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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小成功和大绝望(1/2)

    尽管戴着面具,呐喊得颇为吃力,鲁迅投身启蒙运动的个人目的,毕竟很快就实现了。向《新青年》投稿不久,他就赢得了编辑部同人的尊敬,应邀参加每月一次的编辑委员会会议,和钱玄同一样,成为杂志的中坚人物。由于《狂人日记》等一系列小说,尤其是《阿Q正传》的陆续发表,他更引起北京、上海等地读者的广泛关注,《狂人日记》甚至被选进小学的国文课本。从一九二0年开始,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等六七所学校相继聘他为讲师和教授,他对中国小说史的研究。在学术界颇受称赞。在文学界,他的影响就更大了,沈雁冰、郑振择等人组织文学研究会,就尊他为重要的指导者;后来的“浅草社”、“春光社”和“沉钟社”,更将他看成前辈和导师。他还与几位朋友创办《语丝》周刊,发起“未名社”和“莽原社”,以至被人视为文坛上的一派的领袖。每到晚间,他的会客室里便有青年人围坐,热切地望着他,希望能听到中肯的教诲。他不再是绍兴会馆里那个默默无闻的“待死”者了,他现在成了大学讲台上的名教授,读者钦慕的名作家。

    他的自我感觉也变了。他从小就有一种不自觉的优越感。这既是来自出身的优越,也来自智力的早熟。他到日本以后的自荐轩辕的激情,正有很大一部分是源于这种自视甚高的胸怀。你仔细看他返回中国之后的种种悲愤情绪,种种自居牺牲,甘愿待死的举动,都少有一般沮丧者的颓唐气息,倒是常常会显出激烈的意味,就更能够体会他骨子里的优越感,惟其有过那样崇高的自许,却偏偏到处碰壁,才会转而酿成激烈的自绝冲动。因此,一旦他能够引来青年人的瞩目,获得社会的承认,压在心灵深处的自尊情感就立刻会冒上心头。何况中国文人向来有重视功名的传统,鲁迅在南京求学时,曾模仿《离骚》的格式作过一首长诗,最后两句日:“ 他年芹茂而樨香兮 ,必异藉以相酬”,①就充分表现了这种功名心。我可以肯定,随着社会名誉的日渐增长,他的自信也一点一点恢复,先前那些受人轻蔑、走投无路的记忆,应该一天比一天淡薄了。但是,鲁迅介入公众生活的后果,却不仅仅是收获赞誉和尊崇,他还引来了恶意和敌视。他那样猛烈地攻击旧传统,自然会引起保守主义者的不满,有一次回答《京报副刊》的提问,他写了一句:“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②竟招来一大串反洁和攻击。他那样热情地替青年人说话,也确实赢得了青年读者的欢迎,就又会引起一班名人和准名人的嫉妒,种种讽刺、挖苦的言论,也便悄悄地扔了过来。特别是上九二五年的“女师大风潮”,更使他和一批官僚、学者绪下了冤。

    早在一九二四年,北京女于师范大学的学生就和校长杨荫榆发生冲突,群起告状,要教育部撤校长的职,一直闹到一九二五年春天,双方仍然相持不下。鲁迅开始对这件事并不热心,依旧每周去上一次课,下课铃声一响,便挟起书包回家。几乎不多说一句话。但是,到这一年四月,情形大变,先是司法总长章士钊以兼任教育总长的身份,公开支持杨荫榆,接着是杨荫榆展开攻势,一举开除六名学生领袖,然后是段祺瑞出面发布恫吓性的命令,章士钊则下令解散女子师范大学,要将造反的学生连锅端掉!一边是手无寸铁的女学生,一边却是从校长到总长到总理,恃强凌弱到了这个地步,稍有正义感的教员都会看不下去。也就在这个时候,鲁迅和女师大的学生许广平等人开始来往,通信日渐频繁,好感逐渐加深,他在感情上,也会不自觉地向这批学生倾斜,于是在五月十二日的《京报副刊》上,他公开表态支持学生,随后又联络其他一些教员,联名宣告反对杨荫榆。不用说,从章士钊那一面立刻就射来了箭。先是几位向来就有点看他不惯的教授,例如陈西滢,转弯抹角地讽刺他挑剔风潮;接着是章士钊以“结合党徒,附合女生”的罪名,撤了他在教育部的职;在教育部的办公会议上,还有人提议不发鲁迅被解职以前的欠薪,要从经济上打击他。鲁迅自然大怒,他一面连续写文章,措辞激烈地还击陈西滢,他在这一年写下的杂文中,差不多一半是在和他们打笔仗。一面又自己拟了状子,向法院控告章士钊“违法”。就论辩的笔力而言,那批教授哪里是他的对手,战不多久,就有陈西滢的朋友徐志摩出来,要求双方“带住”,而他还不罢休,写了《我还不能“带住”》的杂文,指责他们是在“串戏”。至于打官司,拖了大半年,也终于是他胜诉,法院撤消了章士钊的命令,准许他回教育部复职,而此时章士钊已经离开了教育部。

