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鱼菜小说网 > 其他类型 > 白门柳 3 鸡鸣风雨 > 白门柳 3 鸡鸣风雨第10部分阅读

白门柳 3 鸡鸣风雨第10部分阅读(2/2)

上来,带着惊喜的神情,招呼、问候、叹息,七嘴八舌,热烈异常。面对这种情景,黄宗羲只得暂且把心事放下,不断地点着头,“哎哎啊氨地回答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招呼,一直走到大堂上。家人们众星拱月一般跟进来,把他围在当中,又是搬椅,又是端茶,还挨个儿上前行礼请安。这当中,最忙碌的要数大奶奶叶氏,她一改平日的端庄稳重,不停地笑着,抹着眼泪,又是督着儿女们给父亲行礼,又是催促侍妾周细姐到厨房去端水,末了,还亲自绞了一条热气腾腾的脸帕,双手送到丈夫面前。于是,趁着黄宗羲揩脸的当儿,大家开始向他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像黄宗羲为什么直到现在才回来?这场仗还要打多久?狗鞑子是否很凶,很难看,会不会打到这边来?以及黄宗羲可曾见过监国的鲁王爷?他老人家长得什么模样?如此等等。瞧着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听着那一声声熟悉的话音,一种久别重逢的亲情在黄宗羲的心中荡漾起来。他耐心地、尽可能详细地作了回答;这之后,才离开大堂,在弟弟们的陪同下,到上房去专门叩见母亲姚夫人。母子相见,自然免不了又是一番悲喜交集和互诉别后的情形。这么一耽搁,待到黄宗羲终于从上房里告退出来,并且决定不要别人跟随,独自前往西偏院去找黄宗会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以后了。

    刚才还闹哄哄的堂屋变得空无一人。观在,黄宗羲微低着头,走在幽暗而又熟悉的石板弄堂中。他之所以宁可不回自己的屋子,也要先上西偏院去,是因为甚至就在刚才家人齐集那阵子,他的那位身负重责的弟弟仍旧不见踪影;不仅黄宗会本人不见影儿,连他的妻子儿女也全都没有露面。“简直是岂有此理!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儿吗?这可是生死攸关的大事!不把征集粮饷的事给我说清楚,你今晚休想躲得过去!”由于与家人们相见的兴奋已经消退,先前的那种焦虑又重新迅速浮现,甚至变得更加尖锐起来。

    来到黄宗会的卧房门前,却发现里面黑沉沉的,声息全无。“嗯,这么快就睡下了?”黄宗羲疑惑地想,随即咳嗽一声:“泽望!泽望!”

    停了停,见里面没有答应,他稍稍提高了嗓音,又叫:“泽望!”

    谁知仍旧没有答应。

    这么一来,黄宗羲反倒犯了难。不管怎么说,如今已经到了初更时分。眼前这屋子里又黑灯瞎火的,既不知道黄宗会是否在里面,即使就在屋子里,那么他的妻子照例也应该会在里面。而照刚才的情形看,对方大概已经睡下,并且显然不想起来开门。那么自己作为兄长,却在外面叫唤个不停,虽然是为的正事,总有点不通人情之嫌。“嗯,眼下是晚了一点,也许,还是等明天再说?”他犹豫地想。但已经来到门前,加上确实急于知道粮饷筹办的情形,他又不愿意就此退回去……终于,他还是把心一横,再度提高了嗓门:“泽望!”

    这一次,好歹有了回应,却是黄宗会帕妻子梁氏的声音:“谁呀?”

    “哦,是——是我。”黄宗羲连忙回答。同时气恼地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心慌,仿佛真的做了什么错事似的。

    “啊,是大伯呀,什么事?”

    “我要寻泽望,他可在屋里?”

    “你三弟他不在。”

    “不在?他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他吃罢夜饭就出去了,到这会儿还没回来。”

    “这——你这话可当真?我可是有要紧的事找他!”黄宗羲紧追了一句,同时打算着,一旦对方再次明确回答黄宗会不在,他就立即结束这种隔着一道黑乎乎门扇的、大伯与弟媳的别扭对话。

    谁知,屋子里偏偏沉默下来,并且起了嘁嘁嚓嚓的响动,像是翻动身子,又像低声商量。

    黄宗羲的耳朵不由得竖起来——虽然暗暗责备自己这样做是可鄙的、不应该的,但仍旧止不住重新生出希望,“是的,只要泽望‘肯出来,向我说清楚筹饷的事,别的我都不与他计较便了!”他惭愧地、宽宏大量地想。

    终于,门扇里响起了回答,却仍旧是梁氏的声音:“弟媳妇我可不敢诓骗大伯。大伯既有要紧的事,要不,等你三弟回来,弟媳妇我就即刻让他去见大伯,好么?”

