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三十五(1/2)

    曾三成知道尚德全是犯了错误的干部,而且知道是什么错误,便嘿嘿一笑说:“老尚,我宁可死在这里,也不愿死在咱县委会议室里。死在这里,好歹也算是为水利工程献了身,死在会议室里岂不白死?老尚,你说是不是呀?!”

    尚德全气得浑身直抖,可一时竟无言以对。

    倒是郑秃子看不下去了,骂道:“小三,你狗日的混帐!说到底,人家尚书记是为咱好,你满嘴胡吣些啥呀!”

    曾三成对着郑秃子眼皮一翻说:“什么尚书记?哪来的尚书记?人家老尚现在和咱一样,白板一块,平头百姓一个,干活再卖力,也不过算个劳动模范。你秃哥一口一个‘尚书记’,讽刺人家呀?”

    尚德全这才铁青着脸一步一步逼到曾三成面前,对曾三成说:“我尚德全不是合田县委书记了,可我现在是你们队长,对这里的一切,包括你们的生命,我全要负责!你曾三成给我听着:马上跑步滚蛋,慢一步,我砸断你的腿!”

    曾三成害怕了,先向后退着,后就和郑秃子一起撒腿跑了起来。

    工地全检查了一遍,确信没有安全隐患了,尚德全才立在最接近炮位的安全线外,向在河底准备点炮炸石头的放炮员胡军连连挥下了小红旗。

    胡军把药捻子点着了,猫着腰,一路小跑冲到了尚德全身边。预料中惊天动地的爆响却没出现。胡军看看尚德全说:“可能药捻子湿了,我再去点一次火。”尚德全交待说:“千万小心,动作麻利点!”胡军去了,没一会儿工夫,重新点了火回来了。爆炸仍没发生。

    胡军急了,想再次下去,尚德全一把拉住了他,说:“可能是哑炮,太危险,还是我去看看吧!”

    胡军说:“尚书记,放炮员是我呀。”

    尚德全说:“你这放炮员才干了几大天?在我面前吹什么?!别以为我只能当官。我从13岁就上山采石头,处理过的哑炮、瞎炮多了!”

    胡军仍说:“这不行,尚书记,您是县委书记!”

    尚德全推开胡军的拉扯,凄然一笑说:“小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还是县委书记呀。我们都是一样的河工。”跳下大堤时,尚德全还和胡军最后开了句玩笑,“你小胡还没娶媳妇呢,哪能让你去堵枪眼呀!”

    当时在爆破现场的几千号合田民工都看到了,他们昔日的县委书记尚德全冲下工地南大堤后,弯着腰一路躲闪,跳跃着,越过一处满是碎石的河床,冲到了炮口所在的位置。

    然而,就在这时,哑炮响了。

    伴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强烈爆炸声,一片于硝烟中骤然飞腾而起的石块、泥土把尚德全完全掩埋了。

    这是合田县49公里水利工地上13万民工中的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因公牺牲者。

    面对尚德全被石块砸得稀烂的尸体,放炮员胡军、五组组长郑秃子,还有刚和尚德全吵过架的曾三成都口口声声喊着“尚书记”,号啕大哭。许多在场的民工也一个个泪流满面……

    三天后,合田县委、县政府和13万合田民工在合田水利工地上,在尚德全为之献出了生命的大漠河畔,为这个犯过猎误的前县委书记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平川市委副书记兼水利工程总指挥陈忠阳和平川市委书记吴明雄全到了场。

    尚德全三岁的女儿尚好在追悼大会开始前没有哭,因为谁也没告诉她爸爸死了。看着躺在青柏、绢花丛中的父亲,尚好还让叔叔、伯伯们不要吵,说是爸爸在睡觉。尚好是在沉痛的哀乐响起来,追悼大会开始后,看到许多伯伯、爷爷落泪饮泣时才哭的。哭得糊里糊涂。到追悼大会开完,父亲的遗体要被拉去火化了,尚好才真正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才扑到父亲的遗体上大哭不止,直嚷着:“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陈忠阳流着泪水,颤抖的手紧紧地把尚好搂在怀里,说:“尚好,乖孩子,以后,你就和陈爷爷一起,陈爷爷陪你玩,送你上学,好吗?”

