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7 活着还是死了(1/2)

    一

    在拉尼哈特,住着地主沙罗达松科尔先生的一家。他家里有一个寡妇。这位寡妇的娘家一个人也没有了;所有的人都一一死去。至于说到她自己的丈夫家嘛,也没有什么人了。她既没有丈夫,又没有儿子。她的一个侄子,就是沙罗达松科尔的幼子,成了这位寡妇的掌上明珠。他母亲生下他后,就长期身患重病,所以这个孩子就由这位寡妇婶母迦冬比妮来抚养。抚养别人的孩子,她似乎格外用心,因为对于别人的孩子,她没有任何权利,也没有任何社会要求,只有爱的要求。但是,在社会面前,她是不能根据某一条法律来证明自己的这种要求的,而且她也不想这样做;她只是以双倍的热情,疼爱着这个靠不住的心爱的宝贝。

    寡妇迦冬比妮,在这个孩子身上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爱之后,在斯拉万月的一天夜里,突然死去。不知什么原因,她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而宇宙空间到处都在继续前进,惟独在这个温柔的、充满爱的小小胸口里,时钟的机械永远停止了转动。

    为了避免警察纠缠,这位地主没有怎么声张,就吩咐他的四个婆罗门伙计,尽快把尸体运走火化。

    拉尼卡特火葬场,离村子很远。在那里一个池塘边上,有一间茅屋。茅屋附近长着一棵高大的榕树,周围是一大片空旷的草地。从前,有一条河流经这里,现在河已经完全干涸。在这条干涸的河道上,人们挖掘了一个大坑,作为火葬场的池塘。至今,人们还把这个池塘看作是那条圣河的象征。

    尸体就停放在那间茅屋里,四个人坐在那里,等待着焚尸的木柴。时间好像过得很慢,他们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这四个人中的尼达伊和古鲁丘龙,离开了那间茅屋,去查看为什么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把木柴运来;比图和波诺马利仍然坐在那里,守着尸体。

    那是斯拉万月里的一个漆黑的夜晚。天空布满了乌云,连一颗星星都看不见;两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间黑咕隆咚的屋子里。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用围巾裹着火柴和蜡烛,但是在雨季,火柴是很难划着的。他们带来的灯笼也熄灭了。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之后,一个人说:“喂,老兄!要是有一袋烟抽抽,该多好哇!来的时候太匆忙,什么都没有带来。”

    另一个人说:“我很快地跑回去,拿一些来吧!”

    比图知道波诺马利企图逃走,于是就说:“我敢对圣母玛丽亚发誓,我看你是想让我一个人守在这里!”

    谈话又中断了。五分钟仿佛就像一个小时似的。他们两个人在心里咒骂去运木柴的人——他们一定是坐在什么地方一边聊天,一边吸烟呢。在他们两个人的心目中,这种怀疑越来越强烈了。

    万籁俱寂——只有蟋蟀和青蛙在池塘边叫个不停。这时候,他们俩仿佛觉得尸体轻轻地动了一下——好像听到尸体在翻身。

    比图和波诺马利吓得浑身发抖,不停地念颂着罗摩的名字。忽然,在这间茅屋里听到了一声深深的呼吸。比图和波诺马利立即逃出茅屋,向村里跑去。

    大约跑了六公里,比图和波诺马利碰到了他们那两个伙伴提着灯笼回来了。他们两人的确吸烟去了,根本没有去打听运木柴的事,可是他们却说,树已经锯倒,正在劈呢,不久就会运到。比图和波诺马利把茅屋里发生的事,详细地告诉了自己的伙伴。可是,尼达伊和古鲁丘龙根本不相信,而且还因为他们俩离开茅屋很生气,并且严厉地责怪他们。

    他们四个人立即返回火葬场。他们走进茅屋,发现尸体不在了,停尸床空空的。

    四个人面面相觑。如果是被豺狼叼走了,也会留下一点衣服的碎片的。他们来到外边查看,发现在门外的一块泥地上,有刚踩过的瘦小的女人脚印。

    沙罗达松科尔,不是一个简单的人。假如突然把这闹鬼的事告诉他,是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处的。当时,他们四个经过仔细商量之后,决定:就说尸体已经火化了。