    黄宗羲不由得愣住了,半晌,终于自觉无法再问下去。然而,门扇内刚才的响动和犹豫,却使他认定黄宗会其实就在屋子里,只是执意躲着不肯出来罢了。

    有片刻工夫,他在黑暗中咬紧牙齿站着,一种受到侮慢和愚弄的怒气使他恨不得举起拳头,狠狠地向卧室的门擂去,喝令那位没用而又可恶的弟弟立即滚出来!

    只是临时想到自己是大伯身份,眼下又是在夜里,万一强行敲开了门,屋子里果真只有梁氏一个人,场面会变得十分尴尬,才又极力忍耐住了。

    “哼,你躲得过今晚,莫非还能躲得过明日不成!我总有叫你说个明白的时候!这么拿定主意,他才转过身,悻悻然走回自己居住的东偏院去。

    二

    黄宗羲这一次回家,同妻妾儿女们无疑是久别重逢,但由于焦虑着筹饷的事,却使他变得没有心情剪烛夜话,只在由她们服侍着吃饭、洗脚的当儿,简单询问了一下近况,就吹灯上床。第二天一清早,他又爬起来,走过西偏院去寻找弟弟。

    谁知仍旧没有找到。这一次,黄宗会真的不在屋子里。那位弟媳梁氏为夜来的事再三道歉,说丈夫确实不在,又说因为自己这几天正病着,早早就睡下了,所以没有到大堂上去迎接大伯,一边说一边把黄宗羲让进屋去,又是行礼又是奉茶,但是丈夫到底去了哪里,她却始终说不清,只是抱怨近半个月来,黄宗会常常整夜不回家,不是推说到祠堂去算账,就是推说到化安山那边去催租,也不知是真是假。那瘦小体弱的女人还一个劲儿求做大伯的帮她说一说丈夫。黄宗羲眼见问不出要领,只得转身走出。“可是,我到哪儿才能见着泽望呢?”他抬起头,望着被晨曦照亮的长长弄堂,沉吟地想,“嗯,听说征集到的粮饷都存在祠堂里,刚才三弟媳也说他夜里常常宿在那边。那么,就先上祠堂去看一看?”这么拿定主意,黄宗羲就回到正院,招呼黄安和几个亲兵跟着,一起出了家门,走到村子里去。

    这当儿,天已经大亮。夜来的那一场不大不小的雨,已经歇住了。但是天色仍旧阴沉沉的,坑坑洼洼的村路也依旧一片泥泞。黄竹浦正处于姚江、兰溪和剡水的交汇处,位置比较偏僻,名义上虽然隶属于濒海的府县,实际上海边离这里足有上百里。平常居民们除了种田之外,几乎再没有别的生计。加上田亩的分布不好,旱的苦旱,涝的苦涝,因此多数的人家都比较贫穷。偌大一个村子,竟然难得有几所瓦房,多数村民都是住在毛竹和稻草搭的屋子里。不过黄宗羲对这一切早就习以为常,再也不会引起任何特别的感觉了。眼下,如果说有什么使他不安的话,就是他忽然又想起了去年八月钱塘江上那一仗,村里死了许多人。不管怎么说,那都是自己一手带出去的子弟兵。况且才过去了两个月不到,要乡亲们忘记这件事恐怕很难。那么他们到底会对自己怎样?战死者的家人又会怎样?会原谅自己吗?还是……由于马上就要同他们相见,但自己却始终不知道怎样才能加以补救,抚慰对方的痛苦,黄宗羲的心中就不由得生出几许踌躇,脚步也慢了下来。

    不过,渐渐地,他又感到情形有点不对。本来,这一阵子正是清早起来最忙碌的时节,要在平时,家家户户自必照例挑水的挑水,打扫的打扫;隔着竹篱笆就能听见鸡在鸣,猪在哼,狗在咬;那座座茅草盖的屋顶上,也会飘散出缕缕蓝色的炊烟。可是此刻,村路两旁的篱笆墙里,虽然还偶尔传出几声鸡鸣狗叫,却看不见其他的动静,尤其看不见有人在活动。而且这种情形不止一家,一连经过几户的门前,都是如此。

