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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庆天下第4部分阅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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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崔轩亮哎呀叫疼,道:“会!会!我答应叔叔!以后一定努力用功!”崔风宪将人放开了,骂道:“这还像个样子!叔叔上回教你的掌法,你这几日可有加紧勤练?”崔轩亮微微一惊,忙抱紧了小狮子,颤声道:“最近……最近天气太热,没心情练。”

    崔风宪怒道:“***,练功还得看心情?那你吃饭看不看心情?”崔轩亮奋力颔首:“当然要看了。心情不好,便山珍海味也吃不下。”崔风宪骂道:“畜生!那你要是心情好呢?便狗屎也肯大碗吃啦?”崔轩亮俊脸涨红,道:“叔叔,你……你说话别老这般粗,小心我找婶婶告状去。”

    “畜生!别提那妇道人家!你便是给她惯坏的!”崔风宪大怒欲狂,提起手来,又朝侄儿后脑勺痛打。一时间啪啪作响,十分带劲。

    大热天的,崔风宪闲来无事,倒也打出了一身热汗,他心情爽利了,眼看侄儿哭丧着脸,便懒洋洋坐了下来,道:“好啦,你大呼小叫的,到底有什么事找我?”

    崔轩亮白挨了一顿狠打,颇觉没趣,低声道:“我……我想跟您借点东西。”崔风宪颔首道:“行,你说吧。”

    在叔叔的注视下,只见侄儿慢慢伸出了右手,掌心向上,随即凝滞不动。崔风宪呆了半晌,猛地勃然大怒:“什么?钱又花光啦?”

    不出所料,侄儿又来讨债了。这孩子每回遇上了叔母,总爱往她怀里猛钻,惹其爱怜,可平日撞上了叔叔,除了开口要钱、伸手讨打,从没一件好事。崔轩亮低下头去,细声道:“叔叔,我……我这个月花费好大,您……您再给些吧。”崔风宪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自也不能不赏些银子。只得一手掏钱包,一边破口骂:“混蛋东西,你这几日不都住在船上?这儿一无酒家、二无妓院,你的钱是花哪儿去了?”

    这话确实问到了要紧处,海上日子最是无聊,出海以来除了吃饭睡觉,便只能望着大海沉思,纵有金山银山,却能望哪里送?正疑惑间,却见崔轩亮尴尬一笑,低头道:“我……我想翻本。”

    猛听翻本二字,崔风宪啊地一声,这才想起船上还有个销金窟。他急急转头去看,果见船上角落聚了二十来名水手,人人吆五喝六、激烈拼杀。崔风宪心中光火,提起嗓门,怒喝道:“小陈!小林!给我滚过来!”

    两名老汉陪着笑脸来了,看他俩约莫也是六十光景,正是崔风宪当年下西洋的老部属,“小陈”、“小林”。如今物换星移,“小陈”早已变“老陈”,那幅奸诈笑脸却没变个半点,仿佛还更奸滑了。只见他俩干笑搓手:“二爷,有事么?”

    崔风宪冷冷地道:“我不是说过了,这船上不能赌博么?你们怎又破戒了?”

    那老陈忙道:“二爷有所不知,这赌局是少爷开的。他说船上太过气闷,若不赌几把,过过瘾,难保不闷出病来。弟兄们听了之后,也感此言有理,便陪着玩了几把……”老林帮腔道:“是啊,少爷赌性之强,非常人所能及,念在他这分才华上,二爷您得栽培栽培他,千万别让他埋没了……”

    “放屁!”崔风宪震怒欲狂,提起了狮子吼,吓得小狮子也跳了起来。

    看侄儿生性浮浪,什么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全都一窍不通,可种种吃喝玩乐之事,却早在娘胎里学会了,颇有神童天才的名气。崔风宪瞪了侄儿一眼,森然道:“行了,他欠你们多少钱?”

