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02 河边台阶的诉说(2/2)

时候诵读《薄伽梵书》,有时候宣讲《薄伽梵歌》,有时候坐在庙里,探讨各种经典。有人到他这里来请教,有人来求符咒,有人来探求治病的药方。姑娘们来到河边台阶上,常常议论说:“哎呀,他有多美呀!

    简直就像湿婆大仙亲自下凡,来到了这座庙里。”

    每天清晨,在太阳升起之前,苦行者站在恒河的水中,面向启明星,用缓慢深沉的语调进行晨祷。每当这时候,我就听不到河水的絮语。每天听着他那晨祷的声音,恒河东岸的天边就升起红日,殷红的霞光映着朵朵彩云,黑暗就像含苞待放的花蕾的一对外皮,慢慢地绽开,向四面退去;而那鲜花般的红色霞光,一点儿一点儿地染红了天池。我觉得,这个伟大人物立在恒河水中,凝望着东方,在念颂着一种伟大的咒语。随着这咒语的每一个字的涌出,那黑夜巫婆的妖术也就跟着失灵,月亮、星辰就会西坠,太阳就在东方冉冉升起,世界的舞台也就发生了变化。他简直是一位具有魔力的人物!沐浴之后,苦行者拖着他那高高的、犹如祭祀火焰般的、熠熠闪光的、圣洁的身躯,从水里走出来,水珠从他的头发上滴落下来。在晨光照耀下,他的全身都在闪烁着光辉。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在杰特拉月,有一天发生了日食;这一天很多人都来到恒河里进行沐浴。合欢树下开设了大集。人们借此机会来这里,也想看一看这位苦行者。从库苏姆家所住的那个村子也来了很多姑娘。

    早晨,苦行者坐在我的台阶上,在诵读圣典。一个姑娘看见他后,忽然拍着另一个姑娘的肩膀说:“喂,他就是我们村里库苏姆的丈夫。”

    这个姑娘用两只手指把面纱微微拉开一道缝,看了一下说:

    “我的天哪!真是他呀!他是我们村里查杜久家里的少爷。”

    第三个姑娘没有更多地卖弄自己的面纱,她说:“可不是嘛,前额、鼻子、眼睛,一点不差!”

    第四个姑娘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就一边叹息着把水罐灌满水,一边说道:“哎,他不是死了吗?难道他还会复活?库苏姆怎么这样苦命呀!”

    当时有的说:“他没有这么长的胡子!”

    有的说:“他没有这么瘦呀!”

    有的说:“仿佛他也没有这么高。”

    就这样,她们没有得出一致的看法,也不可能得出一致的看法。

    村里的人都看见了这个苦行者,只有库苏姆没有看见他。因为到这里来的人太多,所以库苏姆就没有到我这里来。一天黄昏,她看到月亮升起来,大概想起了我们旧日的友情。

    当时河边台阶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蟋蟀在蛐蛐地叫着。庙里的钟锣刚刚敲过,它那最后一声的余波,宛如幽灵,在河对岸的阴暗的树林中回荡,并且渐渐减弱。月光皎洁。潮水呜咽。库苏姆坐在那里,把自己的身影洒在我的身上。微风习习,草木寂寂。在库苏姆的面前,是撒满月光的宽阔的恒河;在库苏姆的背后,在周围的灌木丛中,在花草树木上,在庙宇的阴影里,在残垣断壁上,在池塘的岸边,在棕榈树的林中,黑暗用衣襟遮住自己的头和身,静静地坐着。蝙蝠在七叶树的枝杈上轻轻摇荡。猫头鹰在庙的尖顶上哭泣。从人们的住宅附近,偶尔传来豺狼的几声嗥叫,然后又万籁俱寂。

    苦行者从庙里慢慢地走出来。他来到河边,走下几个台阶,看见一个女子单独地坐在那里,于是就想转身离去。就在这时候,库苏姆突然抬起头来,向后望去。

    纱丽从她头上滑落下来。她抬起头来,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就像一朵仰首盛开的鲜花映着月光一样。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仿佛是在互相辨认,好像他们前生彼此相识。

    猫头鹰叫着从头上掠过。库苏姆听到这叫声感到恐惧,但她竭力克制自己。她用纱丽一端蒙住头,站起来,向苦行者行了触脚礼。

    苦行者向她祝福,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库苏姆回答说:“我叫库苏姆。”

    那一夜,他们再也没有说什么。库苏姆的家离这里不远,她慢慢地向自己的家里走去。那一夜,苦行者在我的台阶上坐了很久。最后,从东方升起的月亮已经西坠,苦行者的背影落到他自己的面前,这时候他才站起来,走进庙里。