    “咦,怪了,人呢?怎么都不见了?”黄安的声音在背后传来,显然,他也发现情形有点蹊跷。

    黄宗羲没有答话,转身推开就近一户人家的柴门,发现院子里的确空空荡荡的,只有满地的积水和胡乱放置着的几个坛坛罐罐;一只垂头丧气的黑毛狗趴在屋檐下,见来了生人,它那双野性的眼睛便现出疑虑的神色,但是并不站立起来。

    黄宗羲略一迟疑,随即走近屋子,却看见门环上横插了半截木棒。按照村中的习惯,这表示着主人全都离开了,没有人在家。

    “这么早,难道就下田了不成?”黄宗羲疑惑地想,把耳朵凑近门缝听了昕,只听见紧挨门边的墙脚传出“咕咕”的声音,像是一只母鸡在抱窝,却听不见任何人声。他只得退回来,仍旧有点不甘心,又到屋后瞧了瞧,也看不见任何人。

    不过,他始终将信将疑,于是领着黄安等人出了院门,又走进隔壁一家。谁知情形同刚才那一家几乎一样,不多的几只鸡和猪全关在圈里,人却连影儿也看不到一个。这么一来,可就使黄宗羲不由得认了真,连忙重新走出门外,左右一看,这才发现,弯曲的村路上,目光所及,居然也是空荡荡的,只有一头肮脏的老母猪,拖着干瘪松弛的乳房,在泥水中蹒跚。他不及思索,立即再向对过的一户人家走去。然而,仿佛村民们全都串通好了似的,他仍旧没能看见一个人。而且这一家更绝,甚至看不见一只鸡,一头猪;举手在门扇上拍打了几下,也没有任何回应。

    “啊,怎么一家一家的人全都不见影儿?就算下田,也不会连老人、孩童也都跟了去呀!”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望着也是一脸茫然的亲兵们,黄宗羲不由得打了个寒噤,“莫非、莫非出了什么祸事,把村里的人全都吓跑了不成?”不过,他马上就把这种猜测否定了,因为他分明记得,刚才他从家门里出来的时候,还远远望见这边有人在走动。“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总不会是——哎,总不会是看见我来了,他们才故意走掉的吧?”

    正这么惊疑揣测之际,忽然,像是回答他似的,耳朵边有了响动,那是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呜哇——呜哇——呜哇——”高亢而猛烈。

    黄宗羲反射地回过头去,这一次,差点没跳起来。因为他辨认出,这哭声不是来自别处,而恰恰出白那扇刚刚他还用力拍打过、却没有人答应的竹门内!

    “啊,这么说,其实有人!”他想,马上趋步上前。虽然门扇被反扣着,他却再也不管那么多,拔掉上面的木插子,一脚跨了进去。果然,在靠东的一个开间里,主人家大大小小七八口人,原来一窝儿全躲在里面。听见黄宗羲主仆来势汹汹的脚步声,他们就一齐惊慌地转过脸来。

    ‘你们——在做啥事体?为何打门都不答应?也不开门?啊?“黄宗羲厉声质问。由于莫名其妙地受到愚弄,他不禁大为光火。

    “哦、哦,大相公息怒。阿拉不知……不是阿拉……”那一家人慌忙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

    “还说不知?方才大爷几乎把门都打破了,你们难道听不见?你们聋了不成!”

    黄安吵架似的从旁帮腔。

    “哦,不,不是不知,是——是……”

    “是啥?”

    “我奴也不知,是我奴那儿子吩咐我奴这等的。”其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低着头回答说。

    “你的儿子?”黄宗羲疑惑地说,随即环视了一下,这才发现,这一家子当中,虽然男女老幼七八口都在,但是惟独没有那个外号“大头”的当家汉子。

    “那,其奴到哪儿去了?”

    “个格——阿拉不知道。天还没亮呢,其奴就走了,也没说去哪里。”

    黄宗羲望了对方一眼,知道这个长着一张苦瓜脸的小老头儿不是扯谎。说起来,黄竹浦满村的人家绝大多数都姓黄,家家户户都沾亲带故。眼前这户人家与黄宗羲还是远房叔侄,为人一向老实本分。可是为什么刚才硬是躲在屋子里,装做没有人在家的样子,而且还说是那个“大头”吩咐的?这实在教人猜不透。

    “那么,隔壁那几家呢?也是像你们一样么?”

