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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再一次惊愕似乎就不是来自意外了(1/2)

    汇报整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出乎邵长水意料的是,来听取他汇报的,除了李敏分,居然还有刑侦总队的总队长赵五六,政治部的副主任袁家良,还有厅办公室的现任主任董铁。(就是这位年轻的董主任,上一回带人去陶里根向劳爷索取“破案日记”,碰了个软钉子回来。)当然,这些领导都是冲着“劳爷之死”来的。在这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邵长水尽量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让自己的汇报尽可能地保持一种必要的客观和冷静。但仍然不知怎么搞的,平时轻易不动感情的他,居然哽咽了好几回……特别是说到劳爷临终前的那一幕情

    景,说到他拉着他的手,恳求他“救救他”的时候,邵长水几乎都有些说不下去了。但领导们的反应却也是出乎他意料的平静(他完全能理解他们这时的“平静”)。他们好像在事前已经从谁那儿领受了什么指示,统一过各自的态度和想法,不管邵长水在汇报中怎么强调事发当时是如何的紧急,整个事件可能隐衬着一个怎样严重的背景,又怎样形象地描述劳爷的绝望和无奈,这几位领导只是听,只是问,绝口不做任何分析性的议论,也不发表任何表态性的言论。

    也许受到领导们这种高度自控力的感染,一开始相当激愤的邵长水,后来也渐渐趋向了平静。

    “当地交管部门最后是明确做出了结论,这事故确实是由无任何加害意图的意外车祸造成的?”赵总队长最后问了这么一个问题。他在听取汇报的全过程中一直没出过声。

    “是的。”邵长水平静地答道。

    “实际上,你还没来得及跟劳爷细谈,他就出事了。是吧?”董主任要澄清的是这么一个疑问。

    “是的。”邵长水仍很平静地答道。

    “情况嘛,大致就这样了。辛苦你这一趟,够累的。好好休息一下。”袁副主任最后则由衷地向邵长水表示了组织的关怀。

    邵长水本想趁机催问一下自己工作安排的问题,转念一想,这时候谈自己的事,似乎有些不合时宜,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然后,袁主任又特地关照邵长水,回到机关,轻易不要跟人谈论劳爷的事。当前,不少人都对这档子事“特别感兴趣”。但不同的人是“怀着不同的目的”来关注这档子事的。因此,在上边对这档子事没有做出最后结论和处置前,要特别谨慎,以免干扰了上边的相关部署。邵长水立即表示自己一定不会去随便乱说。待领导们走后,他又在李敏分那儿稍稍坐了会儿,喝了会儿闷茶,随即,也告辞起身了。

    走出那个被高大白杨树包围着的院落,雨已经不下了。发动了车以后,邵长水却又在驾驶座上呆坐许久。他觉得自己浑身不得劲儿,一时间却又搞不清楚到底是哪儿不得劲儿。一种莫名的遗憾,一种同样莫名的失落,一种由这遗憾和失落造成的歉疚,突然涌上已然疲惫不堪的心头。从警这么多年,他领受过无数次任务,出过无数次外差,但从没有一次像这一回这样让自己感到如此的失落和遗憾。

