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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 3 鸡鸣风雨第1部分阅读(2/2)

不迟……”“哎,相公,拿定主意了么?”顾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龚鼎孳抬起头,发现侍妾拿着一面镜子,还在那里左照右照地摆弄个没完。

    他打了个哈哈,摆摆手说:“真是妇人之见!天下的事,哪有如此简单容易?”

    停了停,又走过去,在侍妾的身上摸了一把,叮嘱说:“你这身衣裳,在屋子里穿穿无妨,可别走到外面去,让左邻右舍瞧见了笑话!记住了?”

    说完,他就转过身,把被教训得一怔一怔的顾眉撂在屋子里,径自向外走去。

    三

    龚鼎孳刚刚走出起居室,就看见应门的小厮阿承——一个十五岁的矮胖少年,双手捧着一张拜帖,跌跌撞撞地飞跑进来。

    这个阿承,同丫环小风一样,也是龚鼎孳的家生孩儿,为人老实可靠,侍候主人也算忠心尽职,只有一样:做事有点冒失毛躁。龚鼎孳也曾训诫过他多次,可总不见大改。眼下看见他又是这个样子,龚鼎孳就不由得皱起眉毛,呵斥道:“咄!跑什么?好好儿走着不成么!”

    “哎,老、老爷,是陈老、老爷呢!”吓了一跳的阿承立即站住,结结巴巴地回答。

    “什么‘老老爷’!就是‘老老老爷’也用不着这等亡魂丧胆的——没长进的东西!”龚鼎孳板着脸继续训斥,并朝劈手接过的拜帖瞥了一眼,忽然,心中一动,把帖子又举到眼前。

    眷社弟陈名夏顿首拜

    “怎么,是他来了?”他意外地想,不由自主停止了责骂,“哎,这么巧!

    我正打算去访他呢!如今正好——啊哈!”心里这么惊喜着,他就兴奋起来,连忙吩咐:“快请!”看见阿承还站着发呆,他又使劲一跺脚,喝道:“快呀!”

    说完,他就转过身,返回屋里,一边吩咐顾眉赶快把满族衣裳脱掉,以免不留神给人瞧见,招来闲话;一边自己换上见客的礼服,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兴冲冲地迎出大门去。

    确实,也难怪龚鼎孳如此着忙,因为这个陈名夏,并非寻常客人,而是他的一位交情顶深的密友。二人早年同为复社成员,明朝崇祯年间又一起在北京做官,而且都是在兵科;李白成攻陷北京时,两人都曾经降“贼”,并接受“伪”职;后来又一道投靠清朝。凭着这种同“脖相怜的经历,加上两人平日来往密切,关系可就确实不同一般。不过,陈名夏当年是以殿试一甲第三名的高名次考中进士的,官位一直比龚鼎孳高,眼下已经官至清朝的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的侍读学士,位居正二品。而陈名夏本人也确实精明强干,勇于任事。因此,龚鼎孳对于这位老朋友一向十分敬服,遇到疑难的事总要同他商量,听取他的意见……现在,龚鼎孳已经迎出大门口,陈名夏那张眉目耸拔、鼻翼两旁有着两道刚愎沟纹的尖长脸,以及胸前飘拂着的三绺髭须也映人了眼帘。

    “啊哈,怎地如此之巧!弟正欲去访兄,兄却先见顾了!”龚鼎孳拱着手大声招呼着,兴冲冲地迎上前去。

    陈名夏却没有什么表情,虽然也照例回了一礼,但是随即就把手一摆,说:“弟眼下尚有他事,没有工夫坐谈,且借一步,说几句话就走!”

    “兄是说——不坐谈?”看见客人已经径自往里走,龚鼎孳连忙跟上去,惊讶地问。

    “我这就要去面见谭泰——嗯,就在这儿说好了!”由于两人已经进了二门,来到前院的倒座前,陈名夏随即站停下来。

    谭泰是满洲正黄旗人。早自清朝天聪年问起,他就追随皇太极东征西讨,由于战功卓著,一再被擢拔,成为全权掌管本旗的都统,后来又受封为一等公。目前此人与护军统领图赖、启心郎索尼一道,都是摄政王多尔衮的心腹亲信,在朝中可以说是炙手可热,权重一时。因此龚鼎孳一听,顾不上再往屋里让客,连忙站住脚,紧瞅着对方,压低声音问:“谭泰?兄因何事要访他?”