    老陈拿出借条来看,陪笑道:“不多、不多,三百两而已,玩得不大。”

    崔风宪倒抽了一口冷气,没想自己一个午觉睡醒,口袋便又莫名其妙少了几百两银子,看这侄儿花钱之速,当真无与伦比,他咬牙切齿,朝口袋里掏掏摸摸,正要交钱出来,忽然间心如刀割,浑身剧痛,便又把手放了回去,淡然道:“先欠个几天,改日再给你们。”

    两名下属眼巴巴等着,哪知却拿回这么句废话。那老林叠声叫苦:“二爷,您怎么老是改天啊,到底要改哪天呀?”崔风宪冷冷地道:“等咱们到了烟岛,把货卖了,自然有钱给你。”老陈苦笑道:“二爷,您……您别老是这句话。咱们好几个月没工钱领了,要是这趟买卖做不成,咱们却该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让我想想啊。”崔风宪哈哈一笑,蓦地怒目圆睁,暴吼道:“去你妈的!咱们要是做不成买卖,还想怎么办?当然只有跳海啦!你想咱们还有盘缠回中原么?”说着揪住侄儿的衣襟,厉声道:“不然我把这牲口卖给你!你要出多少钱?”

    众船夫干笑几声,知道二爷又耍无赖了,一时搔头的搔头,吐痰的吐痰,各作鸟兽散了。

    正指天骂地间,忽听身旁传来叹息声,听得那头牲口幽幽地道:“小气鬼。”

    崔风宪怒目回首,吓得畜生急急转头,掩上了嘴。崔风宪嘿嘿冷笑,森然道:“小子,嫌我小气是么?”崔轩亮颤声道:“没……没有……”他蹑手蹑足,正想悄悄逃走,却给揪住了衣领,听得叔叔森然道:“给我坐下,叔叔有正事跟你说。”

    崔轩亮不敢违逆,只得苦着一张脸,在甲板上捡了块干净地方,就地坐下。

    七月午后,阳光灿烂耀眼,映得大海一片晶亮。只见小狮子无精打采,崔轩亮也是满身热汗,只没住手地抖着胸前衣襟。眼见侄子东瞧西望,一脸的心不在焉,崔风宪不由叹了口气,道:“亮儿,你今年几岁了?”

    天气实在热,小狮子懒懒趴在甲板上,只余下尾巴左摇右摆。那崔轩亮也是有气无力的模样,他抓了抓脖子,烦躁道:“我……我十七岁了。”崔风宪嗤了一声,道:“你还晓得自己十七岁了?你跟我说说,你这辈子做过什么正经事?”

    侄儿低头望地,久久无言,想来是有几分愧疚了。崔风宪拿起了蒲扇,一边扇着凉风,一边责备说教:“瞧瞧你,年纪一把,学文不成,学武无能。整日里游手好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晚上倒是精神健旺、胡作非为……你自己说说,似你这般人品,谁想把女儿嫁给你?”

    正训话间,却见侄子蹲在地下,拉起了小狮子的两只前脚,当作幼儿习步来走。崔风宪提起嗓门,大喝道:“亮儿,叔叔在跟你说话啊!”崔轩亮没精打采的,一时头也不抬,低声咕哝道:“烦死人了,说来说去都是这套唠叨,我都会背了。”

    “造孽的畜生!”崔风宪心头火起,将侄儿死命揪住,喝道:“你自己说,叔叔这趟为何带你出海?你还记得么?”崔轩亮悻悻地道:“我怎么知道?我好端端在家里睡觉,是你硬拉我出来的。”

    “畜……生啊……”崔风宪气得快中风了,凄厉道:“你整日非吃即睡,与禽兽何异?记得么?叔叔带你去烟岛,正是要向魏宽提亲的!”听得提亲二字,崔轩亮终于双眼一亮,什么都想起来了,大喜道:“对对对,咱们是来向魏宽叔叔求亲的,叔叔,我……我一到岛上就可以洞房了么?”

