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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 3 鸡鸣风雨第4部分阅读(2/2)

。正在廊庑下坐着的仆人“哄”的一声全跳起来,开始紧张地询问、叫喊、奔走,墙上墙下顿时乱成一片。

    冒襄吃了一惊,有片刻工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当看见周围乱了套时,他就光火了,使劲把脚一跺,厉声说:“干什么?你们都于什么?啊!”

    这一声呵斥总算发生了作用,乱哄哄的仆人们顿时停止骚动,一个个呆着脸,不安地沉默着。

    “启、启禀大爷,外头烧……烧起来了!”一个班头结结巴巴地报告。

    “不就是烧么,又不曾烧到这边,就慌成这个模样!要是真有歹人打上门来,你们怎生对付!”冒襄继续厉声呵斥。

    不过嘴上这么说,他心中其实也有点紧张,于是走向墙边,沿着架设在那里的一道梯子,攀上了用木板和立柱临时搭起来的一个哨位,朝哨丁指点的方向望去。果然,在城南的方向,有一片房屋正在焚烧,滚滚浓烟直冲天际,还带起许多灰烬似的东西,朝四下里飘舞翻飞。虽然距离相当远,看不到具体的情景,但也不难想见遭灾的人家是怎样一种悲惨可怕的模样。“嗯,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不知是否又是歹徒放火,还是自家不慎失火?伤着人没有?哎,要是没有人去救,延烧起来可不是玩的!”冒襄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一边心情紧张地想。“莫不是‘半梁山’和‘赛少林’放对,弄出来的?昨日‘半梁山’在那里贴出好些无头告示,声言要同‘赛少林’厮拼,还当场杀翻两个人哩!”一名哨丁惴惴不安地从旁说道。

    所谓“半梁山”和“赛少林”,是城南两股义兵分别给自己取的名字。两股人马从一开始就各据一方,互不服气,经常斗殴生事,把老百姓弄得叫苦连天,在城中早就出了名。现在听哨丁一说,冒襄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愤慨。“哼,还亏那伙举义缙绅口口声声说要弹压,其实全是假话!像这种无法无天的乌合之众,又怎能与清兵对敌,又怎能指望他守得住海宁!”这么一想,他心里就变得乱糟糟的,没有心思再看,仍旧沿着梯子退下来,只嘱咐班头严密守护,防止奸人乘机骚扰,便转过身,匆匆向后堂走去。

    冒起宗已经在等着他了。这几天,虽然冒襄极力把绝大部分的事务揽了过去,但焦虑和失眠,仍旧在老人身上留下了痕迹,使他完全失去了平日的从容气派,显得神情郁闷,心事重重。

    当冒襄走进来时,冒起宗正倒背着手,微低着头,焦急不安地在后堂来回踱步。听见儿子的脚步声,他就立即站住,转过身来。“你来了。”他皱着眉毛说,示意儿子不必行礼,然后朝后门内侧一指,“门首的阿三领了个人进来,说了一件事,如今就在下房里,你先过去瞧瞧,回头我们再商议!”

    “是!”冒襄答应着,随即想到应该把城南起火的事告知父亲,于是又拱着手说:“启禀……”然而,冒起宗焦躁地一挥手:“其他的先别说了,你快过去瞧瞧!”冒襄怔了一下,不明白父亲为何这么气急败坏。他不及再问,连忙跨出门槛,走向父亲所指示的那间供仆人休息的下房里。“啊呀,大爷来了!”长得身材魁梧的阿三连忙从春凳上站起来,看见冒襄沉着脸,便不敢多话,回头一指,说:“喏,就是他!”

    还在进门时,冒襄就发现屋子里坐着一个陌生人。此刻趁对方站起来的当儿,他借着从木格子窗外透进来的光线,看清了那是个三十岁上下的汉子,中等个儿,扫帚眉,酒糟鼻,一双圆鼓鼓的金鱼眼,两片向外翻出的厚嘴唇,头上歪着一顶猪嘴头巾,一身半新不旧的玄色衣裤,敞着胸,腆着肚子,使人一望便知是个市井泼皮。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冒襄皱着眉毛问,随即在阿三端过来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快回大爷的话,问你呢!”阿三催促那个人。

    “哦,是!”那人连忙答应,随即低下头,用袖子擦擦鼻子,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说:“小人许五汉,家住双忠庙,因得知一伙贼人要来打劫贵府,特地赶来报个信儿。”

    冒襄正摇摇手,拒绝阿三奉来的一盏茶,冷不防听见这句话,心中猛然一震,“什么?你说什么?”他瞪大眼睛追问,同时不自觉地攥紧了椅子的扶手。许五汉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哼,你敢是扯谎胡说——你怎么知道?”冒襄盯着对方,怀疑地问。

    “小人不敢扯谎。小人若是扯谎,让舌头长个大疔疮,化脓,烂掉!”许五汉赌咒说,又擦擦鼻子,“本来,小人也不知,是隔壁头的王阿毛如此这般告知小人的。”

    “讲仔细一点!”

