没动,于是催促说:“哎,昆铜兄!”

    “阿弥陀佛!”沈士柱再一次合掌当胸,“贫僧是戒了荤的!”

    “那——就光喝酒好了。这酒却是素的!”

    沈士柱仍旧摇摇头:“贫僧自入空门,已经连酒也一并戒了!”

    黄澍不禁皱了皱眉毛,觉得有点扫兴。看见这样子,余怀连忙提议说:“难得黄大人盛情,昆铜就以茶代酒好了!”

    对此,沈士柱却没有拒绝,顺从地举起茶杯。于是黄澍也就点点头,不再勉强。席面上的气氛,这才变得融洽起来……七“哎,淡心兄,近日不知可有什么新鲜时闻?”当三杯酒下肚之后,黄澍把一片鹅肉夹进嘴里嚼着,笑嘻嘻地问。

    余怀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乖巧地说:“黄大人每日出入总督行辕,什么事不知道?还来问小弟!”

    “弟不是说那种劳什子公事,而是说城中的里巷传闻。”

    “这个么……”余怀朝嘴里丢了一颗豆子,随即微微一笑,“倒有一件,还是说的我辈的一位熟人。只是中苒之言,说出来恐怕难免可羞可叹呢!”

    所谓“中苒之言”,就是指的闺房丑事。黄澍一听,顿时来了劲,连忙追问:“此间又没有外人,说说又何妨!”

    余怀仍旧踌躇着,不过,终于还是点点头:“也罢,这件事近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的却不是别人,而是钱牧斋家的那位大名鼎鼎的河东君!”

    黄澍眨眨眼睛:“河东君?”

    “就是牧斋的如夫人柳如是。河东君是牧斋给她起的号。”

    “原来如此!可是她怎么了——这柳如是?”

    余怀摇摇头,说:“出了大丑事了!本来呢,这柳如是原是盛泽归家院的一位姐儿,早年弟也见过,论姿色不算绝顶,才情风调却是万中无一!她嫁给牧斋时才只二十四岁,而牧斋年近六十。老夫少妾,当时许多人都料定牧斋降不住她。

    后来也就果然听说牧斋对她畏惮得很。不过除此之外,倒还不曾传出别的事来。

    谁知这一次,牧斋被豫王带去了北京,她独自留在此间,立即就生出纰漏来了!”

    说了这么几句之后,余怀就停了口,举起杯子。不料杯子是空的,于是他伸手去拿酒壶。黄澍急于听下文,连忙把酒壶抓过,一边亲自替他斟满,一边问:“生出纰漏来了?莫非竟是红杏出墙?”

    余怀呷了一口酒,叹息说:“正是如此!闻得她搭上了个旧日的相好,日日朝来暮去,打得火热。起初还遮遮掩掩,怕人知道,后来竟是越来越大胆,连日间都不回避了。结果弄得街知巷闻,丑声四播,连带牧斋也遭人耻笑。幸好他远在北京,否则一张老脸真不知往哪儿搁呢!”

    “这,她如此大胆,莫非家中的人也不管束她么?”黄澍不解地问。

    “闻得她与正室不合,早已别居一院,与家中的人甚少往来。况且,她有牧斋宠着,家中的人即使想管,也管不了她。”

    余怀这么说完之后,有片刻工夫,屋子里变得寂然无声。黄澍只顾捋着胡须,回味着刚才听到的秘闻;沈士柱则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响。看见这样子,余怀的眼珠子转动起来,瞅瞅沈士柱,又瞅瞅黄澍,末了,他哈哈一笑,说:“罢了罢了!谁叫钱牧斋一世风流,临老还不收心?这也是自作自受!我辈听听就是了,为他费神设想,却是一百个犯不着!咦,黄大人,你日日在总督行辕走动,想必新闻更多,何不也说说给我们昕!对了,闻得两浙和湖广近日闹得挺凶,何以大清朝不早早发兵,把它一鼓荡平?”

    黄澍眨眨眼睛,还在想着:柳如是出了那样的丑事,如果钱谦益知道了,不知会怎样想,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不过,他终于回过神来,并且弄明白了余怀的话,于是随口回答说:“哼,一鼓荡平,谈何容易!兵呢?洪亨九有兵吗?

    别瞧他装模作样,从容澹定的样子,其实心里慌着呢!”