    这当儿,倒是陈名夏大约觉得站着谈话,确实不甚相宜。他是常来常往的,对龚鼎孳这屋子的情形很熟悉。朝倒座望了望,发现里面没有人,他便做了个手势,于是两人又走进屋里,分宾主坐下。陈名夏这才哼了一声,说道:“弟去见他,是意欲谋个差事干干!”

    虽然他这么表白了,但是龚鼎孳仍旧听不懂。不过他也不想在这位才高气傲的朋友面前显得像个蠢虫,于是便沉默着,不去追问。

    果然,片刻之后,等不到反应的陈名夏终于自己又说下去:“眼下,南都已经归命,各府县望风归降,看来江南一带,不必再加重兵,即可平定。据弟近日所得消息,朝廷之举措将有重大变更——欲行以‘抚’代‘剿’之策。届时,要将豫王召回京来,另外派员前往接任……”所谓“剿”,就是凭借军事手段取胜,自然要靠武将主持;至于以劝降为主的“抚”,就必须起用文官了。不过,清朝一向崇尚武力,这大规模的变“剿”为“抚”,倒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因此龚鼎孳迷惑了小片刻,脑子才转过弯来,试探地问:“噢,兄是意欲取多铎而代之?”

    “如何?”

    “这个——召回多铎,以抚代剿,消息是否真确?”

    “自然真确。日前摄政王已授意内院会议,参详可否。”

    “……那么,兄以为此事有几分成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若是可谋而不谋,成算何从谈起?”

    “所以——”

    “所以弟这就去见谭泰!”

    龚鼎孳眨眨眼睛,不说话了。得知雄心勃勃的老朋友原来是在觊觎豫王多铎的位置,他多少觉得,对方的胃口似乎大了一点。因为江南与别处不同,乃是除北京之外,全国最为重要的一个地区。数百年来,那里都是朝廷赋税的最大来源,是国家财政的主要支柱,也是眼下新朝志在必得的一块宝地。不管抚也罢,剿也罢,要想出任江南地区的封疆大吏,能力和才干固然十分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得到满人朝廷的绝对信任才成。以陈名夏的身份和资历,能做得到么?如果明明做不到,却贸然去活动,闹不好,就会招致当权各方的反感和猜忌,岂非弄巧反拙?

    这样一想,龚鼎孳就觉得有点不妥。他打算说出自己的看法,但是陈名夏已经站了起来。

    “好,时辰不早,谭泰现住在内城,去迟了,怕出不了城。弟这就告辞!”

    “那么,先去探探口风也好!”由于发现拦不住对方,龚鼎孳只好一边往外送客。一边这样说。走出几步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连忙问:“不知兄可知道,闻得孙之獬为着献媚满人,竟然全家率先剃发改服,招摇过市。这事弄不好……”陈名夏“嗯”了一声:“这事我早知道了!”

    “那么?”

    “他要剃,就让他剃去!谅他也翻不起大浪!”

    “可是,万一朝廷……”

    陈名夏把手一摆,成算在胸地说:“这一层,无须担心!哼,剃发改服,谈何容易!闹急了,是要出大乱子的,朝廷又岂会不知!”

    龚鼎孳心中一懔,关注地问:“兄是说,出——出大乱子?”

    陈名夏没有回答,似乎有意让朋友自己去琢磨。不过,当走出几步之后,龚鼎孳仍旧没有醒悟的表示,他就哼了一声,教训地说:“我朝这番入主中国,自是应天顺人,故此兵锋所到,势如破竹。惟是前明享国三百载,在缙绅百姓中之根基实在不可小觑。彼虽格于时势,暂且归顺于我,心中未必帖伏。所以隐而未发者,非不欲发也,是未得其便而已!若我朝挟雷霆之势,恩威并用,震慑之,怀柔之,或可将彼敌意渐渐消弭于无形;如操之过急,必定激出大变!何况冠裳发髻,传自祖宗,譬如人之头脸体肤,骤然夺之剥之,而欲其不怒不反,又何可得乎?”

    “这——我兄所言,自然极是,但不知朝廷也省识此理否?”

    “摄政王英睿明敏,自应省识。纵然他一时想不到,范宪斗、洪亨九他们也会提醒于他!”