    “隔壁?我奴、我奴不知道。真、真的!”

    黄宗羲不再问了。他又一次打量一下屋子,发现以往也常有来往的这户人家,在自己离开之后的半年工夫,似乎变了很多。他记得,这茅草房子是去年夏间才拆了重盖的,为的是替“大头”娶媳妇。碰上他刚刚从南京狱中逃得性命回来,还同家人一道前来道贺。那时屋子里添置了好些新家什,连被子也已换成新的。

    可是眼下,新家什全不见了。床上是一堆又黑又破的棉絮。大人和小孩身上也没有一件光鲜像样的衣裳,而且一个个看上去又黑又瘦,目光呆滞,没精打采,其中有一个一直躺在床上没起来,像是正在闹箔…“大相公,不是阿拉……实在是阿拉家时运不济,本来还有阿果,偏生八月打仗,又打殁了。故此……唉!”一个颤抖的女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正是床上躺着的那个病人。

    黄宗羲微微一怔:“阿果?”不过,随即他就想起了,在八月里战死的十七个同村义兵当中,这户人家的小儿子阿果确实就在其中。他还记得,那是刚满十七岁的一个小后生,平日寡言少语,遇事从不出头。因此连他在那一仗中到底是怎么死的,事后竟然没有人说得清……尽管如此,得知对方是战死者的家属,黄宗羲先前那股子愤慨,就顿时失却了势头,并从心底里生出歉疚和不安。他迟疑地望着那一张张悲苦的脸,有心说上几句安抚的话,但终于觉得其实于事无补,只得摆一摆手:“嗯,我……昨儿夜里刚到家,今日只是出来瞧瞧大家,没有什么事,你们都歇着吧!”说罢,便招呼黄安等人,重新走出外面去。

    “这一家原来是殁了亲人……那么其他人呢,难道也是如此?”站在泥泞的村路当中,望着前一阵子进去过的、至今仍旧静悄悄的那两幢茅舍,黄宗羲沉吟地想,待要过去问一问,又多少有点害怕碰上刚才那种情景,结果,只得无可奈何地扭过头,继续向前走去。

    “哎,大、大相公!大相公!”当黄宗羲一行走出十来步之后,“大头”的阿爹忽然在后面呼唤着,急急赶了上来。

    “哎,大相公!”他来到跟前,气喘吁吁地站停下来,伸出胳臂,指着村子背后的化安山,说:“大相公,‘大头’,还有他们,你到别处寻不到的,都在山神庙里躲着哩!”

    大约发现黄宗羲大瞪着眼睛,半天还回不过神来,老头儿低下头去,嗫嚅说:“他们,他们,是在躲大相公,还叫我们都躲起来,不要露面……”黄宗羲本想问:“‘还有他们’是指的什么人?”昕了这话,心中“咯噔”一下,顿时噎住了。

    “嗯,你……你是说,他们在躲我?”他机械地、含糊地问,同时觉得,在此之前,他一直藏在心中、还残存着某种希冀的东西,终于发出破裂的声音。他张了张口,打算做出辩解,结果却咬紧了嘴唇,默默转过身去。

    “……我说呢,就算死了人,也没有关起门来不见人的道理。原来是为的这个——不错,那一仗死伤的人是多了点。可难道是我想这么样的吗?我也指望一个人都不死,但办不到呀!当时,连我自己也是在拿性命往刀头上碰!结果他们仍旧不体谅,竟然全体躲起来不与我见面……”“他们、他们怕你大相公回来要粮要饷……”正当黄宗羲在心中苦笑着,自怨自艾的时候,耳朵边忽然钻进来这么一句。

    “哼,他说什么?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说的?”黄宗羲软弱地、冷淡地想,并没有立即领会这句话的含义。然而,就像忽然被针刺了一下似的,他浑身一抖,迅速抬起头,但仍旧疑心自己听错了:“是怕我回来要饷?他们?”

    看见老头儿胆怯地、然而却是肯定地点点头,他才“氨的一声,再度呆住了。不过,这种恍然大悟也只是片刻工夫。因为村民们这种做法的真正意图,是如此令人意外和震惊,以致相比起来,他先前那种惟恐得不到谅解的担心,不管被证明是有必要也罢,没有必要也罢,都变得无关紧要了。“娘希匹!我说呢,老三何以死活不露面,也寻他不着,原来他是怕我问他要粮要饷!还伙着村里的人躲起来,不同我见面!”