    早晨,木柴运到了。他们对运木柴的人说,尸体已经火化,因为茅屋里原来还存有一些木柴。对这件事,谁都不会产生怀疑,因为尸体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谁也不会乘机把它偷走。

    二

    大家都知道,当一个人的生命看来即将结束的时候,在很多情况下,这生命仍然潜伏在体内,而且常常会在死亡的躯体里重新复活。迦冬比妮就是如此,她并没有死——她的生命活动只不过由于某种原因突然中断了一下。

    当她恢复了知觉以后,看到周围一片漆黑。她感到自己躺着的这个地方,不是她通常睡觉的位置。于是她就叫了一声“姐姐”,但在这黑洞洞的房子里,并没有人回答。她惶恐地坐起来,才想起了那张停尸床。当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心绞痛和呼吸困难。她大嫂坐在屋里的一角,正在火上给孩子热奶。迦冬比妮再也支持不住了,就倒在床上,并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姐姐,你把孩子抱过来一下。我感到我的生命要完结了。”后来,她觉得四周一片漆黑,就像是一瓶墨水倒在了一个笔记本上一样。迦冬比妮的所有记记和知觉,世界这本书中的所有字母,顷刻之间都变成另一个样子。孩子是否用甜蜜的、充满爱的声音最后一次呼叫过他的婶母?在她离开那熟悉的尘世,走上那陌生的、无尽头的死亡之路的时候,她是否接受了这最后一次爱的礼物?对于这一切,她都记不起来了。

    首先她感到,阴曹地府怎么这样寂寞和昏暗。在那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也没有什么事儿干,只能这样清醒地永远坐着。

    后来,突然从敞开的门中吹进来一股潮湿的冷风,雨季里青蛙的鸣叫声,也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这时候,在她这短暂的一生中对雨季所形成的印象,立刻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并且感觉到了她与这世界的密切联系。一道闪电划破夜空,附近的池塘、榕树、宽阔的田野,远处一行行的树木,一瞬间映入她的眼帘。她想起来了,每当节日她常来这个池塘里洗澡,并且还记得,有一次在这个火葬场上看见死尸的时候,就觉得死亡十分可怕。

    首先她想,还是应当回家去。但是她马上又想到:“我已经不是活人了,家里能收留我吗?我会给家里带来不幸的。我是从活人的王国里被赶出来的人——我只是我自己的鬼魂。”

    如果不是鬼魂,她怎么能在这深更半夜从四门紧闭的沙罗达松科尔的家里来到这个难以行走的火葬场呢?即使现在火化仪式还没有结束,那么来焚尸的人又跑到哪里去了呢?她回忆起来了,在灯火辉煌的沙罗达松科尔家里,她临死时候的最后情景;后来她又发现,原来她是独自一人在这离家很远、漆黑而又空无一人的火葬场上。她明白了:“我已经不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了,我是一个极可怕的、肮脏的幽灵,我是我自己的鬼魂。”

    她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她周围世界的一切联系仿佛都中断了。她仿佛获得了一种惊人的力量和无限的自由——想到哪里,就可以到哪里;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这种前所未有的新的感觉一出现,她简直就像一个疯子一样,一阵风似地突然冲出茅屋,在漆黑的火葬场上走着,心里一点儿也不感到羞愧、胆怯和忧虑。

    走着走着,她感到腿有些累了,身子有些发软。辽阔的草地连绵不断,一眼望不到边——间或也有一些稻田——有的地方水没膝盖。黎明渐渐降临大地,从附近民房周围的竹林里,传出了一两只鸟儿的啼鸣。