    这么说着,两人已经来到大门之外。龚鼎孳虽然意犹未尽,也只好拱一拱手,站停下来,目送着老朋友由一班承差服侍着,骑上那匹口外枣骝马,径自朝内城的方向行去……在龚鼎孳看来,陈名夏的这一次来访,未免过于短暂而且匆忙;但是,对于此刻正骑着马急于前往内城去的陈名夏来说,却认为这样已经足够了。事实上,像谋求出任江南招抚这样的事,在没有办出眉目之前,应该尽可能少声张,以免招来意外的阻力。如果不是冲着彼此的交情非比寻常,他甚至也不会特地上龚鼎孳的家去。刚才,龚鼎孳虽然没有说更多的话,但陈名夏看得出来:老朋友对这件事是心存疑虑的。正因如此,他才不再同对方谈下去,省得空费口舌和时间。

    说实在话,眼前这个机会,陈名夏可是认准了,决不会放过的!而且,他已经把事情的成败得失反反复复揣摩过。无疑,要办成这件事确实不容易;但倘若办成了,他在朝野中的地位和名望,就会空前地跃升。作为对自己的才略颇为自负、因而野心勃勃的一个人,这些年来,陈名夏一直在暗暗纵观天下大势。他早就断定明朝的覆亡已经不可避免,所以在农民军攻入北京时,便迅速投降了李自成,希望能开创一番功业。谁知李白成太过脓包,转眼工夫就垮了台。他乘乱逃回南方后,经过长达一年的观察和考虑,最后又辗转北上,毅然投向清朝。他是这样估计的:在明朝和农民军相继崩败,并且显然缺乏回天之力的情况下,昔日的“东虏”——清朝入主中国已经不可避免。在这种“天命难违”的“大势”面前,试图以武力抗拒固然是徒劳的,一死了之和隐遁深山也未免过于消极;称得上大智大勇的做法应该是设法参与到新政权当中去,通过取得权势和地位,去影响乃至左右国家的未来大政,这样来达到施展抱负和拯救天下苍生的目的。无疑,这是一种并不舒服、而且困难重重的选择。但他看准了一点,就是清朝从关外带来的人马有限,其中官吏尤其严重短缺,要想统治中国,必须大量起用和依靠汉官,特别是有才干、有经验的汉官。而这,就是他认为有把握取得成功的依据,也是眼下他敢于谋求取代多铎的原因——“哼,若是行剿,你们自然用不着我;可是行抚,像我陈某这样熟悉江南的情形,与那边广有关系的二品大员,你又哪里找去!”当行近棋盘街东侧的谭泰府第时,陈名夏的内心甚至变得更加强横和自信了……现在,陈名夏已经在谭泰的府前下了马,看见赶在头里的承差已经把拜帖递了进去,主人却还没有露面,他就转动着身子,四下里张望了一下。坐落在正阳门和大清门(过去叫大明门)之间的这条棋盘街,是东西城来往的要冲,街的北面、大清门的两侧,就是六部衙门的所在地。在前明时代,这一带属于有名的“前朝市”,平日商贾云集,百货荟萃,热闹非凡。不过,随着八旗大军进驻,居民被迁走,时至今日,那种光景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无疑,眼下街道上倒也并不冷清,各种各样的马匹啦,骆驼啦,自然还有许多满族打扮的八旗男女,在那里来来往往。由于朝廷一直在鼓励关外的旗民向关内迁移,近日举家迁来的正愈来愈多。大约一时来不及安置,于是大街两旁又公然冒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帐篷,有的还连带着牛羊和猪狗。帐篷与帐篷之间,大人在忙碌,小孩在捣乱,临时搭起的炉灶上烟火弥漫,使这个庄严的帝皇之都,平添了几许令人哭笑不得的“塞外风情”……这一带,陈名夏虽然算得上是常来常往,但是每当面对这种情景,他的心中仍旧止不住涌起一种别扭、反感,以至羞耻的情绪。“我堂堂中国,文明礼仪之邦,莫非今后就是奉这样的人为主子么?”惘然若失之余,他不止一次苦笑地想。

    不过这一次他没能长久地想下去,因为谭府的门公已经重新走出来,正同承差在说什么,于是他本能地整一整衣冠,等待进门。

    承差却仍旧在那里同门公说着。这使陈名夏颇不耐烦,觉得这个奴才办事实在哕嗦。所以,当承差终于转身走回来时,他就照例沉下了脸。

    “启禀大老爷,谭泰大人说、说不见……”承差跪地打着“千”,结结巴巴地说,一张滚圆脸也现出惶恐的样子。

    陈名夏不由得一怔:“不见?莫非——主人不在?”