    “造……孽啊……”崔风宪气到了极处,左臂夹紧了侄儿,将之拖到船舷,正要拋入大海,来个眼不见为净,却听一人笑道:“震山,别这么大火气。歇歇吧。”

    崔风宪定下神来,急忙回头去看,却见面前好一名清隽老者,约莫七十来岁年纪,正给两名婢女扶将过来。此人正是京城来的贵宾,前太常寺少卿徐尔正。

    眼见老人家出来了,崔风宪赶忙抢上搀扶,问候道:“大人,您身子好些了么?”

    徐尔正道:“好多了,太久没乘船,猛一下身子骨受不住,将养几日便成了。”说着,他便朝船头行去,畅然道:“快哉!海天一色,万里无极,老夫自出使高丽后,可多久没见这壮阔气象了?”

    崔风宪怕他滑跤,一时连搀带扶,诺诺称是,陪他走上了船头。

    这徐尔正是船上的贵宾,只因年事已高,出海以来禁不起风浪颠拨,居然大病了一场,这几日都在舱里养病歇息。难得有此清兴赏景,崔风宪自是不敢怠慢。他见日头炽烈,徐尔正身上的官袍又厚实,也是怕老人家中暑了,忙替他宽了衣襟,举扇扇凉。

    两人眺望远海,徐尔正怔怔出神半晌,问道:“震山,咱们出海也有十几日了,什么时候抵达烟岛啊?”崔风宪忙道:“快了,快了,这几日只消不遇上飓风,很快都能抵达。”

    徐尔正捋须微笑:“那就好。这魏宽生平最爱守时之人,难得他六十大寿,咱们万万迟到不得,否则喝不到寿酒事小,要是误了令侄的那杯喜酒,那老夫可过意不去了。”

    崔风宪有些尴尬了,忙道:“大人说笑了。劣侄性喜嬉闹,人家魏小姐是否看得中他,还在未知,大人何必为此担忧?”

    此行出海远航,目的地正是烟岛,岛上主人姓魏名宽,号友逢,今年恰好六十大寿,此番崔徐二人远道中原而来,便是专程给他贺寿来着。不过崔风宪另还有些计较,却是为侄子的终身大事打算了。

    魏宽与崔家兄弟一般,成亲得都很晚。他们这批人全是永乐帝的旧部,只因早年忙于国事,兵马倥偬,不免耽误了青春,所以魏宽直至四十三岁方才成亲,婚后也仅有一名爱女,那便是年方二八、娇美可爱的魏思妍了。

    崔轩亮年方十七、魏思妍二八佳人,两个孩子幼年时见过几面,玩得颇为投契。如今虽说海天阻隔,可为着两家的交情,这趟提亲之旅即使千里迢迢,也还是值得。

    两人说了几句话,却始终不见侄儿过来请安,崔风宪咳了一声,也是怕小孩失礼,忙回头喊道:“亮儿!去端张竹椅过来,让徐伯伯歇歇腿。”

    “亮儿。”崔风宪连声叫唤,却无人回应,忍不住回过头去,怒道:“亮儿!你在干啥?”大吼之中,只见侄儿呆若木鸡,痴痴傻站,好似给谁点上了穴道,崔风宪嘿地一声,顺着侄儿的目光去看,果不其然,只见不远处站着两名婢子,海风轻拂,秀发飞动,说不出的好看。

    崔轩亮又中邪了,每回只要有女子现身靠近,他便要这般失魂落魄地,一切置若恍闻。崔风宪又恼又羞,却也不好公然打孩子,只能沉声道:“亮儿!给我过来!”

    三声呼唤,崔轩亮仍是双眼吊直,仿佛失心疯。崔风宪一个箭步奔去,朝他后脑勺奋力一击,厉声道:“要你去端张竹椅过来,怎么老是不动?”他又推又打,侄儿总算醒觉过来,待见叔叔现身面前,不由大惊道:“叔叔,你……你打哪冒出来的?”