    由于从昨夜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那个谜团,忽然有了答案,而这个答案竞意味着自己此行很可能空手而返,意味着前方——接下来还有后方的巨大混乱、失败、流血和死亡,黄宗羲浑身的血液就因焦急和气愤而重新沸腾起来。虽然“大头”的阿爹那张没牙的扁嘴巴还在不停地张合着,像在诉说什么,但是他已经没有心思去听,只管猛然转过身,大叫一声“走!”领着仆从们,气急败坏地朝化安山的方向赶去。

    三

    “大头”的阿爹所说的那座山神庙,坐落在化安山脚的小路旁。说是庙,其实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幢泥砖砌墙的小瓦房。由于年久失修,从外观到内里都已经相当破旧。进去是一方高低不平的小小天井,低矮的堂屋正中设着香案,上面供着一座落满灰尘的神像。两旁的帐幔长年累月地受着烟熏火燎,已经破烂变黑。

    右首的耳房早就塌掉,剩下左首的一间也是又狭又小,由于没有庙祝,加上平日除了村民上山打柴路过,进来歇一歇脚之外,也没有人居住,因此只用来胡乱堆放些柴草杂物。当黄宗羲领着黄安和另外两名亲兵走了整整五里路,来到庙前时,发现大门虚掩着,门前的泥地踩得稀烂一片,里面却静悄悄的。不过,黄安这回有了经验,也不等主人示意,一把推开门扇,就直闯进去。果然,从堂屋到天井,居然密密麻麻地满是人。也许是因为没有料到会被发现,也许是来了许久,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因此一眼看去,他们各自蹲的蹲、坐的坐,全都闷声不响。甚至庙门这边传出了响动,他们还呆呆地坐着,没有几个人把脸转过来。

    “好啊,找了大半天,原来你们全躲到这里乘风凉来了!”看见黄宗羲跨进大门之后,就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说话,黄安首先大声发出叱喝。

    仿佛从梦中惊醒似的,村民们这才纷纷回过头来。当看清原来不是他们的同伴,而居然是黄宗羲及其随从,一阵惊慌的骚动就迅速传遍全常不过,大约发现已经无法回避,他们不久又重新安静下来,像一堆木桩似的挤聚在一起。

    “咦,你们怎么不说话?”黄安一边用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一边继续质问,当发现并没有三爷黄宗会的身影,他胆子就愈加大起来:“莫非都吃了哑巴药不成?”

    “……”

    “噢,这就怪了,”黄安眯缝起眼睛,用挖苦的口气催促说,“你们既然有胆子躲在这里,怎么会没有胆子说话?”

    “……”

    “喂,喂,怎么?你们真的不开口?再不开口,我可要骂人啦!”

    “……”

    看见即使这样催迫,对方仍旧没有反应,黄安当真冒火了,他瞪大眼睛,使劲一跺脚:“吓,娘希——”然而,没等完全骂出口,却被黄宗羲一伸手,拦住了。

    黄宗羲拦住亲随,是因为经过长达五里路的跋涉,他的想法多少起了一些变化。无疑,村民们竟然串通起来抗拒纳饷,这使他极其恼火。特别是三弟黄宗会,作为身负重责的粮长,竟然也置大局于不顾,不仅不全力配合征集,反而也同村民们一样,想方设法躲着不同自己见面,尤其使他感到不可饶耍因此在最初那一阵子,他简直咬牙切齿,恨不得即时飞到山神庙,逮住这些可恶的家伙臭骂一顿,然后逼着他们立即把粮饷如数交出来!只不过,当他一边赶路,一边把事情翻来覆去想了又想之后,渐渐又觉得,对方试图耍赖逃避,这一点固然无可怀疑,但如果据此认定他们是成心捣鬼拖延,又似乎不大说得通。因为眼下在前方等着粮饷的是本村的子弟兵,沦情论理,他们总不至于任凭亲骨肉在前方挨饿受冻,都狠心不管。更何况前方又要开仗的消息,这些天已经在浙东各府县传得沸沸扬扬,就为着绝不能让鞑子打过来这一点,人们恐怕也不至于糊涂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有意捣乱。就算村中的愚民们不懂,黄宗会也总不至于伙着他们这么干。那么,就是说,他们或许确有十分为难之处,一时错打了主意也未可知?说实在话,黄竹浦的贫穷,在通德乡一带是出了名的,近大半年来为着打仗,从村里硬抽去了三四十名丁壮不算,还得倒过来贴钱贴米地养着,负担之吃重,可想而知……这么想着,黄宗羲就变得稍稍冷静一些,觉得事情也许并不是像自己原先认定的那么简单,有进一步究问清楚的必要……“列位父老乡亲!”等黄安把那句骂人的话咽了回去,抓着脑袋退到一旁之后,他就交拱起双手,恳切而恭敬地朗声说:“宗羲自六月离乡,率兵打鞑子,因战事繁忙,久疏存问。昨夜才得便返回,不知列位齐集于此,拜望来迟,甚是得罪!请受宗羲一礼!”

