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四十一(1/2)

    省委书记郑治邦一行人到达嶝江时,已经快中午十二点了。

    稍稍休息了一下,吃了点饭,郑治邦便去医院看望了那些受伤的民工和家属,而后又看望了仍在医院治疗的嶝江市委纪检副书记覃康。

    由于嶝江的群众都已经知道郑书记今天要来嶝江,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群众足有二十万人。据估计,下午上街请愿的群众会超过二十万,甚至更多。

    郑治邦本想再走访一些群众,但由于街上人太多实在太挤,难以控制局面,在大家的劝说下,只好作罢。

    下午两点左右,郑治邦让市委通知了夏中民,他要同夏中民认真地谈谈。

    夏中民是在群众的簇拥下来到宾馆的。

    当群众知道了省委书记就在嶝江宾馆时,嶝江宾馆前面的五一广场上,很快便聚集了将近十万人,而且仍然在不断地迅速增多。

    骄阳如火,广场的温度至少高达三十四五度以上,但群众都在默默地等着,静静地站着。

    郑治邦站在窗前看着广场上的人群,向夏中民问道,“看看有这么多的群众支持你,有什么感受?是不是压力很大?”

    “是,郑书记。说实话,我甚至觉得这种压力都超出了我的承受能力。”夏中民如实回答道。“而且不只是压力,更多的是惭愧,是内疚。郑书记,面对着群众,自己这些年的努力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自己的工作也太不够了。”

    “其实我们更有压力呀。”郑治邦有些沉重地说,“现在的群众已经同过去不一样了。他们正在觉醒,这是一种普遍的觉醒。这种普遍的觉醒正在同一种僵化的东西进行抗争,而这种普遍抗争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矛盾。人民正在显示自己的力量,这也是我们党多年来努力的结果,作为党的干部,我们应该感到欣慰。你在基层工作,对此更应该有所体会。”

    “是。”夏中民说道,“一个党的干部,如果不是真心实意地为党工作,为人民谋福利,在群众面前是交不了帐的。”

    “所以有些干部就说了,现在的工作是越来越难干了,特别是基层,好像都没法干了。手中的权力越来越小,群众的要求越来越高。中民,你怎么看?”郑治邦似乎在寻找答案。

    “郑书记,我不同意这种观点。”夏中民说道,“工作好干难干,关键是看立场。如果你站在群众的对立面,当然都只能越来越难干;如果你跟群众站在一起,那就没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

    “可是,你看看广场上的群众,这么多的群众在支持你,为什么你还会落选?”郑治邦问道。

    “郑书记,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是不想说套话,又不便说真话,对不对?”郑治邦沉吟了一下说道,“我倒是想先听听你的套话,别把我当省委书记,只管说就是。”

    “套话其实也不好说。”夏中民没想到郑治邦会这么问他,想了想说道,“虽然我落选了,但我在群众的心里并没有落选。金碑银碑,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褒奖。尽管我落选了,但我会继续努力工作,绝不辜负群众对我的期望。我相信,总有一天,干部和群众会重新认识我,承认我的。”

    “那就是说,你刚才给我说的也是套话?对不对?好了,就说真话吧。”

    “郑书记,据我所知,类似的情况并不仅仅发生在嶝江,在其它地方也时有发生,其中最致命的一个原因,就是没有把权力真正交在群众拥护的人手里。”夏中民直截了当地说道。

    “但是,这次不是已经确定了你为市长候选人吗?组织上不是已经要交给你权力吗?”

    “已经晚了。在嶝江,实际上掌握权力的人,从本质上已经不能代表组织了。他们只是以组织的名义,千方百计地要把权力移交给代表他们利益的人。他们在这里已经形成了气候,甚至可以说,他们现在的力量很强大,尽管这种力量并不全都由**势力构成,但由于有相当一部分好的或比较好的干部受利益驱动混杂其中,因此使得他们能够利用这些力量将政权的性质异化了。虽然这只是局部现象,但却很危险。”

    “你又说套话了是不是?对全省来说,嶝江是个局部,但对嶝江的老百姓来说,却是全部?”