    “是。昨儿夜里,小人已经下了。那王阿毛来打门,把小人吆喝起来。小人问他啥事体,他举着个瓶儿要借酒。小人见他已有五分醉意,便只推没有。他便骂小人不爽利,还说他即刻便要发大财,到时只怕小人得颠倒求他施舍哩!小人见他说得蹊跷,便扯他坐下,取出酒来,慢慢拿话套他。他起初还不肯说,后来挡不住小人几杯酒灌下去,到底吐了真言。他说城外有一帮新近搭伙的贼人,这两日正思量打劫大户,因知公子爷家是从如皋来的大财主,至今还留城中未走,便立心拿贵府发个利市,却怕不熟城中的路径。那贼伙中有人原是认得王阿毛的,便拉他来做眼线,应允事成之后,算他一份。那王阿毛本是个穷瘪了的,自是一口应承。眼下他们已经准备停当,早晚便要动手。小人见情势紧迫,昨夜一宿不曾合眼,今日一早便来禀知公子爷……”如果说,刚才吃惊之余,冒襄还有点半信半疑的话,那么听了许五汉这一番述说,他就完全呆住了。因为对方所说的这个王阿毛,原是家中的一名小厮,两个月前,因犯偷盗和调戏丫环,被人揭发,本应送官究治,后来是冒起宗念他故世的亲爹是家中的老仆,决定网开一面,逐出家门了事。这王阿毛自幼在府中长大,对内情自然十分熟悉。贼人找他做眼线,可以说毫不奇怪。另外,冒家同他既有这层关系,查问起来并不费难,要不是确有其事,许五汉也不敢胡乱攀扯上他。

    “你——因何要将此事告知我们?”半晌,冒襄定一定神,问。

    “哦,小人虽则也一般的爱钱,却还知好歹。那些个伤天害理的事,是万万做不得的!”许五汉忽然变得活泼起来,转动着金鱼眼睛,乖巧地回答,“别说上有神明,下有官府,都断断不容,就是贵府这样的人家,既敢留下来,岂能没有防范?那伙蟊贼若真的要来,不碰个头破血流,偷鸡不着蚀把米才怪!再说,闻得公子是个大善人,最是怜贫惜老,乐善好施。这远远近近,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有那等狼心狗肺,昧了天良的,才会来打贵府的主意!小人可是……”许五汉哕哕嗦嗦地说着,可是冒襄已经没有心思再听了。他摆一摆手,吩咐阿三:“行啦,你领他出去,再到账房支十两银子给他。就说是我说的!”说完,他又回头对许五汉点点头:“你这么着,很好,以后若还有什么信儿,就来告知我——嗯,去吧!”等喜出望外的许五汉趴在地上叩了头,兴冲冲地跟着阿三走了之后,冒襄就有气无力地往椅背上一靠,茫然发起呆来……“嗯,都查问明白了么?”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冒襄回头一看,原来是父亲走进来了。

    冒起宗事先显然查问过许五汉,并且已经知道了一切。他拈着胡子,来回踱了几步,终于长叹一声,说:“看来,这城中确实无法安身了,不如还是先到城外去避一阵子吧!”

    这当儿,冒襄已经照例站了起来。他没有马上回答,只是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半晌,才苦笑着说:“只是,孩儿总觉得太冤!”