    “回老爷:他在。”

    “那么——”

    “听门公说,”承差低着头禀告,“他家大人闻得大老爷相访,原本是欢喜要见的,谁知后来又问门公:大老爷剃了头发不曾?门公回说不曾,他就改口说不见了!t,停了停,大约因为陈名夏没有做声,他就小心地朝主人一瞥,补充说:”听门公说,他家主人今儿一早就招了好些客人,正在花厅吃酒,都吃醉了,故此……“陈名夏仍旧不说话。说起这个谭泰,陈名夏与他原本也谈不上有什么深交,无非是瞧着这位贵为正黄旗都统的满大爷也有难得之处,为人颇重交情,讲义气,加上颇受摄政王宠信,因此才设法交结。倒是谭泰不知为什么,对陈名夏一直另眼相看,有意亲近。这么一来二往,彼此的关系才热乎起来。可是今天,对方竟然凭借这种蛮不讲理的“理由”,对自己来个闭门不纳,虽然也许是由于喝酒喝昏了头,也使陈名夏觉得像给扇了一记耳光似的,不由得羞恼难忍。

    “听门公说,礼部右堂的孙侍郎孙老爷,已经合家剃发改装,所以……”承差的声音在耳边再度响起。

    陈名夏正灰溜溜地想象着作为满洲主子的谭泰及其伙伴,在酒后所显露出的狂傲本相,冷不防听见这话,像被针扎了一下似的,不禁勃然大怒。他瞪起眼睛,厉声呵斥说:“混账!少给我提孙之獬!”

    说完,把袖子一甩,气急败坏地向枣骝马走去。

    四

    同陈名夏见面的第二天,龚鼎孳循例到朝中去轮值。在北京正式成为清朝的京城之后,朝廷的一应设置制度,大体上仍沿袭明朝的一套,因此龚鼎孳日常办公的处所,也仍旧是老地方——午门外的朝房。那是靠墙而筑的两排长长的平房,分左右连接在午门和端门之间。礼、兵、刑、吏、户、工等六科的给事中们,就在这里分门别户地办理日常的公事。

    虽然对于爱妾的建议,龚鼎孳一度颇为动心,但陈名夏的那一番分析,又使他打消了立即剃发改装的念头。说心里话,对于“鞑子”们那种发式穿戴,龚鼎孳实在没有丝毫好感。能够保持现在这身衣冠,他绝不会另作他想。不过,正如顾眉所指出的,在孙之獬带了头之后,这还做得到么?虽然陈名夏说得那么有把握,但毕竟只是他个人的估计,包括摄政王在内的满族大臣们未必就是这样想。

    要是反正到头来都得剃的话,那就确实不如抢在头里。然而,当想到真的要走上那一步,他内心仍旧有一种本能的抗拒……现在,龚鼎孳已经来到皇城之内,并且习惯地向着朝房走去。位于端门与午门之间的这片空地,方圆虽然并不小,但四面都是高峻的宫墙,两座门的顶上还耸立着巨大的门楼,因此不但不显得空旷,相反还有一种深谷般的感觉。龚鼎孳每逢走在这里,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自己其实是何等卑微,而高踞于万民头上的那位神圣的主宰者又是多么威严、可畏。此刻,他从剃发留辫、一个个像凶神恶煞似的满族卫士身旁经过,默默地仰望着天幕下那座巨兽似的五凤楼,心中不由得又一次悸然而动:“哎,但愿摄政王能明察人心,谨慎从事,这便不只是我辈之福,也是天下百姓之福!”这么暗暗祝祷了两遍,他才定一定神,加快脚步,走进日常当值的那间朝房里。

    眼下,全国的政局还十分动荡,许多地方都还在打仗,因此朝里的公事其实相当繁忙。龚鼎孳在值房中稍事歇息,就上内院的红本房去领回来一摞子“题本”。

    其中有两件还有“朱笔”所加的记号,表示比较重要:一件是吏部关于一批地方官员的委任名单。由于前方的军事正在顺利推进,急需大批官员充实各州县的大小衙门。所以这件公事批得很快,只一天工夫,就下来了。这在前明时是不可想象的。至于另一件,则是来自江南的豫王多铎的奏章,内容是请示如何处置南京那批弘光政权的投降官员,所附的名单里赫然就有钱谦益、王铎等人的名字。如今题本的正面用满汉两种文字批着“着即来京陛见,量才擢用”的朱红色字样。

    “啊,原来连钱牧斋也投降了!还要来京陛见。嗯,他来了倒好,我正愁着东林方面在京里势单力薄,若得他带上一帮子人来助阵,就不怕孙之獬嚣张了!”正这么想着,门外忽然响起了脚步声,龚鼎孳抬头一看,发现有个矮胖的人影在门外张望了一下,随即一步跨了进来。

    “孝升兄,”他称呼着龚鼎孳的字,“就你一个人在么?”

