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章 驱逐“鬼气”(1/2)

    鲁迅戴着面具上阵呐喊,最后却陷入深广的虚无感,他逃离“待死堂”的第一次努力,是明显失败了。但他不会甘心,因为他同样不能承受那个虚无感。他虽然说自己不再想那些“哲学式的事情”了,可是,真能够修炼到整天只认得鼻子底下一小块地方的人,世上又有几个呢?鲁迅向来是那样自尊好强,就连不愿意与朱安离婚,也要讲出一番大道理:“我们既然自觉着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他们少的老的罪,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只好陪着做一世牺牲,完结了四千年的旧账。做一世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但血液究竟干净,声音究竟醒而且真。”1现在要他承认自己的人生并无意义,他是怎么都不会愿意的。因此,就在他似乎是无可避免地一步步陷入虚无感的同时,他又本能地要从那里面拔出脚来。他写信对朋友说:“我自己总觉得我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我极憎恶他,想除去,而不能。”2虽是“不能”,却仍想“除去”,从二十年代中叶起,他又开始了第二次艰难的挣扎。

    一个人所以会恨恨地宣告人生没有意义,总是因为他太相信人生是有意义了,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说,正是他原先对人生的确信,将他推入了虚无感的怀抱。鲁迅当然懂得这一点,因此,他驱逐内心“鬼气”的第一步,就是修订对人生的认识:我原先这样理解你,结果大失所望,痛苦不堪;现在我换一个角度打量你,或许会觉得好一点?

    在一九二五年,鲁迅已经到了非常讨厌别人侈谈将来的地步,他甚至把所有“将来一定好”式的议论,都看成是某种欺骗:“记得有一种小说里攻击牧师,说有一个乡下女人,向牧师历数困苦的半生,请他救助,牧师听毕答道:忍着罢,上帝使你在生前受苦,死后定当赐福的。'其实古今的圣贤以及哲人学者之所说,何尝能比这高明些。他们之所谓‘将来',不就是牧师之所谓‘死后'么”3这正是一段典型的虚无主义的气话,他原先太大相信那些哲人的高论,现在才这样愤激地抨击它。但是,说“将来一定好”,这只是对将来的一种判断,你可以不信它,但你这“不信”本身,正也表现出对将来的另一种判断。人其实是很难做到不想将来的,尤其像鲁迅这样的人,他总需要有一个关于将来的说法,作为自己行动的依据。“因此,他那些反对侈谈将来的言论。不过是说明了他自己对于将来的苦苦的思索。

    一九二七年冬天,他笔下出现了一个新的名词:“大时代”。他说:“中国现在是一个进向大时代的时代。但这所谓大,并不一定指可以由此得生,而也可以由此得死。”4几个月后他又预言:“不远总有一个大时代要到来。”5这“大时代”是什么呢?他解释说:“许多为爱的牺牲者,已经由此得死” ,他们“以愉快和满意,以及单是好看和热闹,赠给身在局内而旁观的人们,但同时也给若干人以重压”;“这重压除去的时候,不是死,就是生。这才是大时代。”6话虽说得折拗,意思还是明白的,到献身者的牺牲不再仅仅引人旁观,而是逼人奋起的那一天,黑暗和光明将会有上场殊死决战,这决战的时候,便是大时代。其实,信用他后来评论小品文的话,是还有更加简洁的解释:“也如医学上的所谓,极期一般,是生死的分歧,能一直得到死亡,也能由此至于恢复。”7仔细想起来,这“大时代”的说法当然是令人沮丧的,它非但不安慰你,说在决战中黑暗一定失败,它还要提醒你,说现在连作这种决战的条件都不具备。但是,它却十分符合鲁迅的需要。它既非空泛的许诺,也不是绝望的枭鸣,光明虽不一定得胜,毕竟也还有一半的希望。更何况,它能够有效地解释眼前的黑暗,甚至可以解释即将围过来的更浓的黑暗,既然现在是进向“极期”的时候,黑暗的扩大也就十分自然了。设想一下,比起那种因为渴望快速走进光明,事实上却满目黑暗,于是禁不住狂躁忿怨的情形,你现在怀抱这个“大时代”的理论,是不是比较能够忍受黑暗,不那么容易绝望了呢?也真亏他想出这么一个对将来的判断,他使用的,其实还是“五四”前那个把“将来”推远去的老法子,但他现在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认识,可以用它来填补那看破历史进步论之后的精神空虚,缓解历史虚无主义情绪的重压了。至少,他不再是被现实黑暗震骇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一定还记得,当写《文化偏至论》和《摩罗诗力说》的时候,鲁迅是多么自信,字里行间,处处进散出先驱者的豪气的。但到“五四”前后,这股豪气却大为减弱,你看他那些随感录,虽还常常以“我”和“我们”的名义发声呐喊,另一种自省自责的情绪,却也在其中悄悄地传布。《狂人日记》的结尾部分,“我”的自责尤其明确,他把自己干脆归入了吃人者的行列。既要呼唤光明,又发现自己身上染着黑暗,到二十年代中叶,他笔下就涌出了这样的情绪:“然而黑暗又会吞并我,然而光明又会消失”,“我终于访惶于明暗之间,我不知道是黄昏还是黎明……”8完全是一种“夹在中间”的困惑了。

    我很能够理解他这种困惑。自晚清以来,中国社会一直有个特点,它在骨子里一切照旧,表页上却风波迭起,动荡得非常厉害。这就容易使人产生错觉 ,以为社会的变化很大,新陈代谢的水流很急,新的浪潮还来不及扩展,更新的一波又扑面而来。这个错觉对人的影响很大,尤其鲁迅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知识和信仰都正在变化之中,精神的“定力”相对薄弱,就特别容易受它影响,一觉醒来便以为自己是前卫,再睡一觉又担心自己落伍了。鲁迅投身新文化运动,自然会感受到这股压力,倘说到“五四”前,他的呐喊还能够汇入最急进的潮流,那到二十年代初,已经有另一些更加激烈的呼啸从耳边掠过。他毕竟四十多岁了,在人的生命向来早衰的国度里。这就算是渐人老境了,丰子恺一过三十,便蓄起长须,感叹自己到了人生的“秋天”,鲁迅比他年长十多岁,身体又明显在走下坡路,自然更难免有某种衰老的自觉。他写过一篇极力振作的散文《希望》,却在其中一再咏叹自己的“迟暮”,你当能想象,他这自觉有多么固执。面对那些不但生理上远比他年轻,而且观念也远比他激进的年轻人,他会不会产生某种自惭的感觉呢?

    他似乎应该不会。到二十年代,他已经不再相信直线进化的观念,对一些满脸激烈的青年人,也愈来愈感到不满;年龄的长幼,更和头脑的新旧无关,他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但是,他恰恰又有一块心病,就是那回国以后不断滋长的自我不满,在十四年代中期,这不满几乎发展到了顶点,使他无法再像“五四”的时候那样,骄傲地宣称自己“血液究竟干净”了。因此,再面对那些比自己晚出,似乎更“新”的人事时,他的心理就相当矛盾。一方面,他能够看透其中有一些的分量,是比自己轻得多;另一方面,他又不自觉地感到自卑心理,大大强化了他那衰老的自觉,将他一步步推进“夹在蹭”的苦恼。他原以为自己必定是属于未来,现在却发现并非如此,自已很可能也不符合未来的标准,要遭受它的拒绝:你想想,这会对他造成多大的打击!在所有引他入虚无感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