    “什么?太冤?”冒起宗显然莫名其妙。

    冒襄点点头,哑着嗓门说:“都挨到这当口上,说不定一两日内,绍兴就会派县尊来,我们却还得狼狈逃命——岂不太冤!”冒起宗不做声了。有好一阵子,他迟疑地望着紧咬着嘴唇、显得苦恼异常的儿子,似乎打算安慰上几句;但是,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两天以后,他们父子终于带领全体仆从,押运着大批的箱笼行李,在严密防范的状态下离开了海宁县城,再度踏上了吉凶未卜的旅程。

    第三章

    一

    由于得到地方民众和明军残部风涌云合般的响应,在闰六月中旬才建立起来的鲁王政权,到了八月初,已经集结起号称十万的庞大军队,势力范围也从浙东一隅,迅速扩展到浙西、江南的大片地区。尽管陆续加盟的这些府县,基本上还处于各自为战的状态,而军队中的相当一部分,也属于临时纠集起来的乡勇,但是已经形成了一种颇为浩大的声势。加上这时候,从更东面的福建又传来消息:明朝的另一位藩王——唐王朱聿键在黄道周、郑芝龙等人的,拥戴下,也举义抗清,并且已经公然称帝,改元隆武。这就迫使志得意满的清朝浙江总督张存仁大吃一惊,连忙收缩军力,全力拱卫杭州城;同时飞报南京,请求紧急增援。

    面对这种显而易见的有利形势和战机,鲁王朱以海听从大臣们的建议,在绍兴府城召开了御前会议,决定派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张国维担任督师,率领踞守在钱塘江一线的各路明军,分别向下游的西兴和上游的富阳两地集中,对杭州采取渡江夹击的态势。按照他们的设想,能一鼓作气收复杭州,自然最好;即使一时办不到,也要打上几个漂亮的胜仗,以便震慑敌人,鼓舞士气,巩固已经取得的地盘。

    黄宗羲是八月初十日,在驻扎于萧山县瓜沥镇龙王堂的孙嘉绩军营中接到参战命令的。由于孙嘉绩的荐举,如今他已经被新政权任命为兵部职方司主事,并兼任余姚军的监军。来自上头的命令还规定他们,以及绍兴、慈溪、宁波等府县的义军:必须于十二日傍晚之前,把队伍转移到与杭州隔水相望的西兴渡口,同武宁侯王之仁所统率的正规水师会合,听候调遣。对于朝廷酝酿西向用兵,黄宗羲虽然事先已经有所风闻,但接到参战的命令,仍然感到大为振奋。这不仅是由于近日来,他越来越渴望投入战斗,更重要的是,从这一果敢的决策中,他感觉到了一种同心同德的决心,一种奋发进取的锐气,而这,正是那个短命的弘光朝廷所没有的。“不错,就冲着这一点,也值得轰轰烈烈投身进去,大干一场,哪怕因此血洒钱塘,粉身碎骨也罢!”当随着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的身份,出任余姚义军督师的孙嘉绩,奔走忙碌于闹纷纷地集结的兵营之中时,他一再壮烈地、感奋地想。

    现在,除了留下小量军力驻守原地,其余的人马,经过一天一夜溯江而上的航行,已经于十二日的正午,提前抵达西兴渡口,同王之仁接上了头,并在指定的地段驻扎下来。他们属下的这支队伍,也就是当初从余姚县带出来的那四千之众。它与来自其他府县的五支义军一道,被统称为“六家军”。与方国安、王之仁等武将所统率的正规军队不同,这“六家军”绝大部分都是临时招募来的四乡农民,士气倒还高昂,但基本上没有经过军事训练。对于如何列阵,如何行军,如何临敌,如何格斗,不少人一窍不通,必须一一从头教起。因此,自从一个多月前,从绍兴赶回家中禀明母亲,安顿家小,并把那三百乡勇带出来从军之后,黄宗羲一直守在营地中,协助孙嘉绩规划建制,训练士卒。不过,这方面他们其实也懂得不多。幸而有几位行伍出身的义士,其中包括黄宗羲在余姚县城外结识的那两个带头反剃发的汉子——汪涵和茅瀚,全力以赴地帮着日夜操练,才好歹把这群乌合之众,渐渐调教得有点样子。这一次,因为是渡江作战,所以临出发时,他们已经按照命令,把能够征集到的大小船只,几乎全都带了出来,总共有七八十艘之多,如今就在江边上立起一个水寨;又因为船少人众,水寨安置不下,在距水寨一箭之遥的岸上,还另外立了一个旱寨,用以屯驻其余的人马。

    因为是提早到达,据孙嘉绩估计,在命令所规定的傍晚之前,大约不会有什么军事行动,所以,眼看着各营已经安顿停当,黄宗羲便按照原定分工,离开中军大帐,回到水寨去约束部伍,等候下一步行动的命令。