    对方这样问,是因为按照新朝满汉对等的规定,每班轮值,除了一名汉官之外,还必须有一位满官在常“哦,还没见人呢!看样子,今日八成又不来了!”当认出来人是兵科的给事中许作梅之后,龚鼎孳摆了一下手,不在意地回答。

    “哼,偏生老兄好运气!不像敝科,天天被人像防贼似的盯着,连大气儿也不能透,真倒霉!”

    这个河南人许作梅,是个有名的炮筒子。虽然一样是当降官,偏他的牢骚特别多,而且动不动就发泄出来。总算朝廷相当优容,至今没有见罪,不过仍旧常常让人替他捏上一把汗。因此,发现他又来了,龚鼎孳就不搭腔,也不停下手中的公事。

    被冷落在一旁,许作梅分明有点尴尬,但仍旧不愿意离开。他凑近来,瞄着案上的公文,半讥讽半搭讪地说:“太热天的,什么了不得的事儿,值得你大才子不要命地干?”

    “是江南来的奏本,钱牧斋、王觉斯都要来京陛见。”龚鼎孳不得已敷衍他一句。

    “是么?”许作梅顿时来了精神,“啊哈,原来又来了一帮子人伙的!这下可更加热闹了!”

    停了一下,看见龚鼎孳没再答碴儿,他就管自说下去。“钱牧斋么,倒是旧识,不过也已经多年不见。闻得他在乡下窝了许多年,好不容易才挣回一顶乌纱。

    谁知一年工夫,就又玩完,也真够倒运的了!”停了停,又转着眼睛,嬉笑地说:“不知他们剃发改服了不曾?若然已经‘满汉一体’,孙之獬倒不怕孤单了!”

    龚鼎孳本来已经不打算搭理他,忽然听他提到孙之獬,心中一动,忍不住抬起头,问:“孙某人的事——许兄也知道了?”

    许作梅眨眨眼睛,对他的追问似乎感到意外,不过,随即就呵呵笑起来,把手一摆,说:“老兄何其闭塞!有道是,恶事传千里。那猢狲崽子的丑态,这满朝汉官中,不知道的,恐怕没有几个了!诔空庵肿纤嗄轮兀碜髅肪尤桓呱t隼矗疵夤诜潘痢r虼斯u︽艹粤艘痪φ酒鹕恚掖易呦蛎趴冢蛲庹磐艘换幔钡街な挡10淳渌浚庞肿呋乩矗娼胨担骸靶智业蜕┒ 彼婕醋隽烁鱿嗳玫氖质疲班牛智易?待许作梅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才压低声音问:“那么,不知兄等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自然是对姓孙的事。”

    “哼,他得意不了,到时有他好瞧的!”

    “噢?”龚鼎孳顿时精神一振,“原来有此快事!不知可以见告一二否?”

    “这个么……”许作梅眼珠子一转,忽然变得小心起来,“眼下还不到说的时候,总之,兄等着瞧好戏就是了!”

    看见那矮胖子说完,就站起身,打算离开,龚鼎孳反倒着了忙。他一边竭力挽留着,一边张开双臂,想拦住对方。谁知许作梅是个拗相公,刚才想挤他走,他硬是不走,这会儿想请他多待一会儿,他却死活也不肯干,相持急了,竞跺着脚直嚷嚷:“这是怎么说?敝科可不比老兄这里,一天到晚有坐探盯着,哪有工夫闲讲!”龚鼎孳眼看留不住,只得让他去了。

    “嗯,他说有好戏瞧,不知到底是什么好戏?”龚鼎孳一边走回书案,一边满腹狐疑地想,“孙之獬拼命讨好满人,满人自然是满意的。只要朝廷给姓孙的撑腰,许作梅那伙人,又能拿姓孙的怎么样?莫非还敢把他揍一顿不成?不过,话又说回来,这许呆子虽呆,要是没有几分成算,只怕他也不敢吹这等大气。那么,除非就是他得着什么消息……嗯,莫非果真正如老陈所说的,摄政王深知此事闹不好,会激出变故,因此并不赞许孙之獬的所为,甚至认为他是卖乖取宠,不由正道?”