    “噢,怎么?”

    “他能不慌吗!偌大一座南京城,只有四千兵,而且还是不中用的降卒,衣甲刀枪都残缺不全。万一有人真的作起反来……”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这些都是军事机密,泄漏不得,便顿住了。

    余怀和沈士柱却像是并不怎么在意,看见黄澍闭上嘴巴,也没有继续追问。

    于是三个人继续一边喝酒,一边说些别的话,无非是前朝旧事、故人生死。在这当中,黄澍始终小心地回避开有关吴应箕的话题。他发现余、沈二人对于吴应箕在徽州被捕,并且同金声、江天一一道秘密押解到南京一事,似乎一无所知,因此就更加讳莫如深。这样谈了一阵,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响动,接着,就听见柳敬亭熟悉的大嗓门在问:“谁来了?余淡心相公么?还有谁?一个和尚?还有黄老爷?哪个黄老爷?

    是黄仲霖老爷么?”

    阁子里的三个客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现出惊喜的神色,余怀首先站起来,向楼梯走去。黄、沈二人也连忙离开椅子,跟在后面。

    “哎呀,原来是你们三位!不知三位光降,有失恭候,麻子该打!该罚!”

    当他们从楼梯上鱼贯走下去的时候,柳敬亭急急迎上来,大声说。

    “是该罚你!”余怀板着脸说,“老等你都不回来,真是可气可恨!幸而黄大人带来了好酒和好菜,本来是要等你回来共享的,现在我们把它全吃光了,让你没份,这才好歹消了一口恶气!”

    “啊呀呀,淡心一向恨着麻子,倒也罢了!不想连仲霖兄也是如此?”柳敬亭故作吃惊地叫起来。

    黄澍笑着摇摇手:“别听淡心的。酒菜都还有,却说不上好,就等着你老爸回来呢!倒是正巧遇上淡心、昆铜二位,把酒共话,免却等候之苦是真!”

    “嗯,这才像是实话!”柳敬亭点着头说,“果然如此,麻子之罪,好歹可以减却几分!”说完,他又转过身,特地走到沈士柱面前,“我说呢,怎么还来了个和尚?原来是昆铜兄!久违了,久违了啊!”

    还在最初看见柳敬亭的一刻,沈士柱的眼睛就变得闪闪发亮。这时候,他连忙合掌当胸,向对方深深地行下礼去。

    “那么,老爸,我们不如仍旧到阁上去,也好坐着说话。”看见寒喧已经差不多,黄澍于是建议说。

    柳敬亭点点头:“麻子来迟,正该洗盏更酌,稍补失礼之过!那么,请!”

    虽然这么说了,但是,当大家移动脚步,他却忽然回过身来,说:“啊,几乎忘了,小老还带回一个朋友来!”说着,急急向门边走去。

    也就是到了这时,大家才发现,那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看上去身材硕大,分明是个胖子。不过,令人不解的是,柳敬亭称他做朋友,可是在刚才那一阵子里,他却尽自全身蜷缩,没精打采地坐着,始终不过来同大家行礼相见。

    这当儿,柳敬亭已经走到他身边,开始同他说话,大约是邀他过来,但是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只见那个光着脑袋、辫发蓬松,而且衣衫破旧的人一个劲儿地摇头,像是不肯。这样说了一会,又见柳敬亭招呼小厮过去,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小厮答应着,走进里屋,片刻之后,重新出来,把一样东西交给柳敬亭,柳敬亭又转交给那个人。那人接过之后,便站起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瞧着这种情形,楼梯旁边的三位客人都不由得暗暗纳罕,等柳敬亭重新走回来,便一齐投去询问的眼神。

    “列位认得那是谁人吗?”柳敬亭苦笑地问。看见大家都不做声,他才叹息地说:“知道么,他就是当年堂堂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

    “什么,他就是徐青君?”余怀首先失声叫起来。因为说起这位徐二爷,在南京城里可以说无人不晓。他家的先祖是明朝开国功臣徐达。凭着这份福荫,他家在南京足足安享了二百七十多年的荣华富贵。直到不久前,他的哥哥徐弘基还担任着明朝的南京守备,而这徐青君则无所事事,终日斗鸡走马,看戏游园,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用当日侯方域的话来说,就是此人的银子多得简直令人“恼火”。余怀还记得大约三年前,侯方域和顾杲等人因为黄宗羲的一部什么宋版书,曾经在大街上同徐青君发生过一场冲突,狠狠敲过他一笔银子……柳敬亭点点头:“想当年,他富可敌国,园林房产多得数也数不清。可是到如今,一应产业俱遭官府抄没,旧日的姬妾仆从都作鸟兽散。他同妻儿只能住到养济院里。列位可知道他如今靠什么为生么?”