    由各种大小船只连结成的水寨,参差而又成片地浮泊在江面上,看上去,就像突出于岸边的黑色洲渚。黄宗羲时而凭借跳板,时而纵身跨越,从一条又一条的船上通过,边走边察看寨里的情形。发现将士们正靠在桅杆下、船篷旁,在那里啃干粮的啃干粮,摆弄武器的摆弄武器,没有什么异常的事态,他就径自回到辟作指挥所的一艘大江船舱中,由黄安——那书童如今已经成了亲兵头儿,官为“把总”——服侍着,先把身上沾满征尘和汗臭的衣裳脱下,换过,又在水盆中洗了一把脸,刚刚坐下,忽然想起一件事,于是便翻开随船带来的几本书,把夹在其中的一封信找了出来。

    这是老朋友顾呆从无锡托人辗转捎来的一封信,送到他手中时,正碰上军队乱哄哄地开拔,来不及看,就随手夹进书中。说起顾杲,自从五月间逃出南京监狱,半路分手,各自回家之后,两人就失去了联系。尽管黄宗羲对这位生死之交十分想念,却苦于兵荒马乱,音信不通。冷不丁接到朋友的来信,黄宗羲当时的确喜出望外。“是的,我怎么把它忘了!”他一边拆着信,一边暗暗责备目己,正要抽出细看,忽然听见外面“咚咚咚!咚咚咚!”传来一阵擂鼓之声,猛烈而又急骤,听上去,像是来自大江之上。其间,还依稀夹杂着阵阵潮水般的呐喊。

    黄宗羲不禁一怔,随即推开篷窗,向外望去,却被泊在旁边的船只挡住了视线,除了一小角江水,什么也看不见。这当儿,那鼓声和呐喊声益发高亢起来。

    “怎么?难道已经打起来了?”他惊讶地想,连忙把信塞进怀里,离开篷窗,快步奔上甲板。这一下,总算看清了:原来,江面上果真出现了许多船只,其中有张着大帆的江船,也有较小的渔船,还有好些小划子。从船上插着的各色大小旗帜,以及晃动着的刀光人影来看,显然都不是普通船只,而是准备参战的水师。

    “那么,莫非已经开始渡江攻击_「?何以我们没有接到命令,一点都不知道?”

    黄宗羲满心疑惑地扶着船头的绞盘,大睁着眼睛向大江上张望。

    已是中午时分,蒙上了一层薄翳的秋阳,正在天顶上淡淡地照临着,萧瑟的秋风拂过水寨林立着的樯桅,在烟波浩渺的钱塘江上,掀起了层层轻浪。现在,江面上的情形可以看得更清楚:那些随着鼓声出现的船只,少说也有三四十艘,就像一群猝然飞集的水鸟,错杂地散布在江面上。从来路判断,这些船只显然属于上游不远的王之仁军水寨,因为直到此刻,还不断有船只从那里驶出,参加到前面的行列中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急骤的鼓声高一阵低一阵地响着。它贴着水面远远传送开去,碰到堤岸又反射回来,在广袤的江天上震响、回荡。随着鼓声,江面上聚集的船只越来越多,并且在几艘大船带领下,朝着对岸排出一字的队形。

    “大人,快下令起锚吧!要不,功劳都被王兵抢去了!”一个急切的嗓门在身后响起。

    黄宗羲回顾了一下,发现黄安正站在身后,圆圆的脸上现出紧张而又兴奋的神情。

    黄宗羲摇摇头:“我们尚未接到军令。”

    “尚未接到军令?怎么他们又接到了呢——哎,瞧,上去了,上去了!”

    黄宗羲定眼望去,发现王之仁军的战船,已经集结完毕,正在五只大船的率领下,缓缓向上游驶去。看样子,是准备凭借江水的冲力,斜刺着向对岸发起攻击。

    “糟啦,再不开船,我们就赶不上了!”

    “怎么偏偏我们接不到命令?”

    “是不是给王兵扣起来了?”

    焦急的、压抑的议论在周围响起,那是几个亲兵。

    黄宗羲没有吭声。不管怎么说,不等命令擅自出击,在军事上是不允许的。

    尽管如此,他却不免也有点怀疑:会不会进攻的命令已经下达,只是出于某种尚未弄清的原因,没有送到自己这里?如果是那样,自己按兵不动,且别说争先立功的话,光是因此贻误了‘战机,就很不应该……然而,要是命令并未让自己参与行动,自己冒冒失失地出战,就会打乱整个部署,后果更加严重……“嗯,你在这儿守着,没有本官之命,谁都不许动!”这么交待了一句,黄宗羲便匆匆转过身,撇下众人,向跳板走去。刚走出几步,远远看见孙嘉绩由几个亲兵簇拥着,正沿着跳板,急步朝这边奔来。

    “快!快!赶快进兵!”显然也看见了黄宗羲,孙嘉绩隔着船挥手喊。

    “怎么?”

