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春游》成仿吾(1/2)

    春游

    成仿吾

    近来我对于自己的游情,渐次发生了一种极强烈的反感。最初,我还只觉得闲着手不做事不像样;其次,我渐渐觉得我这个人真不中用,真可鄙弃;最后我近来开始自己轻视自己起来了。 这种自己轻视自己的感情,我只在学生时代有过几次。那时代,或是因为偷懒,或是因为神经病发作,或是因为要特别准备考试,不得不向学校请假的时候,虽然也喜欢暂时可以不做机械式的苦工,然而心里总有点觉得不大好过,有点怕见 别人。在别的学生全体在课堂上课的时间,一个 人独在家里闲居。或穿着制服在街上跑,这实是比什么苦工还要苦的工作。家里的,窗壁器具显.出一些使人发汗的冷齿来,街上的行人的眼睛好像是专为猜疑一个离群的学生而生的,就是那素来极老实的太阳,他也迟迟不进,故意要使人烦恼。这时候,不论自己怎样辩护自己,总不免要觉得惭愧,更由惭愧而渐渐轻视自己。

    我坐的人力车把我从龌龊的市中向龙华拖去的时候,这种感情又开始来缠绕我。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当我要去探春的今天,好像比平日要勤快一倍的样子。虽然我不能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忙,然而我从他们中间通过的时候,我只觉得好像我面前有一团熊熊的烈火。这个车夫好奇怪,他的跑法与别的车夫完全不同;别的车夫总是一耸一踊地跑,他却把全身当做了一个螺旋,在向空间螺进。我很惊讶地凝视着这个螺旋,心中却不住地把我与他的不同的两个世界在比较。一样的往龙华,偏有这样不同的目的,不同的状况与不同的心境!我打量他的身体,不像有什么缺点使他不能算一个人,他一样也是人的儿子!我这样想起来,恨不得马上跳下来让他坐上,我们来轮流拖着车跑。然而--纵不论及我的左脚有病,就只这被些少的知识去了势的我啊,恐怕拖不上两步。就要把我车上的乘客倾倒。我越想越觉得心里烦乱起来,我倒羡慕这车夫的平和的心境。

    自从爱牟去了之后,我心里更加寂寞起来。又因为病卧了几天的缘故,我只觉得异常烦恼。回国以来恰恰三年了,我的有限的光阴,总是这样任它流去的吗?这只给我失望的痛苦的文学界,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纵忍痛含羞而不足惜的吗?我非去与~切的门阀讲和不可吗?我将听从我们那些可敬的社会运动家的话,也做些"干呀!干呀!"的文字印在纸上,使那些正在读书时代的,热心社会运动的青年拿去叹赏吗?诸如此类的问题时常在我的心头来往,我的神经病时常待发作,犹如在寻觅出路的一团高压的烈火。

    今早嚼着面包看报的时候,看见了泰戈尔欢迎准备会的一则纪事,我心里大不以为然起来,我向T这样讲:"这些人比我还要闲着不做事,我都觉得可以在他们脸上吐一脸的痰。"

    "你以为他们闲着吗?他们是忙着想博一点小小的名誉。"

    "那就更该死了。"

    我狠狠地把报纸丢向一边,却抬起头来观看窗外的天色:在我窗子的上半部横着一片长方形的天空,浊得像牛乳一样;只右边的一角,露出一个好像无底的澄碧的深井。一方面低迷的天空好像要压到身上来,他方面那一角闲静的春天,又好像美女的明眸一般,在把我勾引,使我恨不得便向这无底的深井中一跳。据我自己的经验,这种恼人的春天是决不许人坐在家里心平气和地做事的。我于是想起了病中不曾去看的龙华的桃花来了。

    前礼拜扑一个空,扫兴回来了的N说;现在该开齐了罢。

    开齐与不开齐,我可无暇多管。住在上海好像坐牢,孤独的我又没有什么娱乐,在外人庇荫下嘻嘻恣欲的狗男女又使我心头作呕。外国人办的几个公园,都红着脸去游过多次,半淞园又那样浅薄无聊,此外还有什么地方可住?--我心里这样乱想时,我们都已穿好了衣服。

    刚下了楼,邮差送来了一束信件。约略把要紧的信看了。信以外的是一些投稿和新出来的书籍,杂志与报纸附刊之类的东西。近来我渐次欢喜看外国的名家小说起来,我最怕看给我们寄来的这些物件;一半是怕增加失望的痛苦,一半是因为我近来痛恨这种糟踏好纸、迫害排印工人的无聊的出版物,我把一部杂志扯破,分给了N和T,叫他们如历时利用。我自已带了几张什么周刊附刊;留下的两张却屈它们代替了一个鞋刷子。

    "谢谢。"

    N和T一时猜不着我在向谁说,呆住了。我近来因为痛恨游惰的缘故,时常痛骂我所认为游惰的人。对于这种专门写些无聊的文字出风头的闲人,我的愤怒便再也按不下去了,不管T怎样向我申说这是可以伤那些作者的感情的。

    我们渐次离开了窒息的尘烟,渐次走上了田间的土路,我在车上不住的乱想,但是我前面的螺旋,常把我回想的眼光扭了过来,使我想不起有系统的思想,我想起今天是来游春,我决定不再乱想了。我开始注意路旁的桑树,开始注意田间的人家,开始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