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序 言(2/2)

子”、尤其是对吕纬甫、魏连曼一类颓唐者的剖析当中,我更看到了他对自己的深刻的失望,对心中那挥赶不去的“鬼气”的憎恶;从他那强踊:不舍的社会斗士的姿态背后,我还看到了深藏的文人习气,看到了他和中国文人精神传统的难以切断的血缘联系。

    他写过一篇题为《论睁了眼看》的文章,断言“中国的文人,对于人生一至少是对于社会现象,向来就多没有正视的勇气”,因此他呼吁人们“取下假面,真诚地、深入地、大胆地看取人生。”

    可是,我对他的了解越是深入,就越禁不住要认定,他自己也并不能真正实践这个呼吁,面对自己处处碰壁 ,走投无路的命运,他就不止一次地发生过错觉。这也难怪,一个人要直面人生,也须那人生是可以直面的,倘若这直面竟等同于承认失败,承认人生没有意义,承认自己是个悲剧人物,必然要沉入绝望的深渊,等待无可延宕的毁灭棗你还能够直面吗?不幸的是,鲁迅恰恰遇上了这样的人生,他自然要发生错觉了。孜甚至想,能够懂得这人生的难以直面,大概也就能真正懂得鲁迅了吧。

    我不再像先前那样崇拜他了,但我自觉在深层的心理和情感距离上,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近;我也不再将他视作一个偶像,他分明就在我们中间,和我们一样在深重的危机中苦苦挣扎。

    鲁迅屡次说,他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尽早被人遗忘;在一封给青年朋友的信中,他更说,倘若有谁以他为是,他就会觉得悲哀。他辞世已经五十年了,他生活的这块土地上,却还存人与他共鸣,以他为是,他若死而有知,又会作何感想呢?地球已经跨入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世界上各个地区的人类生活都在发生巨大的变化,新的危机取代旧的危机,新的蓝图取代旧的蓝图。可是,就在这样的时刻,依然有人一一绝不仅仅是个别人棗对鲁迅这样一位半个世纪之前的“绝望的抗战”音发生强烈的兴趣,甚至愿意引他为同道和先驱,这又是怎样可悲悯的事情!

    正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我才格外认真地来写这一部鲁迅传,写下我所理解的他的一生,也写下我这理解所包含的种种的共鸣。或许这样的写作本身,已经不止是指向他人 ,也同时是指向自己?或许我最后写下的,已经不止是对鲁迅和他那个时代的理解,也包含对我自己和这个时代的理解了。

    1992年8月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