    鲁迅虽然得了“胜利”,在北京的处境却逐渐恶化。“女师大风潮”还没有结束,段棋瑞的士兵在执政府门前枪击请愿学生的“三·一八”惨案又发生了。鲁迅非常愤怒,在《语丝》上发表文章,称这是“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③这自然更触怒了官方 ,三月十六日的《京报》上就有消息透露,在内阁讨论通缉北京学界人士的名单中,赫然列着鲁迅的名字。虽然最后实际通缉的,仅是李大钊等五人,这对鲁迅还是一个严重的威胁。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先后往“莽原社”和几家外国人办的医院躲避,有一次太仓促了,竟只能躲在一家德国医院的杂物仓库里,十天之后才搬出去。居然弄到了得罪最高当局,不得不东躲西藏的地步,比起在绍兴会馆的平安的日子,是更不如了吧。

    单是遭受官府的压迫,鲁迅大概还能够承受。北洋政府并没有真来搜捕他,他的避难生活也并不都是那样狼狈。从另一面讲,官府的压迫正表明了被压迫者的力量,倘若北洋政府真来搜捕他,只要不被抓住,鲁迅多半也能从中获得自傲的勇气吧。但是,他遇到的情形却复杂得多。就在他似乎是挫败了那批官僚学者的攻击的同时,这攻击却促成了他自己内心的两种阴郁心绪的大爆发。

    其中一个,就是不得不做官的痛苦。他当初到教育部任职,本意只在逃离绍兴。中国文人向来有做官的传统,那又是共和政府的教育部,所以他并不觉得,以一个自由知识分子的身份去做官,有什么不合适。可到“五四”前后,情形就不同了。先是袁世凯称帝,再是曹锟贿选,在许多知识分子心目中,北洋政府早已经丧失了合法性,随着新文化运动的高涨,种种强调知识分子社会独立性的思想日益深入人心,一股鄙视官场的风气,正逐渐蔓延开来、蔡元培在北京大学发起“进德会”,要求会员除不嫖、不赌、不娶妾之外,更要做到不作官吏,不当议员,可见这风气的流行程度。鲁迅身在官场,对其中的黑暗自然看得清楚,即使初到北京时,他曾想借这个位置为社会作点事,到二十年代初,他一定已经明自了,这做官是非常无聊的事,他根本不应该做官。但是,为了负担家族的生活,他又不能扔掉这个饭碗。他每月的官俸是三百块大洋,虽说经常欠薪,只能发二三成,每月却也有近百元,不是个小数目。他也曾尽力教书,一度同时在几所学校兼课,每月的讲课费却只有十几元,太少了。从少年时代起,他就吃够了贫困的苦头,他很早就懂得了没有钱,什么事都干不成,在那篇《娜拉走后怎样》的演讲中,他那样强调“经济权”,就正是出于自己的痛苦经验。因此,尽管满心不愿意,他却仍然继续坐在教育部的办公室里,除了张勋复辟时,曾辞过几天官,一直都没有离开。就是袁世凯准备登基,他也只象征性地辞去“教育部通俗教育研究会小说部主任”这个虚衔,并不真辞职。这似乎是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特有的一种尴尬。和传统文人不同,他们很早就知道应该到官场之外去建立自己的立足点,可是,他们置身的社会仍然是**统治的一统天下,即便那些似乎是非官方的社会组织和空间,你仔细看看,也都会发现有许多或明或暗的官场的影子在其中晃动。因此,在大多数时候,大多数知识分子似乎是注定了要承受这样的痛苦,他们渴望洗干净自己,却总是发现爬不出污泥坑。