    吴明雄扯了扯陈忠阳的衣襟说:“老陈,尚好跟你怎么行?你一天到晚泡在工地上,咋照应这孩子?我看还是我带走吧,我老伴去年就退下来了。”

    陈忠阳说:“不,德全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是他的老领导,我对他的女儿有一分责任。”摇摇头,又说,“德全是孤儿,小时候在山上采石头,受了许多罪;现在,尚好又成了孤儿,我再不能让尚好受一点罪了。”

    吴明雄生气地说:“我领养就会受罪吗?你是尚德全的老领导,我吴明雄就不是吗?你老陈有这分责任,我吴明雄就没这分责任吗?你别争,这孩子我要定了,我不能看着她坐在你的吉普车里整天东奔西跑。”

    陈忠阳叹了口气说:“老吴,那咱们就共同领养吧。”吴明雄接过尚好,抱在怀里亲着说:“这事咱再商量吧。”

    抱着失去了父亲的尚好,市委书记吴明雄这天在平川水利工程总指挥部里,通过电台,对300公里漫长战线上的187万民工发表了重要讲话。

    吴明雄在讲话中动情地说:

    “同志们,你们的双手今天在创造历史,一个看起来很难实现的理想,在本世纪里一直困扰着平川的理想,关于水的理想,正经过你们的双手一镐一锨地变成现实。你们付出了辛劳,付出了汗水,甚至还付出了血泪和生命的代价。你们是平川1000万人民最杰出的代表,是平川大地养育出的最优秀的儿女。你们的汗水和血泪没有白流,也绝不会白流,南水北来的日子就在眼前。为此,省委、市委深深感谢你们,平川1000万人民感谢你们,缺水的城市和干涸的土地感谢你们,我们的子孙后代也将感谢你们,历史会记住你们在这种艰苦卓绝条件下的伟大牺牲和伟大创造……”

    “权力历来是层次分明的,在任何权力中枢,这种层次都体现得一清二楚。走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只要你留心观察,就会发现谁是这里的主角,谁是这里的副角,谁是副角的副角。这是无须介绍的,只要你谙熟权力秘密,就能从一张张或踌躇满志,或媚态可掬,或战战兢兢的脸上把这里的权力状况分辨得十分清楚。”

    ———肖道清在日记中写道。

    “平川的主角无疑是吴明雄了,这个颇具政治头脑的老人越来越踌躇满志,一千万平川人民付出血泪的代价,日益造就着老人的政治辉煌,使得老人完全忘乎所以了。最近,他竟操纵起几乎全体市委常委,以民主生活会的形式,对我发起突然袭击,而后,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将我一掌打入权力中枢的最下层。竟分工让我去专管计划生育,分管那些青年男女的生殖器官。这对我来说是绝对无法忍受的,可我忍受了,我几乎是满面笑容地对老人说,我要考虑一下。”

    ———肖道清在日记中继续写道。

    “其实,还有什么可考虑的呢?选择无非两种:退却,或者战斗。退却只有通过谢书记的关系调到别的市,呆在权力下层的政治冷宫里是不明智的,我年轻的生命在这种恶意的政治冷藏中将一点点僵死。而战斗,就要寻找一个机会,看准一个支点,力求压动杠杆时,能撬翻老人把持的整个权力中枢。胜利了,则留在平川,进行权力的重新分配;万一失败了,再退到别处另砌炉灶也不迟。我拥有的最大财富———年轻,是那个政治老人永远不会再拥有的。

    “那么,就进行战斗?

    “我寻找的这个支点究竟在哪里?”

    ———肖道清在日记中问自己。

    支点终于找到了。

    肖道清再也想不到,这个支点竟在他的老家大漠县泉旺乡,竟在一个叫于大敬的副乡长身上。当于大敬揉着受伤的左眼,呢呢喃喃坐在他家的长沙发上述说时,肖道清很敏锐地意识到,支点就在面前,从这一刻起,战斗也许已经开始了。

    陪同于大敬一起来的,是大漠县委副书记王平,肖道清的老部下。

    王平一坐下来,就很明确地对肖道清说:“肖书记,于乡长不愿来,是我硬把他拖来的。陈忠阳这老家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被吴明雄宠成了水利工地上的法西斯!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抄起酒瓶行凶伤人。试问,平川是不是吴明雄和陈忠阳的独立王国?究竟还有没有党纪国法?市委副书记伤了人是不是就可以逍遥于法律之外?”