    “畜……”崔风宪气得眼前发黑,勉强把第二个字忍住了。两名婢女见得情状,忍不住相视一笑。崔风宪喘了口恶气,道:“给……给徐伯伯端张凳子过来,别怠慢贵客了。”

    还在催促间,背后传来咚咚两声,听得一名婢女道:“崔二爷,请您上座吧。”竹椅已至,那徐尔正也给搀扶了过来,看这两名婢女甚是细心,不必着意吩咐,已把事情办得妥切。崔风宪瞪了侄儿一眼,道:“去端杯茶来。徐伯伯口渴了。”

    “好……”崔轩亮细声道:“等……等一下就来……”崔风宪森然道:“等什么?”崔轩亮低下头去,眼角偷看少女,低声道:“我……我还没请教人家的名字。”

    侄儿打不知痛、骂不知羞,崔风宪忍无可忍,提起蒲扇大手,正要一耳光重重搧落,却听徐尔正微笑道:“哎,震山,君子远庖厨,这等贱役怎好劳动少爷?”他拍了拍手,朗声道:“小秀、小茗,你两个去端杯茶来。”

    “是。”两名丫环甚是乖巧,听得老爷交代,便一齐转身走了。猛见两名少女离去,那崔轩亮哎呀一声,大气还不及喘上一口,便一马当先冲入后厨,还怕慢了一步半步。

    俗话说:“猫见腥,涨破脊梁心”,侄儿丑态百出,崔风宪满面涨红,一张老脸不知哪儿搁去,眼见徐尔正笑嘻嘻地瞧着自己,忙羞愧道:“对不住,这……这孩子打小就是这德行,却让大人笑话了。”徐尔正摇手直笑:“没事,年轻人,应该的,应该的。”

    人逾七十,随心所欲不逾矩。这徐尔正辈分极高,乃是洪武年间第一批进士,为人却颇随和,天下一切都已见怪不怪。阳光颇烈,大海却是蔚蓝辽阔,任谁都要胸怀大畅。徐尔正吹着海风,一边远远瞧着崔轩亮,捋须含笑道:“震山,你自己有儿子吗?”崔风宪叹道:“咱们崔家男丁不旺。我自己只有两个女儿,我大哥也只留了这个命根子下来。唉……都怪我老婆,把他惯坏了。”

    徐尔正笑道:“这也不能怪尊夫人。瞧瞧这孩子,多讨女人家喜欢?”

    远处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只见侄儿抱起了小狮子,在少女面前蹦蹦跳跳,傻气愚蠢,直逗得两名婢女咯咯娇笑,片刻也停不下来。

    崔风宪叹道:“不瞒大人。我这侄子别的能耐没有,就是这水磨功夫厉害至极。为搏佳人一笑,他可以装乖露丑,倒立悬梁,便算丢光十八代祖宗的颜面,这小子也是在所不惜。”

    这话一说,更逗得徐尔正猛拍大腿,仰天大笑:“难得!难得!令侄如此人品,天下罕有呢!无怪尊夫人宠他了。”

    都说“虎父无犬子”,这崔轩亮却不知怎地回事,打小性情便和英雄好汉透着相反,人家读书掉发悬梁,他老兄昏昏欲睡,念书写字、手艺巧工,甚且是强身练武,没一件事能专心,便连赌博饮酒也是心不在焉,说来世间唯一能让他痴心挂记的,便是那两个字:女人。

    打十四岁起,崔轩亮便魂不守舍,每逢女人经过,不论老幼美丑,总要让他双眼吊直,迷糊个半天。崔风宪怕他做出有辱门风之事,便将之关在家里,不许出门,谁晓得此子在家中闷了几日后,居然和两个堂妹打情骂俏起来,什么大老婆、小老婆的乱叫一通,气得崔风宪拿起大榔头,追得侄儿落荒而逃。

    也难怪侄儿风流了,如同过世的大嫂,崔轩亮肤色白晰,五官秀美,样貌可以说是百中选一,俨然便是个翩翩公子。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别人求之不得的好处,他长得高。如同当年的大哥,侄儿体格魁伟,虽在弱冠年纪,却比叔叔高了半个头,可说得天独厚。这蝶恋花之事,自是演之不尽。什么练武读书,全都不如一场春梦。

    眼见崔风宪长吁短叹,徐尔正笑道:“震山,你别老是愁眉苦脸的。你这回去烟岛,不就是要去找魏宽提亲的么?想贤侄如此神通,此行必定满载而归啦!哈哈!哈哈!”

