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鹤兮归来》峻青(2/2)

得我自己也变成了一只仙鹤,双袖一展,身子轻飘飘地凌空而起,飞出了畅远楼,飞进了郁郁葱葱的松林之中,和林中的鹤群一起,尽情地飞翔。飞呀,飞呀,一会儿在松林的空隙中穿行,一会儿在松林的上空盘旋,一会儿飞上高高的山峰,一会儿冲下深幽的峡谷。……

    啊,惬意极了,全心身都沉浸在无比畅酣美妙之中,真是飘飘然羽化而登仙了。

    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明晃晃的阳光,照射在窗子上面,唧唧喳喳的叫声,从楼外的树上传来。但我却仍然沉浸在甜蜜的美妙的幻觉之中,不舍得那美好的梦境离去。心想,也许鹤群真的会在这个早晨重新返回来吧。于是,我草草地盥洗了一下,按照平时的习惯,去做清晨散步运动。

    我走出畅远楼,踏着露珠晶莹的草径,顺着榛子峪,向着四面云山走去。一路上,峪深林密,两旁山坡上都是高大苍翠的参天古松,山林间轻轻地飘浮,宛如那随风舒展开的轻纱,却依然看不见仙鹤的影子。

    我一口气爬上了四面云山。这儿,地势高,偌大的避暑山庄,苍苍茫茫,尽收眼底。但见楼台亭阁,掩映在葱葱郁郁的树木之间,山光湖色,互相辉映于晨晖之下。离宫的城墙,沿着山势起伏,宛如一条灰色的游龙。北面的棒槌峰,笼罩在一片白的晨雾炊烟之中,时隐时现;而畅远楼四周的松林,在清晨的阳光下,黑苍苍,郁沉沉,象一片苍茫的云海。……

    山顶的亭子上,有几位老人在舒展拳脚,其中有一位皓发银髯的老者,正在手扶栏杆,昂首远眺,是在欣赏风光的样子。我想了解一下这山庄的历史,特别是这松林鹤群的情况,于是就走了他的身边,问道:

    “老先生,你可是本地人?”

    老人点了点头说:

    “嗯,不错,土生土长,在这儿整整住了八十个年头了。”

    “听说这山庄的松林里,曾经有过白鹤,这话可是真?”我又问道。

    “那还能假?前几年还有呢。”老人望着万壑松风的方向说。

    “那么,为什么以后没有了呢?”我又问道。

    老人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说:

    “谁知道呢。我看,原因恐怕很多吧,比方说,有人打它。”

    “什么,还有人打仙鹤?”我惊讶地问道。

    “怎么,你觉得奇怪吗?就是有人拿着汽枪,常常来打鹤。”老人显出了气愤的样子。“从那以后,这鹤就不常来了。”

    听到老人的话,我不禁想起有一年,我在黄山休养时,有一天雨后,疗养院后面的山崖上,有一群猴子,跑到瀑布边喝水游玩。有一个,居然开枪打死了一只老猴子,这事引起了人们极大的愤慨和责难,不久,那人也就灰溜溜地下山了。想不到,这儿也有这种损害公共道德的人。他们贪图一时之快,甚至仅仅要在别人面前一逞自己的威风,竟至妄杀生灵,破坏风景。这种人的自私、粗鄙、精神状态之低下,是够令人吃惊而又可厌可恨的了。

    我不愿多想这种事,我不愿由此而破坏了我愉快的心境。但我却仍然关心着仙鹤。我又向老人问道:

    “老先生,依你看,这鹤不能再回来吗?”

    “这就很难说了。”老人长叹一声说。“鹤这种鸟儿,喜欢幽静的环境,没有人惊扰它;也喜欢清新的空气。……”说到这里,他停住不说了,仰起头来,向着北面的市区里望去我也随着他的眼神望去。只见北面的市区里面,有几根烟囱,正在冒着黑烟,这黑烟,象晨雾一样的敷张开来,向着四处飘去,笼罩在碧绿的山庄上空。

    望着这黑烟,老人久久地沉默不语。但我已明白,他刚才说的仙鹤需要清新的空气的含意了。

    可不是吗,没有适当的环境和气候,生物的成长和繁荣,就会受到影响。而空气的污染,又何止是祸及仙鹤呢?由此,我又想起了黄浦江鱼类的绝迹,沿海一带渔类的减产……

    环境的污染,不止是影响着其他生物,也严重地影响着人们的生命健康,引起了世界各国的普遍关注。现在,一场消除公害的斗争,业已广泛的展开。为此,我希望,至少在那些名胜之地的风景区内,不要再增加新的污染了。

    我希望那离宫的仙鹤,能够早日归来。

    当我把这种希望告诉老人时,老人连连地点着头,高兴地说:

    “但愿如此,但愿如此。”

    从四面云山回到畅远楼之后,心中颇有感触,很想写一篇文章,那题目就叫做:

    《鹤兮归来》

    可是这文章一直没有写成,但怀念仙鹤之心,却总是常萦于怀。这期间,也曾写信向承德的友人探询:仙鹤是否业已归来?得到的回答总是令人失望的。但我却始终没有丧失这个希望。不知怎的,我总是执拗地相信:总有一天,也许是在那旭日初升的早晨,也许是在那红霞满天的黄昏,那一群群仙鹤,将会浴着晨霞,披着夕照,从遥远的天际冉冉飞来,翱翔于万壑松风之间,翩翩于苍翠山庄之上……

    现在,我又再度来到了这一别三载的避暑山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迫不及待地跑到畅远楼前的松林之中,去看望那我常在思念之中的仙鹤。

    依然是一个红霞满天的黄昏。

    畅远楼前,依然是苍松森森,涛声阵阵;而仙鹤,却依然是不见踪影。不免有些失望了。

    也曾用种种理由宽慰自己:偌大的一个避暑山庄,如此众多的优美风光,少了几只仙鹤又算的了什么?可转又一想:不对,这不止是几只仙鹤的事,而是涉及到人们的公共道德和环境污染的问题,如果这些问题不解决,今天仙鹤消迹,猕猴敛踪,那么明天呢,后天呢?

    由此,我从环境污染,又想到了:我们的国家,曾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古国,我们有着自己古老而丰富的民族文化,文明礼貌。尤其是建国几十年来,人们的精神面貌有了很大变化,社会主义的新风尚新道德有了很大的发展,黄继光、董存瑞、罗盛教、刘胡兰、雷锋式的舍己为人的英雄人物层出不穷;但是,经过十年内乱的严重破坏之后,以致不得不重又提出建设精神文明的号召,为什么?不正是因为我们的社会主义新风尚、新道德、新的精神文明遭到了严惩破坏和污染之故吗?那弥漫天空污染空气的黑烟是一目了然的,然而那腐蚀人们心灵的污染,却不是一眼可以看得清楚。但是,这种污染,比起前者来,其危害不知道严重到多少倍。

    “玉宇澄清万里埃”的景象,是多么令人向往啊,我深信,这日子,终将会重新到来的,因此,我仍然是满怀希望地相信:那畅远楼外的仙鹤,一定会重新出现在那苍苍郁郁的松林之中,风清月白的山峦之间。写到这里,我不禁要满怀信心地喊道:

    鹤兮归来!

    鹤,一定能归来!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写于上海

    作者简介:峻青,原名孙峻青,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收集在《峻青文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