    鲁迅当然意识到这种尴尬。尤其是“五四”以后,他那一代启蒙知识分子中间,像他这样兼当教员和官员的人越来越少,这尴尬也就日益触目。在公开和私下的场合,他不止一次用自嘲的口吻说自己“是一个官”。甚至一冬二六年复职以后 ,还在《记“发薪”》中借题发挥,大讲一通“中华民国的官”,足见他对自己为官的身份,是怎样耿耿于怀。可是,自己解嘲是一回事,别人指摘又是另一回事,就在他用种种办法企图消解那份尴尬的时候,陈西滢们却直接来挑他这块心病了:“他(指鲁迅)从民国元年便做了教育部的官,从没脱离过。所以袁世凯称帝,他在教育部、曹锟贿选,他在教育部……”甚而至于“代表无耻的章士钊”免了他的职后,他还大嚷‘佥事这一个官儿倒也并不算怎样的“区区”……其实一个人做官也不大要紧,做了官再装出这样的面孔来可就叫人有些恶心了吧。”。鲁迅对陈西滢们的抨击,通常都很有力,但对陈西滢的这番指摘,他的笔却有些软,竟举出张勋复辟时曾辞过官,最近又被章士钊。革了职这两件事为自己辩护,而这等于承认了陈西滢的基本立论一在北洋政府中做官不光彩——是正确的。鲁迅后来说,人一旦站到辩诬的立场,不免就有点可怜,他这一向恰恰是不自觉地陷入了这种可怜的境遇,我们不难想象,那痛会怎样沉重地压迫他。

    更痛苦的是还要和章士钊打那样的官司,从知识分子的立场讲,你章士钊这样恶劣地镇压学生,就是不革我的职,我也该辞职抗议,鲁迅被革职后,同事许寿裳和齐寿山不就愤而辞职了么?可鲁迅没有这样做,而是向法院控告章士钊违法,要争回那个官职。这里面当然有意气,他偏要和章士钊针锋相对地斗一场,但深究他的动机,他不能失去这份生计,恐怕也是一个重要的考虑吧。不管是什么意图,他为了一个官职与章士钊打官司,总和一般知识分子洁身自好的标准不大相符,所以,他不得不向朋友多次解释:“其实我也太不像官,本该早被免职的了。但这是就我自己一方面而言。至于就法律方面讲,自然非控诉不可。”⑸不知道许寿裳和齐寿山对鲁迅打这场官司会怎么看,他们大概能理解他的苦衷。但是,他们为了他而辞职,他却打官司要捍卫自己的官职,两相比较,我总觉得不大对头。也不知道鲁迅写这一类信时心里是怎么想,他大约也感到某种不安,觉得应该为自己解释一下吧。

    与此相关的第二种阴郁心绪,就是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无论是“女师大”风潮,还是“三·一八”惨案,也无论是与章士钊们斗,还是躲避“执政府”的迫害,几乎所有的事情都向他重复同一句话,你是一个无用的人,你总是居于劣势,再有理也没有用,他们只要一举手,你便完了,李大钊不就被杀掉了吗?他们可以随意抓人、杀人,可以随意撤你的职,不给你钱,你又能有什么办法去报复他们?你只能写几行愤怒的词句,可对他们来讲,几行字又算得了什么?当年袁世凯下令由警察局审查报刊,不就把全国都治得鸦雀无声了吗?他们可以杀报馆老板邵飘萍,爱封哪家报纸就封哪张报纸,你书桌上的几页稿纸,他们哪里放在眼中?鲁迅不能不承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