    “郑书记,这不是套话。”夏中民说道,“虽然是局部现象,但同样十分危险。因为发展到这一步,在有些地方,既得利益集团已经盘根错节,纠结一气,形成了势力,尽管是一个局部,但必须借助市委,借助省委,甚至借助中央的力量才能加以翦除,而且要花很大的力气,费很长时间去排除各种各样的干扰和阻力。一个地方如果到了当官的不敢清廉,执法者不敢执法的地步,这足以说明他们的权力网络已经延伸到高层了。”

    “你是不是说,在嶝江这个地方,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郑治邦在问。

    “从目前的情况看,我觉得嶝江还没有到这样的地步。”

    “为什么?”

    “因为群众的力量起来了,群众的力量太强大了。在这种力量面前,任何**势力都不会长久。就像您刚才说的那样,这是一种普遍觉醒的力量,是我们党多年努力的结果。”

    “这跟你多年的努力也有关系。从这个意义上讲,中民,我要谢谢你,代表省委谢谢你。”郑治邦说到这里,突然转了话题,问,“中民,四年前我来嶝江考察时,听我的秘书说,你当着很多人的面,把我痛骂了一通。几年了,我一直想当面问问你,是不是有这回事?”

    夏中民有些吃惊地看着郑治邦,他没想到郑治邦竟会谈起这个话题。“郑书记,那是我一时的气话,您千万别当真。后来我给市委也做了检讨,我当时的情绪实在太极端了,确实是我的不对。”

    “那就是说,你当时真的骂了我?”

    “不是骂,只是发了几句牢骚。”

    “原来是真的。后来又有一些人给我说过这事,我闹不清楚的是,当时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你的情绪那么极端?”

    “郑书记,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夏中民轻轻地说道。

    “可是我想知道。中民,为什么?”郑治邦也轻轻地问道。

    “当时您还是省长,到嶝江来考察我们一个很有发展潜力的高科技产业,考察完了后,可能是有别的事情吧,您什么话也没说,就匆匆离开了。我们原本抱着很大希望,见您就这样走了,急得经理放声大哭。他为您的考察,上百个人整整忙了好几个通宵。”

    “你们当时希望的是什么?”郑治邦感到不解。

    “这个企业当时急需一笔启动资金,由于没有打通关节立不了项,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您的考察上。您要是能说一句支持的话,事情很可能就会有转机。郑书记,当时那个高科技产业,确实很有发展潜力,我们已经做了非常细致的市场调查,前景非常看好。”

    “但我记得你们当时什么要求也没提呀?”郑治邦愈发感到纳闷。

    “那个经理胆子太小了,他不敢说,什么要求也不敢提,一直盼着您能问他。”

    “那你为什么也不提?”

    “郑书记,我只是嶝江的一个副书记,省委书记下来考察,怎么能轮上我说话,想靠近您都没有可能。”

    “我当时确实什么也没说就匆匆离开了?”

    “是。您当时真的可能是有什么别的事情,确实什么也没说就匆匆离开了。”

    “所以就大声骂我是个昏官?”

    “……我都忘了我说了什么了,我只记得我当时说,你们下来究竟干什么来了,你算个什么省长,这样的省长还不如没有,除了扰民,除了说套话说空话还能干什么。……好像就是这些。”夏中民很歉疚也很坦率地承认道。

    “……那个高科技产业现在怎么样了?”

    “没办法,后来转让给湖北一家公司,那家公司现在做得很大,去年的年产值已经达到了四个多亿。这儿的经理后来也调过去了,真的是可惜了。”

    郑治邦沉默了一阵子,接着说道,“中民,你知道今天我为什么一定要见见你吗?”

    “……不是因为群众的请愿吗?”

    “好了,就让我给你实话实说吧。中民,我今天找你谈话,就是要向你承认我当初的错误。”郑治邦的表情非常严肃和真诚。

    “郑书记,是我不对。”

    “你骂得对,骂得一点儿没错。”郑治邦愈发显得沉重起来。“你可能还不知道,四年前,省委组织部曾提名你为嶝江市委书记,但最终被我否决了。”

    夏中民再一次被震惊了,良久,才赶忙说道,“郑书记,我知道,那不是你的原因,跟你没任何关系!当时的刘石贝书记一直就不同意我,从来也没向上边推荐过我。”

    郑治邦摇了摇头,“不,不全是这样。昊州市委组织部曾多次给省委打报告,组织部长刘景芳还专门给我做过汇报。就在半年前,昊州市委又一次打了报告,但都由于我的原因,你的提名始终都没能上了省委常委会。”

    “郑书记,我从来也没从方面想过,嶝江的情况太复杂了,这确实不是你的原因。”

    “但我应该负主要责任。”郑治邦说道,“还有,中民,你为什么一直不问几天前我在一份内参上对你的那个批示?”