    “……”

    “说来可怜,他自出娘胎就是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自然什么营生都不会。结果到如今,只能凭着身躯肥胖,经得起打,因此便日日到衙门口守着,遇到有人犯事,要挨板子,他就出来顶替,好歹换得几个钱去买米,这才不致饿死。不过也真是破落到了家了!小老旧日因蒙他看得起,常常请到他府中去说堂会,所以彼此认得。适才行经上元县衙,见他站在门外,等候接活计,还遭到那一干闲汉泼皮的欺凌戏弄。小老一时看不过眼,才把他带了回来。方才本想请他过来与列位相见,他死活不肯,自然是如此落魄,羞于见人。没奈何,惟有给他点银子,让他去了。”

    大家听了,这才恍然。不过,想到仅仅大半年前,徐青君还是何等富贵,何等尊荣!转眼之间,就落到替人挨板子糊口的地步。这种命运的剧变,较之一下子被杀身死,甚至还更惊心动魄。只是话又说回来,徐青君宁可用自己的皮肉躯体去挣钱,而不肯辱没祖宗,去做沿街讨饭的乞丐,似乎毕竟还算有点骨气…_。正是这种复杂而又强烈的感受,有片刻工夫,把大家的心情弄得既沉重,又混乱,以致重新登上楼梯时,全都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第八章一在等候柳敬亭归来的酒席上,余怀向黄澍说到关于钱谦益家的那件丑闻,并不是空穴来风。近一个多月来,这件“丑闻”的女主角柳如是,确实正沉湎于与一位旧日情人的狂热恋情之中。

    事情自然要追溯到九月里那一次,她的密友惠香,由于挡不住一百两银子酬劳的诱惑,最终答应了那位姓郑的书生的求托,替他暗中牵线,设法与柳如是再续前缘。起初,惠香对这事还有点拿不准,担心会遭到柳如是的拒绝和斥责,因此耍了一个花招,把这事只当作笑话儿说了。柳如是当时哼了一声,没有什么表示;谁知过了两天,却把惠香找去,直截了当地表示同意,并与惠香一起设计,把姓郑的书生装扮成结伴来访的堂客,用轿子秘密带进府中。于是,事情就变得急转直下,一发不可收……到如今,这段私情已经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由于柳如是别居一院,与其他家人不怎么来往,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钱府之内除了红情、绿意等两三个贴身的丫环之外,谁也不知道发生了这件事。而红情等人既慑于女主人的厉害脾性,又深知这件事非同小可,加上连日来大则衣裳银子,小则簪珥钗钏,没少受到打赏,因此全都守口如瓶,不敢有半句泄露。于是乎,一对昔日的情人也就得以在整整一个半月当中,时而暮合朝分,时而连日厮守,把整副身心都沉浸在旧梦重温的欢乐里,几乎忘却了一切。