    听得徐大人着意调侃,崔风宪更窘了,忙道:“大人别笑话我了,这魏家已经放出话来啦,这回不论是谁来求亲,哪怕你是皇亲国戚、天王老子,一样都得过三关。凭我侄儿那点乡下道行,能讨到什么便宜?”徐尔正哦了一声,道:“怎么?讨房媳妇,还得过关斩将啊?”

    崔风宪叹了口气:“这魏家小丫头是出了名的貌美,东海上远近驰名,不单中原的几个豪族世家想结这桩婚姻,连朝鲜、东瀛、琉球的贵族也遣使来攀附,你想魏家答应了这个,不免得罪了那个,还能不立个规矩出来么?”

    徐尔正道:“这魏宽年轻时英雄盖世,怎么临老来挑个女婿,反倒瞻前顾后、婆婆妈妈的?”崔风宪叹道:“这大人就不晓得了,现下烟岛当权的不是魏友逢,而是他的老婆宋莲香。”

    徐尔正惊赞道:“山东宋莲香,谁见谁遭殃,这下有好戏瞧了。”

    这魏宽夫妇并非普通人。昔年永乐帝在世时,魏宽名义上虽只是个大内侍卫,却能统管皇城禁军,帝座跟前第一红人,威权无限。到了永乐帝驾崩后,诸将有的恋栈权位,有的告老还乡,却只有魏宽一人见识深远,他明白自己是当朝新贵的眼中钉,倘要留在中原,早晚难逃一死,于是便在新婚妻子的鼓励下,于四十四岁那年毅然辞官,远渡重洋,来到一处荒岛隐居,这便是此行的去处:“烟岛”。

    当年魏宽选择烟岛作为退隐之地,实则大有深意。首先此岛地理奇佳,恰恰处于中原、东瀛、高丽、琉球诸国之间,算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若有人要寻他的晦气,自也鞭长莫及。其次这个岛屿岸高水深,只消好好经营,不愁没人来此避风,果然在他的苦心整治下,这烟岛十余年来人烟渐密,物资渐多,竟从破落小渔村摇身一变,成了一处气象万千的海上大城,而他魏宽也从大内侍卫摇身一变,成了个不可一世的大富豪,傲视东海,无可匹敌。

    能者无所不能,回思往事,徐尔正不由叹息连连,道:“其实魏宽能有今日,宋莲香功不可没。魏宽没了她,身家少说去了一大半。”崔风宪叹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啊。这小丫头以前便是个鬼灵精,现下更是个算盘精。”

    徐尔正笑道:“我看她这回趁着魏宽寿宴、宾客登门求亲,定会巧立名目,大剥其皮。你可小心在意了。”崔风宪叹道:“大人,咱们崔家已是皮包骨,一剥见底。”

    徐尔正抚掌大笑,崔风宪则是愁容满面。徐尔正拍了拍他的肩头,略作安慰,又道:“对了,你方才不是说什么过三关吗?里头有什么花样,说来听听吧。”

    崔风宪叹道:“大人不认得宋莲香啦?她设下三大关,还不就是想要……”说着食指拇指一兜,做出了一个圆圈儿,再来握紧拳头,示意挥打,最后五指成爪,漫空紧紧抓。

    徐尔正见他变幻手势,仿佛行酒令一般,笑道:“我晓得了,这第一关是钱……第二关是拳……这第三关呢……”崔风宪叹道:“大人糊涂啦,你瞧瞧,这世上有什么东西得要……”说到此处,不忘五指伸出,四下到处乱抓。

    “对啊!”徐尔正猛拍大腿,放声大笑:“权!就是要紧紧抓啊!”