    这么猜测着,龚鼎孳顿时宽心了许多。“只不过,许呆子为何死活不肯把实情告诉我?我自问同大伙儿一向抱得蛮紧的……啊,莫非阿眉私下里做满族衣装那件事,已经传了出去?刚才许呆子颠颠儿地跑进来,其实是在警告于我?哎,这可真是冤哉枉也……”正自暗暗苦笑着,忽然,门外传来了喧闹声,其中还夹杂着怒骂。龚鼎孳怔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走到门口,向外一看,这才发现:一位长着一部大胡子的汉族官员——龚鼎孳认得那是工科的给事中杜立德,正苦着脸,狼狈不堪地站在过道里,几个脑后拖着长辫子的满族官员气势汹汹地围着他,其中一个正在指手画脚地用女真话叽里呱啦地说着,像在向他的同伴指控杜立德的不是。稍远处,还站着好几个汉族的官员,却只是交头接耳,都不敢走近去。龚鼎孳因为听不懂女真话,始终闹不清出了什么事。正好有一个通事从门前经过,他便连忙叫住,问:“那边到底……”那通事眨眨眼睛,用手半掩住嘴巴,悄声说:“满大爷发个脾气是常事儿,大人您就甭管了!”说罢,摇摇头,一溜烟走掉了。

    自从大清朝定鼎北京之后,朝廷为着笼络汉族的降官,虽然定下了各衙门中满汉官员名额各半,遇事共同协商的大准则,但是不少满族官员或多或少地都难免以征服者自居,每每不大把汉员放在眼里,甚至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加上彼此语言又不通,误会和摩擦更是时有发生。眼下杜立德遇上的麻烦,大约也属于这一类。

    “妈拉巴子!”一声凶暴的叱骂传来,龚鼎孳竦然回过头去,发现其中一个满官已经举起拳头,向杜立德作势要打。倒是他的同伴把他拦住了。但是杜立德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竟“噗通”一下,给对方跪了下去。

    “糟糕!他这一跪,可是把咱汉员的脸面给丢尽了!”龚鼎孳听见背后有人低声说。凭着那河南口音,他知道正是矮胖子许作梅。

    “哎,得想个法儿,把他解救下来才成!”另一个人焦急地说。

    又一个呻吟般的声音接上来:“救?老兄敢过去么?小弟可没这个胆子!”

    要是换了别的时候,或者不是发现许作梅就在身后,这种事龚鼎孳是绝不会去管的。可是,觉得自己正被汉宫们视为异己分子,因而急于有所表白的心理,却使他仿佛受了鬼使神差似的,竟不由自主跨了出去。

    “哼,阿眉不就是一时贪玩,扯了身满装么!你们这伙‘乌鸦’就大惊小怪的,支派许胖子鬼头鬼脑地来给我下药!原来全是见不得真章的‘银样镴枪头’!

    现在看我把老杜解救下来,也让你们活活愧死!”他一边向前走,一边悻悻地、示威地想,同时,感觉得出站在旁边的那些汉族官员也在跟着他向前移动。

    然而,这种勇气也只维持了几步路。因为龚鼎孳忽然发现,有几道利剑似的目光正霍霍地直刺过来,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而当看清那几个满官已经有意无意地挡在杜立德的身前,正对他虎视眈眈,龚鼎孳的一颗心就开始“怦怦”地乱跳起来,“糟糕,怎么会这样子?我可不是想同他们打架,我也不会打架,他们难道看不出来?我不过是想好言相劝,请他们放过老杜罢了,怎么……”从龚鼎孳原先站立的地方,到发生纠纷的处所,只不过相隔几个朝房。随着双方的距离愈来愈近,龚鼎孳的脚步也变得愈来愈慢,连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瞧。“哎,怎么办?怎么办?是过去,还是不过去?”他心忙意乱地想,感到最后一点勇气都消失殆荆但是,来自身后的汉官们的声息又使他难以退却。

    “不,傻瓜,别去触这个霉头!”一声发自心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