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八章 “横站”(1/2)

    既然骨子里还是一个“五四”式的知识分子,鲁迅在政治斗争的漩涡里陷得深了,就难免会觉得格格不入。一九三0年五月,他刚刚和**人结盟,**的一位领导人李立三,就秘密约见他,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求:“你在社会上是知名人物,有很大影响。我希望你用周树人的真名写一篇文章,痛骂一下蒋介石。”鲁迅婉言拒绝:“文章是很容易写的。……不过,我用真名一发表文章,在上海就无法住下去”,李立三竟说:“这个问题好办!黄浦江里停泊着很多轮船,其中也有苏联船。你跳上去就可以到苏联去了。……”口气如此粗鲁,一点也不掩饰他对鲁迅的利用心,好像看得他如同一枚炸弹一样,这教鲁迅怎么受得了,他当然一口拒绝了。1几年以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又读到了另一位有名的**人的词,强烈感觉到其中回荡着一股“山大王”的豪气。2山大王者,绿林豪杰也。鲁迅对这一类人物,向来不敢轻信。当初在东京参加光复会,他就领教过他们的厉害,所以才会对朋友预言,倘若他们造反成功,像自己这样的人恐怕都得遭殃。民国初年在绍兴,他又从王金发身上证实了这个预言,这位也参加过光复会的山大王,掌权没几个月,不就派兵捣毁报馆,对昔日的同志肆行高压了吗?自那时起,他眼见一批批造反者成功之后,是如何迅速地翻脸变相,变得比前任更加专横。不但山大王们是这样,受过新式教育的青年人也这样,三十年代在上海查禁他的著作的政府官员中,就颇有“五四”运动时冲锋呐喊的闯将,以至他那样感慨:“其实现在秉政的,就是昔日所谓革命的青年也。”3他所以用循环论去解释中国的历史,除了依据史书上的记载,他亲身经历的这些造反者的可怕,也是一个重要的刺激吧。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甚至对一切打着新旗号的造反者都心存戒备。譬如一九三三年深秋,一批政府军的军官在福州成立“福建人民革命政府”,公开打出反对蒋介石和中央政府的旗帜,**自然全力支援,上海的一些热血青年,也纷纷前往助阵,鲁迅看在眼里,暗暗摇头,他写信对朋友说:干闻此地青年,又颇有往闽者,其实我看他们[指福建人民革命政府的主持者]的办法,与北伐前之粤不异,将来变脸时,当又是杀掉青年,用其血以洗自己的手而已。”4当他写这段活的时候,陶焕卿的霸气,王金发的专横,乃至广州“清党”时的种种惨状,都会在他心头一一闪过吧。对规代中国的形形色色的造反者,他已经存了这样固执的看法,现在又从李立三等人身上,看见了如此**裸的功利心,如此无掩饰的绿林气,他会作何感想呢?一九二八年他曾写道:“所怕的只是成仿吾们真像符拉特弥尔·伊力支[即列宁]一般,居然‘获得大众';那么,他们大约更要飞跃又飞跃,连我也会升到贵族或皇帝阶级里,至少也总得充军到北极圈内去了。译著的书都禁止,自然不待言。”5这实际上是重复了当年在东京作的那个预言。而到一九三六年,他和**人结盟六年之后,他竟又一次重复这个预言。有一回和冯雪峰闲聊,谈着谈着,他突然用玩笑式的语气说:“你们来了,还不是先杀掉我?”冯雪峰愕然膛目,赶忙摇手:“那怎么会呢,那怎么会呢……”6这位老实的年轻人是太不理解鲁迅了。

    充军西伯利亚也罢,杀头也罢,这都是对于将来的假设,可就在上海,在文学界,鲁迅和那些尊他为领袖的**人,还有更直接的矛盾在。它的起因就是“左联”。严格说起来,这其实是一个仓促建立的组织,鲁迅和创造社、太阳社那些年轻人正在报刊上战得昏天黑地,**的领导人却出来调停,强拉双方坐到一张桌子边上来当战友,你想想,倘不是出于“大敌当前”式的利害考虑,彼此怎么肯这样克制?因此,即便表面上是握手言和了,鲁迅也好,那批激进的青年也好,心里的不快依然梗着,不但鲁迅依旧讨厌成仿吾,蒋光慈也依旧看不上鲁迅,就是钱杏村,他可以服从命令,不再写文章骂鲁迅,但在心里,他却并不认错,直到“左联”成立以后,他都一再说,他看不出前两年批评鲁迅有什么错。这也难怪。鲁迅和这批年轻人,思想上完全是两代人,鲁迅看他们是浅薄做作,他们看鲁迅则是落伍守旧,这样两种人蹲在一条壕堑里,磕碰还会少吗?