    “难道我做错了什么?”为人精细而稳重、因此有时还显得多少有一点优柔寡断的他,一遍又一遍地这样追问自己。

    是的,从陶里根回来的一路上,他心里一直很乱,一直在“隐疼”着,人也烦躁得不行。要知道,他从小生活贫寒,绝不是在象牙塔中被呵护大的。从警的这十来年,他更是经历过不少惊心动魄的大案要案,比如一家数口惨遭灭门,十五六个花季少女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里相继被同一个连环杀手奸杀抛尸荒野,还有人抢劫银行后在逃跑时残忍杀害负伤了的同伙,而那个同伙正是他的同胞亲弟弟……等等等等,可以这么说,这一二十年来,他曾看到过人性中最丑陋最凶残的一面。这些都曾经给他带来过极大的震撼,但是,相比之下,却都没有那天劳爷在他手掌心中写下“谋杀”二字,让他感受到的震撼和冲击大。过去给他震撼的那些案犯,绝大部分都生活在底层,或者文化偏低,或者在人格上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严重缺陷;或者在心理、生理方面都存在着某种不健全……邵长水无论在自己的潜意识层面上,还是在显意识层面上,从来都没把这些人当作自己的“同类”。是的,他承认他们也是人,但在他看来,他们绝对是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这类人就叫“罪犯”。他们仿佛是“天生”的“异类”。他们存在的惟一目的就是要和社会作对,就是要和当警察的自己作对。追踪他们,抓捕他们,依法严惩他们,虽然很辛苦,有时也很危险,但他以此为自己的“天职”。忠实执行此天职,的确在他心中能引发一种别人难以体会得到的快感,甚至会产生一种欲罢不能的冲动。但在劳爷写下那“谋杀”二字的当时,他脑子却一下僵住了,空白了,心尖都麻木了,战栗了。然后听到劳爷“恳求”他“救他”。劳爷的这种“绝望”,让邵长水突然感到,这世界上其实有一种严重的人生威胁和挫折,是他还没遭受过的;还有一种人生经历,是他只听说过,却还没亲历过的;而有一种人生责任,他赞美过,却从来也没有认真去实验过、承担过;还有一种“敌手”,是作为“破案高手”的他从来也没有面对过的。这些“敌手”,人模狗样,在生活中“装”得比他还要像个“人”,活得比他要潇洒自如豁达得多。而另一些人,却活得那么沉重、艰难,也是他难以想象的……

    有人说过,在我们的社会里,是不用去呼唤“苍天”的,因为在我们的社会里,正义总是能战胜邪恶的。邵长水从小就是这样被教育大的,在获取了这种基本信念以后,他再也没有动摇过。如果劳爷真的是被谋害的,而且是被蓄意谋害的,那么这又说明了什么?

    一个功勋卓著的老刑警被人谋杀了。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什么?

    ……

    一时间他找不到答案。或者说,在潜意识的层面上,他还不敢去面对这个答案。

    心里很乱。

    想到这里,他忽然禁不住深深地自责起来。在医院里,自己为什么没有尽一切努力满足劳爷的请求,帮他转院急救呢?也许在转院的路上,当时流血已经过多的劳爷仍避免不了一死,但那样,劳爷总是抱着一线生的期待离去的。这跟让他在绝望和恐惧中死去,就太不一样了。但当时,自己竟然完全呆住了。面对劳爷的哀恳,在自己的潜意识中,却总觉得如果要帮他转院也必须先“请示”上级……在潜意识中,自己甚至还产生过这样的顾虑,该不该过问这转院的事……有一个瞬间,自己甚至还隐约地觉得负伤后的劳爷提出这么个“要求”,是不是显得有些“矫情”,过于“偏执”、“多疑”……关键的几分钟时间,就这样被自己延宕和迟疑了过去,让一切都成了悔不该当初的往事。自己明明还不老嘛,心灵深处怎么会攒下那么多左顾右盼、优柔寡断的“潜意识”?邵长水,你从来也不是个呆木的傻子,但关键的那一刻,你却偏偏呆傻住了。如此宝贵的几分钟时间啊……

    “谋杀”。

    丰田越野终于慢慢驰出了大列巴巷。然后提速,加档。再提速,再加档。车速刚违规地提到七十码以上,猛地冲过闹市区的一个红绿灯路口时,他却猛踩了一下急刹车,让车在路当中停住了。骤然之间,他想起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应该办,自己却忘了办了。什么事?一下子却又想不起来。但确实有一件这样的事被自己疏忽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到底是一件什么事呢?怎么会想不起来了呢?仿佛在高考现场,卷子做到一半,突然一下子脑子空白,精神近似失控了似的。心跳急剧加快,呼吸突发地变得粗短,脑门子上一下涌出一片热汗,眼前的一切都有点模糊起来……即便是这样,他仍然想不起来,到底是一件什么重要的事被自己疏忽了遗忘了。邵长水,今天你是怎么了?这时,他听到车外响起一片杂乱的喇叭鸣叫声,还看到有人瞪着眼在冲他吼叫,还看到一位交警异常愤怒地冲他跑来。他这时才一下清醒,自己违规停车,堵塞了交通,便赶紧向那位交警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警察”专用的金属徽章,赶快把车开到一边马路旁停住。