    “我已经给高怀谦书记说过了,如果是我,看了那样的材料,也一样会立刻批示,口气可能会更严厉。”

    “不,那只是你的理解,事实上并不全是这样,戴有色眼镜的批示和不戴有色眼镜的批示是完全不同的。其实并不只这一次,以前还有过几次,有的你可能都不知道,我当时的批示都很严厉。现在想来,也许就是那一次产生的印象,导致了这么多对你的误解,对你的所作所为甚至作了完全相反的判断。”郑治邦沉默了一下说,“有时候,一个上级领导的好恶,往往可以决定一个干部的命运。”

    “郑书记,那都是他们给你说了假话,是他们没有告诉你实情。”

    “是他们利用了我,利用我的这种不正常的个人情绪。”郑治邦有些痛心地说道,“他们不仅利用我达到了他们的目的,而且又利用我伤害了群众拥护的好干部。你看看广场上的这么多群众,是我对不起他们,是因为我的错误,才让他们的感情受到了严重的伤害!面对群众,我无法原谅我自己,也不能原谅我自己。也正是由于我的错误,让党的形象受到了无法弥补的损害。”

    “……郑书记!”面对着郑治邦深深的自责,夏中民感到说不出的痛苦。

    良久,郑治邦问,“中民,你知道一个叫吴渑云的新华社记者吗?”

    中民回答道,“知道,他现在好像就在嶝江。”

    “我知道。”郑治邦轻轻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前,“吴渑云写了一份内参,新华总社上报给了中央。今天早上,总书记已经做了批示,总书记还严厉批评了省委……”

    ……

    下午三点,嶝江市四大班子领导扩大会议在嶝江会议室准时召开。

    这是一个不寻常的会议,省委的主要领导都来到了会场。其中有省委书记郑治邦,常务副书记高怀谦,省委副书记兼纪检书记彭涛,组织部长于建华,另外还有省委政法委书记,省委秘书长,省委宣传部长等省委常委也都参加了会议。

    昊州市委的所有的领导几乎全部到齐。其次是嶝江四大班子的领导,并包括市委市政府所有的中层干部。一个偌大的会议室里,坐了大约差不多二百多人。

    会场外五一广场已经聚集了将近二十万群众,他们都在等待着这次会议的决定。

    会场内的气氛庄严而沉重。

    没有什么开场白,昊州市委书记魏瑜主持会议,第一个讲话的是省委常务副书记高怀谦。高怀谦的讲话简明扼要,前前后后讲了大约有十分钟左右。

    高怀谦说,昨天晚上,省委郑治邦书记和其他的几位领导,专程去招待所看望了嶝江上访请愿的群众。回来后,郑书记又连夜开了省委常委会,一直开到凌晨两点才结束。会议的情况,一会由郑书记给大家传达。

    高怀谦说,在今天的会议上,我只讲两个问题。第一,党中央领导一再强调,在社会主义市场条件下,我们的党,一定要保持同人民群众的血肉联系。我们必须看到,在我们目前的工作中,特别是在干部问题上,我们执政党现在最大的隐忧最大的危险,就是脱离群众!在部分干部身上,这个部分绝不是少数,在有些地方甚至可能是多数,群众观念越来越淡漠!什么是**?脱离群众,漠视群众利益,就是最大的**!心中没有群众利益,那就只有个人利益,圈子利益,宗派利益,家族利益,小团体利益,跟人民利益完全背道而驰的既得利益!从嶝江这次党代会所暴露出来的问题,我们已经看得非常清楚。一旦脱离了群众利益,我们的执政基础就会倾斜,甚至垮塌!群众拥护的干部就会被干掉,被赶走,群众反对的干部就会被提拔,被重用。长此下去,人民赋予我们的权力就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