    她当时感到有些恐惧。她不知道,和尘世和活人现在应当建立一种什么样的新型关系。当她在草地,在火葬场,在斯拉万月漆黑的夜里走着的时候,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就像在自己的王国里一样。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民房对她来说倒显得十分恐惧。人怕鬼,鬼也怕人,人和鬼是分住在死亡之河的两岸上的。

    三

    迦冬比妮的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又因为她脑子里胡思乱想,而且一夜都没有合眼,所以看上去简直就像一个疯子。人们如果看到她这副模样,一定会感到恐惧;孩子们见了,也会逃到远处,用土块向她投掷。很幸运的是,在这种情况下,最先看见她的是一个过路的好人。

    这个过路人来到她的身边,说道:“女士,看来,你是一个有身分人家的媳妇。你这身打扮,一个人到哪里去?”

    迦冬比妮开始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凝望着对方。她一时想不出来如何回答。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还活在人世,看上去还像一个有身分人家的媳妇,而且乡间路上的行人还在问她话。

    这位行人又对她说,“走吧,女士,我送你回家去。请告诉我,你的家在哪里。”

    迦冬比妮思考起来。她不想回婆家,也不想回到娘家去。

    当时她想起了童年时代的女友。

    虽然她和女友久格玛娅在童年就分开了,但是她们彼此经常有书信来往。有一段时间,她们俩还时常争论彼此相爱的问题;迦冬比妮企图证明,她是深爱久格玛娅的,而久格玛娅则想表明,迦冬比妮没有对她的爱给予应有的回答。两个女友都深信,如果有机会能再重逢,那她们俩就一定会一刻也不想分开。

    迦冬比妮对这位好人说:“我要到什里波迪丘龙先生家里去,他们家住在尼申达布尔。”

    这位过路人要去加尔各答;尼申达布尔虽然不近,但倒是顺路。于是,他就亲自把迦冬比妮送到什里波迪丘龙先生的家里。

    两位女友又相逢了。一开始,彼此都不敢相认,尔后童年时候的相貌才渐渐浮现在两个人的眼前。

    久格玛娅说:“哎呀呀!我多么幸运呐!我真没有想到会再见到你。朋友,你是怎么来的?你婆家的人难道肯放你出来吗?”

    迦冬比妮默默不语,最后才说:“朋友,你不必问我婆家的事了。你就像对待女仆一样,在你家的一个角落里给我安排一个落脚的地方吧。我要为你们效劳。”

    “哎哟,这是什么话!怎么能把你当仆人呢?你是我的朋友呀!”久格玛娅说。

    正在这时候,什里波迪走进房间。迦冬比妮望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才慢慢地从房间里走出去——她头上没有罩纱丽,也看不出有任何羞怯或谦恭的表情。

    为了不使什里波迪对她的女友反感,久格玛娅急忙向丈夫进行各种解释。但是刚说了几句,什里波迪就轻易地同意了妻子的建议,这使得久格玛娅并不感到特别满意。

    迦冬比妮虽然来到了女友的家里,但是她和女友已经不那么亲密——在她们之间隔着一条死亡的鸿沟。迦冬比妮总是对自己存有一种怀疑,每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就不再去接触别人。迦冬比妮望着久格玛娅的脸,仿佛在想:“她有丈夫和家庭,仿佛生活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她有爱情和种种责任,她是尘世中的人,而我就像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她生活在现实的国度里,而我仿佛生活在无限的虚幻之中。”

    久格玛娅也感到别扭,但是又无法理解。女人对于神秘的东西是不能忍受的——因为怀着这种神秘的情感尽管可以作诗,可以创造英雄业绩,可以研究学问,但是却不能用它来操持家务。所以,女人对于她不理解的东西,或者是消灭它,不再和它发生任何关系,或者是亲手把它重新改造成一种可用的东西——假如这两者都不能实现,那她们就会对这种神秘的东西感到非常气愤。

    久格玛娅对迦冬比妮越是不理解,就越生她的气。她想:

    “这件倒霉的事情,怎么落到了我的头上!”

    现在又出现了另一个威胁。迦冬比妮对她自己恐惧,但她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