    那位交警当然没有多找他的麻烦,但看到他的脸色,却以为他病了,不放心地守护了他一会儿,见他脸色不再那么黄白可怕了,又关照了几句,才姗姗走开。然后,他闭上眼,让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也慢慢恢复正常,又过了两三分钟,他才终于想了起来,刚才向领导汇报时,自己居然忘了把劳爷托付给他的那两件东西交给领导。如此敏感的物件,汇报当时不交,事后再去补交,领导会怎么想?领导会相信你真是因为一时疏忽,才“忘”了交的吗?这两件东西对澄清整个事件的真相可能会发挥关键性作用。你小子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扣”在自己手里,想干吗呢?哦,真他妈的是自找麻烦。

    现在怎么办?

    当然是赶紧去找领导说明情况,把东西交了啊。

    但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啊。刚调到省直机关,正等着定岗定职哩,总不能就此给领导留下这么个“马大哈”和“浑不经事”的印象。怎么搞的嘛,好歹也是堂堂的一个一级警督, 也可以说是“久经沙场,身经百战”的了,咋会这么犯浑了呢?

    为此,他后悔不已地又在车里静静地坐了几分钟,逐渐捋清了这一天多来自己纷繁杂乱且又起伏不定的心绪,才觉出,造成这样的“疏忽”,并非偶然。

    首先,从潜意识的层面上来分析(妈的,又是这个“潜意识”),自己的确有一点不舍得“交出”这两件东西。虽然现在谁也说不清这个“关键性作用”到底是什么,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如果它们不重要,不关键,劳爷绝对不会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把它们托付给“省厅来的同志”。而对于一个刑警,特别是像邵长水这样“身经百战”的老刑警来说,对重大案件的重大线索和物证,天生会有一种特殊的情感,特殊的兴趣。线索和物证简直就是他们事业生命的内核儿。

    实事求是地说,邵长水从来没有想要私自留下这两件东西,也从没想过要背着组织去干些什么。没有。对组织和领导,他从来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可以说从祖父、父亲那儿,他就“遗传”了这样一种“知遇之恩”。那天,他被任命为当地县公安局的副局长,当时祖父还没过世,任命下达后的几天,祖父让父亲到县里来找他,让他回林场去说话。他那会儿特别忙,回不了林场,就让父亲带了点祖父特喜欢的狍子肉和高粱酒,请父亲转告祖父,他老人家想跟孙子说什么,孙子全明细。他孙子一定会忠于职守,努力去做一个“请党和人民放心”的公安局长。父亲却苦笑着对他说,你还是回林场一趟吧。你爷爷想让你干的事,你压根都不明细哩。跟你这么说吧,从你当上这县公安局长这一天起,你爷爷就没好好睡过一个安稳觉,一直替你担着这份大心着哩。他笑道,他担啥心哩。我不是说了吗,我一定会好好干,争取当一个全省、乃至全国最出色的公安局长。他爸还是苦笑着直摇头叹气,直说,你不懂你爷爷哩。后来,他爸跟他解释,他爷爷怎么也不能相信,上头怎么会把“公安局长”这么个好官差安到他孙子头上。“凭啥哩?”指定上头有一帮好人。他一定要当面去谢谢这帮好人,要报答这帮好人。他总觉得自己的孙子打小就特别愣,特别实诚,就不懂怎么去伺候人。“他就怕你想得不周全,干得也不周全,指不定在哪件事上得罪了这帮好人。他说,好人也罢,坏人也罢,他这一辈子见多了,他们有一点是一样的,那就是都是得罪不起的。今天他们瞧得上你,发给你这张委任状。这委任状不就是一张纸吗?明天当他们发现你不是全心全意替他们干的时候,就把这张纸一收,你又啥也不是了。天堂地狱,云里雾里,无非就是这么一张纸的事。可有这张纸和没这张纸,在现如今可太不一样了。你头脑一定得明白,咱邵家这一大家子人今后过得咋样,全指着这帮人,指着这张纸哩。”爷爷的想法让邵长水哭笑不得:他老人家要亲自上县里来摆上几桌,请请这帮好人。邵长水说,几桌?几桌够吗?他爸说,那该请几桌就请几桌。爷爷说,这钱他掏。他原先替你攒了一部分盖房子的钱。现在看来这房子用不着他替你盖了,就把这笔钱花了,请请这帮子好人吧。邵长水急匆匆抢了一句说道,他有这钱,我还没这脸办这样的事哩!多丢人呐!这话可把他爸气坏了,结巴了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来,跺跺脚,转身就回林场去了。邵长水赶紧开上车去追。他爸说啥也不上车。后来还是县局办公室的两个小伙子开着另一辆车,把老爷子请上车,送回了林场。据说后来,他爷爷为这事还大病了一场,几乎有一年多的时间都拒绝再见他这个最心疼的孙子。是的,回过头去看,老人们的想法确有许多地方是“幼稚”的,“陈旧”的。但有两点却让邵长水感动万分。其一,他们一直真诚地在为儿孙们操心,而且是不计回报地在操着这心。这心恐怕是要一直操到他们离开这人世为止。真可谓“可怜天下骨肉情”。其二,老人家非常纯朴,或者说非常拙朴地道出了一个当今“天下第一真理”:他邵长水,或者说,他邵长水这一大家子人离开了“这一帮好人”,这一纸“委任”,可以说就一无所是,甚至可能会一无所有。他邵长水当然不可能那么愚蠢笨拙地公然在县上摆上十几二十桌“宴请”方方面面的领导(好人),以感谢他们对自己的培养和提携。但是,他必须要非常非常认真地处理好这方面的关系。要绝对忠诚。这是他确信无疑的“不二法门”。应该说,这些年来,他一直也是这么做的。只要领导有吩咐,他绝无二话,绝不讨价还价。加上他的聪明、踏实、肯干和坚毅,也缘于他为人的正直,他的生活之路的确也相应地显现了一种顺畅和通达。