    这件事之所以会如此迅速,一拍即合,就郑生而言,自然是渴望补偿一笔朝思暮想的相思债;至于柳如是,则是自从四年多前嫁人钱府里来,除了因为身份和地位的改变,而感到颇为满足之外,说到身体和心灵,却是从过去的极度饱和满足,一下子陷入前所未有的饥渴和空虚的状态。床笫之间的这种急剧变化,在过去,她还可以用“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来安抚自己,压抑自己。可是到了前不久,钱谦益这个被她引以自傲的偶像和靠山轰然坍塌之后,那种“理由”就一下子转变为强烈的嘲讽,而潜藏于身体之内的饥渴,就困之急剧膨胀起来。本来,眼前的这位郑生,只是她当年许许多多的情人之一,而且还远不是令她最为倾心的一个。然而,此时此际,他却像从天而降的神仙似的,令她心神激荡,眼花缭乱,晕乎乎地着迷!当她目不转睛地瞅着他时,觉得他那张羞怯的、白净的孩儿脸竟是如此的年轻、漂亮,生气勃勃;当她把他搂在怀里时,她恨不得自己整个儿融化在他那纤长的、赤裸的躯体上。哦,这样一种极度兴奋、极度快活,仿佛灵魂都要悠悠忽忽地飘起来的感觉,是柳如是有生以来从没有体验过的!为着这种感觉能够永远伴随着她,她甚至宁可不顾一切,就这样爱下去,爱下去,爱下去!直到永远……现在,这种感觉又一次来到柳如是的身上。她觉得,自己软酥酥地仰卧着的身体,正在受到不停的、有节奏的撞击,而随着这种撞击,身子下面的紫檀木大床,以及头上的纱帐、盖在身上的锦缎丝绵被也跟着来回颤动。由于天气寒冷,屋子里已经燃起了一盆取暖的炭火。凭借透进纱帐来的暗红亮光,柳如是看见那张熟悉的孩儿脸,正从很近的地方紧盯着她。一股男性的、散发着酒味的粗重气息,呼哧呼哧地直喷到她的脸上。于是,她渐渐激动起来,浑身的血液开始加速流动,周围的事物被越来越远地推了开去。有一阵子,她仿佛浮荡在缥缈的空中,接着,又像跌进了无底的深潭。熊熊的、蛇样的火焰从四面八方围裹上来,不停地烤炙着她,咬啮着她,逗弄着她,使她仿佛遭受电击似的,全身起了阵阵痉挛。

    她于是不能自已地颤栗着,以更加热烈的回应,紧紧地缠绕着对方,向着那令人心悸的峰巅不断冲刺、攀登……这样一种状态究竟持续了多久,沉浸在极度欢娱之中的柳如是并没有留意,也不打算留意。随着情欲的腾升,她变得像一只凶猛的母兽,野性地嗥叫着,疯狂地撕咬着,全身心地沉浸在死去活来的搏斗中。直到忽然发现,对方的动作不再那么有力,节奏也明显地变得缓慢,她才怔了一下,停顿下来。

    “唔,你怎么了?”她瞅着他,问。

    “没……没什么……”郑生含糊地回答,重新抬起身躯,奋力向她进攻,一下,一下,又一下。然而情形丝毫没有起色,相反,柳如是觉得,对方正在迅速萎靡下去,并且与自己脱离开来……出现这种局面,她不禁颇为失望,也有点懊恼。又挨延了一会之后,她只好把对方推开,翻身坐起来。

    “你今儿到底怎么了?”她扯过一件衣裳,披在身上,疑惑地问。

    郑生低着头不做声。

    “说呀,到底怎么了?哼,莫不是在外头又混上别的女人了?”

    仿佛遭了针扎似的,郑生身子一抖,蓦地抬起头:“啊,没有!没有!真的。”

    他惊慌地否认。

    “没有?哼,鬼才相信呢!你们这些男人,全是吃在碗里,看着锅里,我见得多了!”柳如是咬着牙说,心中的火气开始上升。

    “真是没有。”郑生坚持说,但是声音不高,而且沮丧地低下头去。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

    “……”

    “哎,怎么哑巴了?你倒是说话呀!”

    虽然这样催促,但是郑生仍旧迟疑着,直到柳如是重新竖起眉毛,打算再度发作时,他才一脸苦恼地低声说:“我们的事,自从被外问知、知道后,近日像是传、传得越来越凶了……”“越来越凶?怎么个凶法?”

    “昨儿,我在街上走,被两个不相识的人拦住,嬉皮笑脸地问了好半天,还说了好些难听的话。”

    柳如是皱起眉毛:“嗯,就是这个?”

    “不,回到寓所,又看见门上贴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首诗,也分明冲着我们来的。”

    “诗呢?都说些什么?”

    “我即时就扯了,没有带来。总之,无非是一些挖苦骂人的话,你不看也罢!”