    这徐尔正笑归笑,心里对宋莲香却也佩服得五体投地。毕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无论来日女婿出生何处、官居何职,只消能打通“钱”、“拳”、“权”三关,自也能入得了丈母娘的法眼,这桩婚事便也水到渠成了。

    徐尔正笑道:“老弟,钱拳权三关,令侄有哪条?说来听听吧。”崔风宪叹道:“钱嘛,我侄儿挣钱的本领是没有的,花几十万两的能耐是天生的;拳嘛,打不了南山猛虎,揍一揍墙上壁虎,倒也还行。至于这个权呢,他的叔叔也已杯酒释兵权啦,还想什么?”

    徐尔正听着听,不由笑道:“听你说得凄凉清苦,那你拿什么求亲?”崔风宪道:“三分义气、两代交情、一片诚心。”徐尔正扑哧一笑,道:“好好干啊。这魏宽膝下就只有这么个宝贝女儿,等令侄当上魏家的女婿,学了岳父的武功,收了岳父的钱财,最后当上了烟岛岛主,你崔家不是钱、拳、权,面面俱到啦?”

    崔风宪拂然道:“大人,崔某何许人物,你真把我当成是贪财小人么?跟你说吧,我此番过来提亲,不是为了什么三文五两,而是为了我大哥。”

    “你大哥……”徐尔正沉吟半晌,猛地醒悟过来:“啊……我怎给忘了?你大哥和魏友逢是结拜弟兄啊。”崔风宪叹道:“多亏大人还记得此事。昔年我大哥与魏宽意气相投,有八拜之交,为了他俩交情义气,我此番才老了脸皮,带着侄儿过来提亲。所作所为,只是不负兄长所托而已。”说着低头下去,自顾自地抚摸腰间短刀,怔怔无语。

    徐尔正撇眼过去,只见崔风宪腰间配着两柄匕首,一柄似是大食之物,略显弯曲,另一柄却似猎刀,形制粗犷,徐尔正咳了一声,道:“震山,你这两柄刀挺稀奇的,可以瞧瞧么?”

    崔风宪点了点头,忙从腰间解下双刀,恭敬奉上。徐尔正细目打量,只见那柄大食短刀形制尊贵,鞘上金丝缠绕,上镶“日月三宝”四个小字,他啊了一声,道:“这是三宝太监的令刀?”崔风宪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这是第四次出洋时,三宝公亲手赠给我的。”

    三宝公,本姓马,赐姓为“郑”,时人称为“赐姓爷”,看这柄刀本是三宝之物,如今却传到崔风宪手中,这点明他真个下过西洋,到过异邦,抓过麒,摸过大象,绝非虚言空谈。

    徐尔正是本朝耆宿,自也识得三宝太监,他抚着那柄匕首,怔怔叹息,过得好半晌,方才低头去看那柄猎刀。

    面前的猎刀似是北国之物,收于皮套之中,握柄处略显破损,说来并不起眼,徐尔正沉吟半晌,自知这柄刀必有来历,当即缓缓抽刀离套,赫然见到上头的潦草刻字。

    “帝赐……”徐尔正双手微微发抖,颤声道,“这……这是令兄的遗物?”崔风宪点了点头,道:“永乐八年,皇上首次亲征蒙古,那年家兄于斡难河畔,救下皇上的性命。”

    帝赐崔广成志永乐八年斡难之功

    匕首上的刻字以利器划成,虽只寥寥数语,颇见草率,却是大帝的真迹无疑,望着这行永乐大帝的刻字,徐尔正的双手不禁颤抖。一旁崔风宪则是默默低头,他轻抚着永乐帝留在人间的遗迹,眼眶微微湿红。