    他不是看不到一些当领导的缺点和问题。他只是觉得这不是他该管的事。他只是觉得,对于每个人来说,最重要的是种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说实话,正因为他只注重自己眼前的那“一亩三分地”,久而久之,造成他对“一亩三分地”以外的某些事和问题的“迟钝”和“麻木”。他也不是不明白自己在那些方面的“迟钝和麻木”,但他乐意自己的这种“迟钝和麻木”。直觉告诉他,许多领导都喜欢自己身边的人和手下的人一方面都精于勤于“埋头拉车”,另一方面,在计较领导们的优劣短长时,又都能表现得特别“迟钝”和“麻木 ”。他自觉不自觉地要求自己这样去做。久而久之,他甚至都有些反感那些老在他耳边说领导这不好那不好、又不好好干自己本职工作的人。尤其是在归他管辖的范围内,他绝不允许这种言行泛滥。当然,有一点还是要特别加以说清楚的,他这人还是允许部下给他提意见的,有时甚至还会主动地去向下属们征求意见。他只是不许他们在背后胡乱议论更高层的领导。他不希望他们没事找事,不希望他们捧着蜜糖罐去捅马蜂窝。

    正因为这样,对于社会上早有流传的什么“代省长问题”和那个“副市长问题”,在省公安系统内早有流传的什么“个别老同志背着组织在调查省领导问题”等说法,他不是一点都没耳闻过,但也只是当“谣传”听那么一耳朵而已,然后哈哈一笑,或默默地叹口气摇摇头,就过去了。对这些“谣传”,他从没有真正上心过,也不可能让它们在自己心中扎根,更不会让它们影响自己日常的情绪和行为。所以,陶里根之行,给他的震撼就格外地大。劳爷临死前挣扎着在他手掌心上写下那“谋杀”二字,在他一向以来执著而又平稳的心态中几近于发生了一场地覆天倾的震动。震动之所以那么大,是因为这些在他看来本绝对不可能发生在“我们”中间的事,居然就发生了,而且确确实实是发生在组织内部,发生在“我们”中间。

    他开始问自己:如果劳爷确是因为秘密调查“代省长问题”而被杀,事件的主谋又可能是“我们”中间的什么人,那么能说那个“代省长”真的犹如“白璧无瑕”,不存在一点问题?

    他再问:如果这位代省长确有问题可查,那么……那么……那么……那么还要问什么呢?

    他觉得,假如真是那样的话,要追问的问题就太多了。最起码,应该有一群人被带上历史和政治的质询台接受质询。其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