    “命令下来了,下来了!”

    黄宗羲“氨了一声,本能地立即转身往回走,才行出两步,又站住了。

    “咦,怎么还站着?快、快啊!”已经走近来的孙嘉绩气喘吁吁地催促。

    “不是让我们天黑之前赶到的么?怎么现在就下令进攻了?”

    “不知道!哎,别管了,快,快!',孙嘉绩显得急不可耐。

    黄宗羲不再问了。不过,当他奔向中军大船的船头,对已经闻声赶到的部将汪涵、茅瀚下达了进兵令之后,心中仍旧疑惑地想:如此说来,进攻计划无疑是改变了!然而,眼下才只自己一支义军提前赶到,其余几支义军尚未抵达,督师行辕到底为何不到约定时问,就下令进攻?虽然这一次渡江作战主要是靠王之仁的正规水军,但是……“咚!咚!咚!”“咚!咚!咚!”急劲的鼓声蓦地在身旁震响起来,这是催促进军的信号。黄宗羲猛一抬头,发现只这一沉吟工夫,整个水寨已经全动了起来。义兵们纷纷从舱里拥出来,有的爬上船篷,有的奔向甲板,开始起锚的起锚,扯帆的扯帆。这些义兵,绝大多数都来自浙东水乡,骑马也许不大习惯,驾船却是家常便饭。只见没费多少劲,各船已经陆续准备就绪。然而,也只是做完这一步而已,到了接下来,照例应该启航出发时,不知为什么,那些义兵们像受到某种无形的禁制似的,动作忽然变得迟疑起来,开始你望我、我望你,互相等待着,谁都不肯首先把船撑出去。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促进军的鼓声益发擂得震天价晌。

    船队起了轻微的骚动。泊在最外边的两只船似乎抵御不住鼓声的压力,勉强向前撑出了丈把二丈,但看见其余的船只没有跟上去,便又迟迟疑疑地退了回来。

    “混账!开船!快开船!谁不开船我先杀了他!”传来了茅瀚的怒骂声。这位在余姚县城外带头反剃发的汉子显然急于响应鼓声,但是泊在前面的船只堵塞了他的去路。

    黄宗羲睁大眼睛看着,有片刻工夫,闹不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但随后,他浑身的血液就由于焦急,也由于气愤,蓦地沸腾起来。他把手中的令旗朝走近来的孙嘉绩一递,“呛啷”一声拔出佩剑,大步奔向船舷,腾身一跃,跳到刚刚又退回来的那艘船上。

    “撑出去!马上给我撑出去!听见没有?”他扯着嗓门大嚷,恶狠狠地挥舞着手中的佩剑。

    “是、是,大、大人!”被上司的暴怒、也被寒光闪闪的剑锋吓了一大跳的几个士兵结结巴巴地答应着,慌忙摆动手中的长篙。

    “你们——还有你们,都聋了吗?快动手!撑出去!”黄宗羲继续用佩剑向其余的人指吓着。看见事到临头,手下的兵校变得如此脓包,他当真怒火中烧。

    如果不是那些兵几乎立即就乖乖听命,他手中的剑很可能就会狠狠砍出。

    “妈的,听见没有?快开船!”“快,快!混蛋!”“还呆着干什么?想找死吗?”无疑是受到黄宗羲的行动激励,附和的呵斥从四面八方一齐炸响。正在缩着脑袋发呆的各船的士兵们,哆嗦了一下,仿佛忽然惊醒似的,开始不由自主地摆动长篙,抓住绞盘,虽然动作仍不免有些迟疑和机械,但总算纷纷重新行动起来。随着第一只船鼓勇离开了水寨,其余的船也开始挤碰着、避让着,缓缓向江中驶去……“是的,哪怕前途多么危险,手下多么迟疑,重要的是有人带头。只要敢于带头走出第一步,其余的人就好办了!”默默看着已经络绎驶出到大江之上,并且逐渐摆脱了刚才的迟疑和畏怯,变得紧张、勇敢起来的船队,黄宗羲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无憬悟地想。现在,在震天的战鼓声中,余姚义军的船队也像王之仁军那样,开始转舵向南,溯流而上。这西兴渡口一带,作为连接浙东地区与杭州的交通要冲,本来总是水陆辐凑,商旅云集,热闹非凡。自从清兵南下,浙东起义以来,由于敌我双方一直处于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临战状态,那种熙熙攘攘的景象固然已经荡然无存,而目沿江两岸,还各自临时筑起好些防守用的木垒城寨。如今,在他们船行所经的敌方江畔,就显眼地立着一个。黄宗羲注意到,上面还随风飘扬着好些旗帜,看样子必定有清朝的兵卒把守。不用说,如果明军打算在这一带登陆作战,就必须突破这些城寨的拦截。