    1930年9月17日,“左联”秘密为鲁迅作

    “五十岁纪念”时所摄(之一)

    就在“左联”成文的第一天,矛盾就暴露出来。鲁迅在成立大会上讲话,依然批评创造和太阳社“专事于吹擂”,“力量实在单薄”;7听者中间的那些年轻人,则有好几个在会后公开指责:“他说的还是这些话!8所谓“这些话”,不单是指鲁迅依旧记仇,也指他还是老生常谈,说不出一句新鲜话。几个月后,在那次为鲁迅祝寿的集会上,鲁迅刚讲完,一位年轻人就摇着头对身边的人说:“这太令人失望啦!……他对无产阶级文学的态度,使青年人为之沮丧……”9当然,这些都还是一般的思想上的分歧,说过也就算了。随着鲁迅逐渐介人“左联”的领导工作,他和一些**人的矛盾,还掺进了具体的人事纠葛,变得日益尖锐起来。比方说,原先**人拟定的“左联”发起人名单中,是没有郁达夫的,因为鲁迅很诧异:“怎么没有郁达夫?”才勉强添补上。可郁达夫这个人,身上实在没有多少“左翼”的气味,平常处世,倒多半是一派名士风度,散漫得很。他很少参加“左联”的活动,后来还干脆写了一封信给“左联”。说他不能常来开会。“左联”和它隶属的“中国左翼文化总同盟”的实际主持人,都是组织性颇强的**员,怎么能容忍这件事?一怒之下,就把郁达夫开除了。这自然使鲁迅极不高兴,你们怎么能把我介绍的这样一位文坛宿将,随意开除呢?到一九三二年,因为批评“左联”刊物《文学月报》上的一首诗,鲁迅又得罪了这份”刊物的主编周扬。偏巧从第二年开始,周扬成为“左联”中的**负责人,于是鲁迅和周扬的个人矛盾,就演化为他和“左联”中一群**人的矛盾,说起来也真是冤枉,鲁迅所以要批评那首诗,正是听了“左联”中另一位**员冯雪峰的建议,因此,他当初和创造社、太阳社那批年轻人之间的一点意气,现在却和他与“左联”中的**人的矛盾,和这些**人自己之间的矛盾,都纠缠在一起,怎么也解不开了。

    既然解不开,矛盾就势必要逐渐激化。一九三三年春,“左联”的四位成员联名发表文章,替《文学月报》上的那首诗辩护,斥责鲁迅是“右倾机会主义” ,是“带着白手套的革命家”。10一九三四年,则又有一位“左联”的青年成员化名“林默”,说鲁迅当时在报纸副刊上发表的短文是“花边文学”,“往往渗有毒汁……”11也就在这一年,周扬等人以“内奸”的嫌疑,革去了与鲁迅素来亲近的胡风的左联书记的职务,使鲁迅非常不满。本来胡风当书记时,他每月捐二十元钱作“左联”刊物的印刷费,周扬们这样一来,他就不捐了。周扬便在背后指责鲁迅“吝啬”,这话后来传入鲁迅耳中,自然更添一份厌恶。到一九三五年夏天。又有一位一左联”中的**员化名指责鲁迅,说他和敌人“调和”,而使追随他的青年人“死得不明不白”。12攻击的言辞,是一次比一次激烈了。类似这样的事情,当然不止我举出的这几件;鲁迅又特别敏感,几乎每一次都能猜出化名攻击者的真实面目,他的反击,就往往相当厉害。当初你成仿吾骂我是“有闲,有闲,还是有闲”,我就干脆将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二九年的杂文集名为《三闲集》,且在序言中指明,这是“射仿吾也”。你林默扣我一顶“花边文学”的帽子,我就干脆摘来作这些短论的总名,而且也在序言中指明:“这一个名称,是和我在同一营垒里的青年战友,换掉姓名挂在暗箭上射给我的。”13他更用种种不指名的方法,回敬周扬和他的同志。譬如编自己和许广平的通信集,他就屡屡在旧信中插进新的议论,像一九二五年六月十三日的那一封,原就有自己和青年人合作而总无好结果的慨叹:“每每终于发见纯粹的利用,连‘互'字也安不上,被用之后,只剩下耗了气力的自己一个”,鲁迅重抄时。就特意添写道:“有时候,他还要反而骂你;不骂你,还要谢他的洪恩,”14这就明显是针对周扬那一类人,是借昔日的牢骚,来抒遣今天的不满了。有时候,他甚至将这种不指名的斥责直接送到那化名攻击他的人面前,譬如他知道了是田汉化名攻击他,就在寄给田汉当主编的《戏》周刊的文章中,直截了当地写道:“倘有同一营垒中人,化了装从背后给我一刀,则我的对于他的僧恶和鄙视,是在明显的敌人之上的。”15