    说完,躬着身子从左到右深深作了一揖。

    在黄竹浦,入仕做官的人历来就不多,像黄宗羲这样算是父子两代都当官,而且在外间都享有声誉的,更是凤毛麟角。因此他们太仆公府家在村中一直很有威望。如果说,刚才村民们默不作声,主要是心中害怕,不知会受到怎样处置的话,那么现在看见大老爷居然不但不问罪,反而行起礼来,都感到既意外,又惶恐,不由自主地纷纷还礼,并且发出含混不清的谢罪声。

    看见村民们终于有了回应,黄宗羲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想了想,接着又说:“适才黄安这奴才不知高低,出言狂悖,多有冒犯,其实可恶!宗羲这就责令他向列位谢罪!”

    他于是回头喝叫:“可恶的奴才,还不赶快跪下,向父老乡亲们叩头认罪?”

    黄安先前那一阵子狐假虎威,本是自以为摸准了主人的心思,想卖个乖,没想到黄宗羲到头来是这么一种口气,倒呆住了。忽然听到还要他当场认错,一张脸顿时涨红得像熟透的柿子,但终究挡不住主人厉声催促,只得垂头丧气地跪下去,向着大伙咚咚地叩了几个响头。

    这一下,更加出乎村民们的意料。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先是有点不知所措,接着就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到末了,尽管有些人仍旧心存疑虑,站着没动,但更多的人却“哄”的一声,纷纷走上前来,有的忙着扶起黄安,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尘,有的则赔着笑脸向黄宗羲招呼、问候。场面上的气氛终于变得活跃起来……“大相公,不是乡亲们有意躲着你,实在是没有办法呀!”待到最初的寒暄结束,黄宗羲在大家让出来的一角石阶上坐下之后,族长——一位长着三绺小胡子的干瘦老头儿用嘶哑的嗓门解释说,“你不知道,自打你走了之后这大半年,到我奴村里来要粮要饷的,可是几乎不曾间断过!你想我奴村不过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况且向来就是穷,能有多少粮饷可出?咳,光景实在是一日不如一日啦!”

    “不错,”另一个人接上来,“大相公若是早上十天半月回来呢,乡亲们拼着不吃不穿,也要把粮饷的事给你办妥!可眼下实在是难到了极处,刚刚才求爷爷告奶奶的,好不容易把一拨子瘟神打发走了,已经把家家户户的都折腾个衣裳见肉、锅底朝天啦!田里的庄稼又还没长起来,要我奴上哪里再张罗这一份粮饷去!”黄宗羲眨眨眼睛,听得有点糊涂:“嗯,你们是说,除了我们,还有别人也来收粮收饷?”

    “啊呀,原来大相公还不知道!”好几个声音同时叫嚷起来,“多着呢!什么方侯爷大营的,王侯爷大营的,还有乡里的,县里的,一拨接一拨,都来要粮要饷!还要好鱼好肉款待,稍不如意就拳打脚踢鞭子抽,还要把人锁了送官府去,凶得很!”黄宗羲不由得皱起眉毛:“嗯,这——这可都是真的?”“大相公,莫非我奴还敢骗你不成!这里的人,有多少挨过他们的骂,挨过他们的打,谁能数得清!”站在近旁的一个精瘦汉子愤愤地叫起来。黄宗羲认得,正是那个“大头”。只见他双手揪住衣衫的前襟,向两边“嗤”的一声撕开,露出胸膛,上面赫然横着一道紫红色的伤痕,“这是昨日他们才给留下的,大相公不信就看看吧!”

    “是呀,还有我!”“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