    崔风训,字广成,不同于追随三宝公的弟弟,他不曾下过西洋,也没看过麒麟大象。但他有件事和弟弟一模一样,他也去过异邦。只是崔风训并非向南走,而是向北行。他骑着马,带着刀,穿过长城,越过草原,饮下了斡难河的血水,对着巴图拉戟指狂啸。

    崔风训不是划船水手,而是带刀武将,所以他去的异邦并非是东洋西洋,而是长城正北,蒙古四大汗国。崔风训追随的人物并非是“三宝太监”,而是“永乐大帝”本人。五次御驾亲征之中,他一共随行四次。若非过世得早,如今早已受封侯爵。

    两人静默半晌,徐尔正不由叹了一声,道:“打了几十年仗,也真苦了你们兄弟俩。”他摇了摇头,又道:“对了,我听人提过,好似令兄的坟是在烟岛上,对么?”

    崔风宪黯然道:“没错。我大哥是葬在烟岛海边,我好些年没去祭拜他了。”他触动了心思,正感伤间,又听徐尔正道:“听说广成是淹死的,对么?”崔风宪叹道:“是,当年他去烟岛拜访魏宽,一天夜里不知为何,居然自行驾舟出海,之后便……便……”

    徐尔正点了点头,道:“我晓得这事,听说他过世的当天,恰巧儿子出生,是么?”

    崔风宪嘴角下弯,两行老泪竟是滚滚而下,他不愿外人见到自己的丑态,便用袖子遮了脸,只管没声没息地哭着。

    崔家兄弟自小孤苦,当年中原大乱,他俩的爹娘全给蒙古兵杀了,之后两个小孩相依为命,十来岁就投身军旅。此后三十年,兄弟俩聚少离多,一个下西洋,一个征蒙古,本想晚年时定可衣锦还乡,共享天伦之乐,谁晓得大哥竟又死在烟岛外海,只留了一个遗腹子下来,让崔风宪抚养长大。

    眼见崔二爷哭了,徐尔正晓得他的心事,便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别难过了,我和广成也是有交情的。念在你大哥的分上,这回过去烟岛提亲,老朽定会给你们出力的。”

    崔风宪听他有意出马,不觉啊了一声,大喜道:“大人,您……您是说真的?”

    徐尔正笑道:“我先说了,老夫一来无拳无勇,二来没钱没势,三来无官命也轻。钱拳权三样,我一条都没有,就这张嘴皮子还管用。你若需要个媒人,那找我便对了。”

    徐尔正是说笑了,凭他出身洪武官场,资历威望,那张嘴皮子只消动上一动,钱拳权三兄弟飞也似地赶来,尽数排列整齐,还怕宋莲香那老虔婆恣意刁难?崔风宪早在巴望此事,此时听他亲口应允,自是欢喜得飞上了天,一时破涕为笑,连连作揖,就怕少了礼数。

    正千恩万谢间,忽听背后脚步声响,听得一声“喂”,只见徐大人的肩膀上多出一只手掌,一人道:“你们要的热茶来啦,快趁热喝吧。”

    咚地一声,茶水搁到了甲板上,人却开溜了。不消说,自是家里的小畜生现身了。眼见徐尔正一脸错愕,崔风宪自是勃然大怒:“混账东西!给老子滚回来!”二话不说,猿臂暴长,便朝侄儿的背心拍去。

    徐尔正吃了一惊,知道老友掌力雄浑,非同小可,忙道:“震山,轻手些!别打伤他了!”

    眼看侄儿如此无礼,崔风宪早已恼羞成怒,他有心出手教训,哪管会不会打伤人,在两名婢女的尖叫中,已然拍出了一掌。堪堪打中侄儿的背心,说时迟,那时快,少年急急转身,举掌一格,叔侄俩手心相触,但觉一股旋劲儿从侄儿掌中急急转来,竟带得崔风宪手臂微微发麻。猛听“咚”地一声,崔二爷座下凳子翻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