    鲁迅是个记仇的人。一九一二年在南京,他和朋友寻访旗营旧址,只见一片烧黑了的断壁残垣,几个满族老妇人如小鼠般蛰居其内,情景非常悲惨,可他谈起当年骑马过旗营时遭受的辱骂,语气间仍有余恨。对时隔多年的往事,他尚且如此,现在和“左联”中那批**人的矛盾,可谓旧隙添新怨,他的怒气就更难以抑制。偏偏周扬那些年轻人,血气方刚,对鲁迅的不满还有增无减。一九三六年春天,他们按照来自“共产国际”内的**代表的指示,突然将“左联”解散,另外建立一个几乎将上海文学界的各种头面人物都包容在内的“文艺家协会”,又提出“国防文学”的口号。取代原先的“无产阶级文学”——几乎是一个急转弯。在这整个急转弯的决策过程中,鲁迅身为“左联”盟主,明确表示反对,却毫无作用,周扬们只是派人将自己的决定通知他,并不管他是否赞同。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惹得鲁迅大怒了。他向来就讨厌别人利用他,虽然一次次压下火气,重新与人合作,这火气却不会消散,反而因为在内心重叠积压而酿成更大的爆破性。周扬们这一次解散“左联”,恰恰在这一点上激怒了鲁迅:当初你们三番五次来找我,一定要按我坐在“左联”的第一把椅子上,现在说解散就解散,这岂不是太过分了?你们这样对待我,我又何必再和你们搅在一起呢?于是,他先对替周扬传话的茅盾说:“对他们这班人,我早已不信任了!”16又写信通知他和周扬之间的另一名传话人徐懋庸:“我希望这已是我最后的一封信,旧公事全部从此结束了。”17他坚决不参加那个“文艺家协会”,还公开提出“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作为旗帜,竖在周扬的“国防文学”对面。当收到徐懋庸因此写来的批评信,责备他“助长着恶劣的倾向”时,更是怒不可遏,对朋友说:“写这信的虽是他一个,却代表着某一群。”18他针锋相对,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回信,还送出去公开发表。他在信中斥责周扬辈“大半不是正路人”,是“借革命以营私”,甚至说他“怀疑他们是否系敌人所派遣!”19直到逝世前一个月,病在床上,还写信向朋友表示:“这里的有一种文学家,……他们自有一伙,狼狈为奸,把持着文学界,弄得乌烟瘴气。我病稍愈,还要给以暴露的,那么,中国文艺的前途庶几有救”,20简直是将斗争的主要矛头,指向这群**人了。