    王平要于大敬把左眼受伤的过程说给肖道清听。

    于大敬有些怕,可怜巴巴地看着肖道清说:“肖书记,我不是来向您告状的,只算反映情况。我和陈忠阳书记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也不想怎么陈书记。我把情况说给您听,您知道就行了,真要是县委刘书记处分我时,您帮我说两句话。”

    肖道清问:“县委为啥要处分你?”

    于大敬说:“乡工程组的几个同志整天和民工们呆在一起,生活太苦,就开了个小灶,有时也喝点酒,被陈忠阳无意撞见了,刘金萍书记又带人查了,说我们伙食账目不清,要我们听候处理。”

    肖道清皱着眉头说:“你们这帮土地老爷大概又用民工的河工补贴款大吃大喝了吧?你们这老毛病,我不用问就知道。”

    于大敬说:“这我不赖,我们是吃喝过几次,王书记到工地检查时也跟我们一起吃过两回,是不是呀,王书记?”

    王平狠狠地瞪了于大敬一眼,遂对肖道清说:“也不能算是大吃大喝,工地上有啥可吃的?哪次喝酒吃饭都没超过四菜一汤的规定标准。就是被陈忠阳抓到的那次,于乡长酒桌上也只不过三个菜嘛!陈忠阳就抄着酒瓶又砸又骂,还砸碎酒瓶伤了于乡长的眼。于乡长,你自己说嘛。”

    肖道清不动声色地道:“于乡长,就请你把整个过程尽可能详细地和我说说,不要夸大,也不要缩小,一定要实事实是。”

    于大敬又怯了,看看王平,又看看肖道清,竟摆起了手:“算了,算了吧,陈书记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他发火也是因着咱有错。”

    王平急了:“哎呀,老于头,我路上不就和你说了么?肖书记不是吴书记,更不是陈书记,他是咱大漠干部的靠山,你不和肖书记说,还能去和谁说?!”

    肖道清正色道:“老王,不要说什么靠山不靠山的,我们平川市委不是梁山忠义堂!于乡长是不是大漠干部我不管,作为一个到目前为止还在分管纪检和政法的市委副书记,我就知道按党纪国法办事!于乡长,你说,不要怕,平川不是哪个人的天下,是**的天下,谁也不能一手遮天的!”

    于大敬反倒更怕了:“陈忠阳也、也是市委副书记呢,您肖书记能处理他?”

    肖道清义正词严地说:“陈忠阳是市委副书记又怎么了?美国的巴顿还是四星上将呢,只因为打了一个士兵的耳光,就毁了自己的前程。资本主义国家都能做到的事,我们改革开放的社会主义国家做不到么?对这种无法无天的事,谁敢遮着、护着,谁就将和无法无天者一齐完蛋!我肖道清以人格向你保证,不以党纪国法处理好这件事,就回家去抱孩子!”

    于大敬大为感动,“扑通”一声在肖道清面前跪下了,抹着鼻涕含着泪说:“肖书记,您真是活脱脱一个包青天呀!为我这个小小的副乡长,您啥都不顾忌,那我还有啥可顾忌的呢?!我都和您说了吧:这事,前几天县委书记刘金萍知道了,她和我说,陈书记不是故意的,咱自己又有错,就两拉倒吧。还说,算我个工伤,医药费全报销,再按规定给补贴。还等我回话呢。”

    两相比较,第二种结局显然不如第一种结局来得干脆彻底。

    他的第一选择应该是第一种结局,而把第二种结局作为候选方案。

    ———那么,就去激怒这头老狮子吧,让他发出吼叫,让他去为权力的尊严拼命,让他把自己的001号专车换成坦克吧!这回被履带碾碎的将是老人手中的权杖。

    为了这个目的,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