    “是的,终于真的到了收复失地、还我河山的时刻了!要同鞑子兵刀对刀、枪对枪地干上一场了!我自然要狠狠地杀,要杀死他们很多人;而我们也会有许多人流血、被杀,说不定连我自己也在内,这是免不了的!既然如此,那就来吧!

    只要他们杀不死我,我就要杀死他们!把他们赶回关外去!这是一定的!”黄宗羲远远地盯着那个被阳光照得闪闪发亮的木城,发誓般地想。事实上,由于置身于率先出发的船里,自己作为勇敢无畏的表率,已经没有后退的余地,现在,黄宗羲甚至变得更加渴望尽快投入战斗。他紧攥着剑把,昂然挺立在船头上,一任强劲的江风撕扯着他的衣巾鬓发,心中翻滚着一股慷慨赴死的冷酷之情。同时,开始精神亢奋地设想着,到时候,他如何率领麾下的明军,在那里同清兵展开殊死的格斗,并以无比的英勇,杀得敌人落荒而逃……“轰!轰轰!”几声沉闷爆炸传来,黄宗羲反射地回过头去,发现清军据守的木城上方,冒出了几缕黑烟,紧接着,远处的江面上“噗通,噗通”地接连升起了三道水柱。

    “嗯,是炮!鞑子兵开炮了!好嘛,想吓唬人吗?可我们不怕!你们就等着吧,待会儿有你们好受的!”由于终于切近地感知到敌人的存在,也由于不断飞来的炮弹意味着战斗已经开始,黄宗羲的情绪愈加兴奋和高昂。他看前面的王之仁军已经转舵向西,像是准备朝对岸发起攻击,于是一边大声告诫大家不要惊慌,一边挥动令旗,打算下令船队也跟着转舵。然而,就在这时,钱塘江的东边——也就是自己一方的营寨中,震天的鼓声忽然沉寂下去,接着,传出“瞠瞠瞠!瞠瞠瞠!”的锣声。

    “怎么,要我们收兵?”黄宗羲惊讶地想,有片刻工夫,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然而,没有错。“瞠瞠瞠!瞠瞠瞠!瞠瞠瞠!”那锣声愈加响得急骤,分明是鸣金收兵的信号。而且不光自己的水寨在敲锣,连王之仁军那边的营寨也在呼应着大敲特敲。

    “好不容易才把船队带到这里,还没有登岸,也没有同鞑子对上阵,怎么就要收兵了?”由于看见正在鼓勇前进的船队,顷刻之间,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忽然扰乱了似的,正在陆陆续续停下来,开始各自在江中打转,黄宗羲错愕之余,不禁为之茫然。“嗯,莫非老孙他们看见敌人发炮,生怕我们要吃亏?但是,漫说那几炮连我们的汗毛都未曾碰着,就算当真被打中,折损了一两船人马,也得拼着命儿攻上去!怎能随随便便就收兵?如此一来,岂非前功尽弃?哼,这可是生死相搏,不是做儿戏!哪有如此指挥的道理?”他反感地、恼怒地想,本能地冲动了一下,打算不管它,然而……“大人,王兵的船转舵了,您瞧我们……”有人在旁边请示,那是船上的把总。

    “瞧什么!聋了吗?让你收兵就收兵!”这么爆发地呵斥了一句,为了避开满船将士投来的疑惑目光,黄宗羲径自转过身去,咬紧牙齿,忿忿地盯着依然把大锣敲得山响的己方营寨。

    二

    突如其来的鸣金收兵,虽然使黄宗羲感到十分恼火,但回到水寨之后,事情也就弄清楚了:孙嘉绩他们之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