    柳如是盯了对方一阵,终于停止追问。她抱住双腿,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目光变得幽邃起来。不错,近日来,外间对他们的不轨行为已经有所觉察,并且正在嘁嘁嚓嚓,飞短流长。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其实,还在答允惠香之初,她就想到事情难免会有败露的一天。但当时她也横下了一条心:既然世事混乱到这样一种地步,钱谦益的骨头软到这个地步,自己今生今世,恐怕很难再有什么指望了。

    那么,与其半死不活地熬日子,倒不如抛开一切,痛痛快快地乐他一常即使到头来落得个身败名裂,甚至把性命搭上去,也没有什么可怨恨的!只不过,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得这么快,而且流传得这么广。拦街盘问、门上贴诗,这还是当着面的,那么背后的议论呢?不用问也可想而知!按说,这本是预料到了的,并没有什么。令人不甘心的只是,才过了两个月不到,这场好梦还刚刚开了个头……“这么说,”她偏过脸,瞅住对方,冷冷地问:“你害怕啦?”

    郑生苦涩地牵动了一下嘴唇,摇摇头。

    “那么……?”

    “我是怕连累了你……”

    “怕连累我?”

    “是的,这事是我挑惹起来的。自从五年前与你分手之后,我没日没夜地想着你,念着你,可以说是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只想着能见上你一面,就是死掉也甘心了!没想到,你不只让我见到了,还对我这么好,让我过上神仙眷侣一般的日子……我郑某不过一介凡夫俗子,得此不世奇遇,死又何憾!只是,你是天上的仙女,偶谪凡尘,已是十二分的委屈受辱,不该因我之故,再遭劫难。要不然,我郑某就是死了,九泉之下,也会因罪孽深重,无法心安的!”

    柳如是呆呆地听着,目不转睛地瞅着帐子外那盆变得暗淡下来的炭火。末了,她幽幽地问:“我真有这么好?你真的就这么顾惜我?”

    郑生点点头,苦恼地说:“这些天我一直想着,事到如今,如何才能不拖累你?倘若能够,哪怕天塌下来,即时就要粉身碎骨,我也甘愿独自扛着!唉,怕就怕……”“就怕什么?”

    “就怕、就怕悠悠天地,沉沉世网,到底、到底放不过一只失伴的孤鸯!”

    这么哽咽着说完之后,郑生就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柳如是转过头去,无言地看了他一会,最后叹了一口气,伸手推推他:“起来吧,起来吧!”说完,她就管自把搭在床靠上的大红兜肚、贴身小袄、丝绵锦袄、比甲、裙子拿过来,一件一件地穿上,又把睡乱了的头发拢拢好,用一条藕色丝巾临时扎住,然后撩开帐子,把绣花鞋儿套在脚上,站起来。她先朝大铜火盆走过去,拿起铁钳子拨弄了一下,又朝里面添了几块木炭,这才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现在,火盆里的炭火重新散发出融融的暖意,屋子里也被映照得更亮堂了一些。但柳如是心中却愈来愈阴冷。她并不相信郑生刚才说的那一番信誓旦旦的话。

    以她自幼年起就在风月场中打滚的经历,已经非常了解男人们的脾性,那些逢场作戏的狎客不必说,即便所谓的“多情种子”,在没有得到你的时候,他们会不惜一切地巴结你,像狗似的跪倒在你的脚下;为了能钻进你的裙子里来,有时也会疯狂得连小命都不顾。但是一旦把你弄到手,获得餍足之后,在他们心目中,你的身价就会每况愈下。如果说,移情别恋是必然结局的话,那么在此之前,他们也不会再像最初那样,肯不顾一切地为你卖命献身了。眼前的这个郑生,要说他已经厌倦了自己,倒还不大像。但是他口口声声说就怕牵累她,又说只要她平安无事,他甘愿承当一切,柳如是就觉得未免有点惺惺作态,言不由衷了。因为这明明是两个人的事,除非不败露,否则谁也逃不了。对此,柳如是已经早就做好了准备,根本没有想过要让对方单独承担罪责……“那么,你打算怎样?”听见郑生的脚步声正在向自己接近,柳如是凝视着眼前的铜镜,问。在炭火的微光映照下,镜中的面影显得昏暗而模糊。

    “我、我不知道……”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假的不知道?”

    “真、真的……”

    “好,那么让我来替你说吧。趁着眼下还来得及,你最好即时与我一刀两断,回家收拾细软,从此远走高飞,躲到天涯海角去,让那些嫉妒你的、笑话你的人,或者要整治你、置你于死地的人再也找不到你,也见不到你。岂不就能平安无事了?”

    “远走高飞?走得了吗!如今这留都四下里都有兵严严实实地把着,没有官府的关防,谁也别想出得了城。”

    “哦,这倒也是。那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