    可这样一来,他的处境就非常尴尬。他已经和国民党政府为敌,现在又和身边的盟友决裂,他该怎么办?是干脆采取绥惠略夫式的“独战”的立场,对社会上的所有黑暗——不管它在朝还是在野——宣战?还是努力缩小这个决裂的影响,依旧坚守原来的战位?看起来,他是采取了后一方法。他依旧将官方视为主要的敌人,只要有可能,就竭力对社会隐瞒自己和那些**人的矛盾。这样做当然很苦,他在私人通信中忍不住要抱怨:“我不敢对别人说关于我们的话,对于外国人,我避而不谈,不得已时,就撒谎。……此所谓‘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也。”21不过,抱怨归抱怨,那“我们”和“别人”的内外界限,是分得相当清楚的,当然,矛盾越演越烈,最后总是掩不住;即使能够掩饰住,也只是瞒过别人的眼睛,并不能消除鲁迅自己的疑惑,因此,他一面对别人“撒谎”,一面又晴暗地向自己解释。他说**内并不是只有成仿吾和周扬这样的人,也还有瞿秋白和冯雪峰这样的人;他说周扬们都只是青年知识分子,并非真正的无产阶级,他们虽然不成器,却并不证明他对“无产者”的“将来”的信仰也不能成立;他更说,这些人其实和他以前领教过的那种激进青年--如高长虹之类--是差本多的人、甚至和他深恶的那批绅士学者也有许多相通的地方……我相信,多半正是类似这样的自我辩解,使他在给徐懋庸的公开信中,能那样明确地将周扬们和“革命”区分开来,说他们是在“借”革命以营“私”;我甚至猜想,他所以要添上“怀疑他们是否系敌人所派遣”这样的重话,除了发泄怒气,也是为了再次强调这个区分吧。为了稳住自己的战斗立场,他真是煞费苦心。

    但是,他再怎样说,也不能否认这样一个事实:成仿吾和钱杏村也好,周扬和徐懋庸也好,他们都是向国民党官方作坚决斗争的**人 ,在基本的政治态度上,正和自己大致相同。因此,即便“左联”解散以后,他依然得承认他们是“革命者”,就在给徐擞庸的那封信中,他那样痛斥周扬,最后也还是要补充一句:这个人“也许别有他的优点。也许后来不复如此,仍将成为一个真的革命者。”有位青年人向他询问是否该加入那个“文艺家协会”,他回信说:“我看他们[指周扬等人]倒不见得有很大的私人的企图,不过或则想由此出点名,……”22语气就颇为谨慎。他其实心里明白,他对周扬们的最大的憎恶,是他们明明不尊重他,却又要借重他,利用他,可恰恰在这一点上,他们的作法有相当的代表性,李立三找他提要求,不就是如此吗?话再说回来,倘是一个满身绿林气的造反者,他对鲁迅这样的知识分子,又怎么会有真正的尊重呢?所以,他和周扬们的矛盾,其实是体现了一个试图坚持精神独立的知识分子,和一个讲究实际利害的政治集团的矛盾。因为面临共向的敌人,他们似乎是联合了,但在骨子里,他们其实是两路人。一九三四年底他对朋友说:“最可怕”的确是口是心非的所谓‘战友',……为了防后方,我就得横站,不能正对敌人,而且瞻前顾后,格外费力。”23明知道那些人口是心非,并非真正的战友,却依旧看他们是自己的后方,依旧想“正对”前面的敌人:他确实是不愿意放弃原先的立场。可是,你仔细体味一下那“横站”的含义,想象一下他“瞻前顾后,的杯态,这和绥惠略夫式的绝望的独战,又相差多少呢?他在社会战场上的尴尬境遇,已经化解不了,他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承认,他是又一次陷入穷途了。

    自去日本留学开始,他一次又一次地压制住沮丧的情绪。重新上路去开辟通途。可是,三十年跋涉下来,竟还是落入此路不通的困境,他的奋斗意志再坚韧,恐怕也难以为继吧。他内心的创伤已经那样深刻,种种颓唐、猜疑的病态情绪,一直在心头翻腾不已,再添上“左联”内讧这么个碰壁的大刺激,他几年来苦苦营造的奋斗者的心态,自然就会开始崩坍。越是看清楚自己的真实处境,他就越不自觉地要往魏连殳式的思路上退缩。不但看清楚民众的“虚伪”,重新用大力鞭挞他们,也不但厌恶成仿吾和周扬那一类**人,公开和他们拉开距离。他这厌恶的范围还日益扩大,有时候简直是要网住他见到的多数文人和青年了。

    他加入“左联”的最初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