    从第二天起,我就看到,库苏姆每天都来向这位苦行者行触脚礼。每当他宣讲经典的时候,库苏姆就立在一旁聆听着。苦行者作完晨祷,就把库苏姆叫来,给他讲解有关宗教方面的问题。我不知道她是否全能听懂,但她却聚精会神地坐在那里默默静听。苦行者对她有什么吩咐,她都准确无误地去完成。每天她都到庙里来做事——在敬神方面坚持不懈。

    她采集鲜花供神,从恒河里汲水来洗涮庙堂。

    她坐在我的台阶上,思考着苦行者给她讲述的一切。她的视野仿佛在慢慢地扩展,她的心胸也开阔了。她开始看到了前所未见的东西,开始听到了前所未闻的事情。笼罩在她沉静的脸上的一层忧郁的阴影已经消逝。每天早晨,当她满怀虔敬的心情,向这位苦行者行触脚礼的时候,她就像奉献在神仙面前的一朵被露水洗涤过的鲜花。她的全身都在焕发着一种优美的欢乐之光。

    在冬季即将过去的时候,冷风还在劲吹;一天傍晚,忽然从南方吹来了一股春风,天际中的寒意完全消失。在过了很多天之后,村里又响起了竹笛,还可以听到歌声。船夫们驾船顺流而下,他们停下浆,唱起了黑天的赞歌。鸟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突然欢快地互相呼叫起来。春天就这样降临了。

    一接触春风,我这颗石头心也好像一点一点焕发了青春;我的内心充满了这种新的青春激情。仿佛我的蔓藤也开满了花朵。在这段时间,我再没有看到库苏姆。她没有再来庙里,也没到河边来,也没看到她在苦行者的身边。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过了一些日子,一天傍晚,库苏姆又在我的台阶上和苦行者见面了。

    库苏姆低着头,说道:“师尊,是您叫我来的吗?”

    “是的,我怎么见不到你?现在你怎么这样不热心敬神?”

    库苏姆沉默不语。

    “请把你的心事告诉我。”

    库苏姆把脸微微偏过去,说道:“师尊,我是个有罪的人,所以我才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热心敬神。”

    苦行者用十分柔和的语调说:“库苏姆,我知道,你的心里很不平静。”

    库苏姆感到十分惊奇。她大概在想:“我真没料到,苦行者会知道我的心事。”她两眼噙着泪水,用纱丽遮住脸,坐在苦行者的脚下痛哭起来。

    苦行者离开她一些,说道:“把你的不安都告诉我,我会指给你一条走向安静的路。”

    库苏姆用坚定而虔敬的声调述说着,但是有时停顿,有时哽咽。她说:“您既然吩咐,那我就告诉您。不过,我可能说不太清楚,但是我感到,您心里会明白这一切的。师尊,有一个人,我敬重他,崇拜他,如同神灵,我的心里充满了这种崇敬的欢乐。可是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仿佛梦见他是我心灵的主人。他坐在一个薄古尔树林里,用左手拉着我的右手,向我倾诉爱情。我当时并没感到这是不可能的,也不觉得惊奇。我醒了之后,梦境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第二天,当我看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已不像以前那个样子。我的心幕上经常出现那次梦境。由于恐惧,我就远远地避开他,可是那个梦境却总是缠着我。从此我的心就再也不得宁静——我的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

    当库苏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讲述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察到,苦行者使劲用他的右脚踩着我的石阶。

    库苏姆的话讲完后,苦行者说道:“你应当告诉我,你梦见的那个人是谁。”

    库苏姆双手合十地回答道:“这我不能说。”

    苦行者说:“为了你的幸福我才问你。他是谁,你要明确地告诉我。”

    库苏姆用力擦着自己那双温柔的小手,然后双手合十地问道:“一定要说出他是谁吗?”

    苦行者回答道:“是的,一定要告诉我。”

    库苏姆立即说道:“尊师,他就是你呀。”

    她自己的话传到她自己的耳朵里,她就失去了知觉,倒在我那坚硬的怀里。苦行者犹如一尊石像,呆呆地站在那儿。

    库苏姆恢复知觉后,就坐起来,这时苦行者慢悠悠地说:“我吩咐你的一切,你都做了;我还要吩咐你一件事,你也应当做到。我今天就要离开这里,我们不应当再见面了。你应当把我忘记。告诉我,你能做到吗?”库苏姆站起来,望着苦行者的脸,用缓慢的语调说:“师尊,我能做到。”

    苦行者说:“那么,我走了。”

    库苏姆什么也没说,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抓起他脚上的尘土放在自己的头上。苦行者走了。

    库苏姆说:“他吩咐我把他忘记。”说完,她就慢慢地走进恒河的水里。

    从小她就生活在这河岸上,在这休息的时候,如果不是这河水伸出手来,把她拉入自己的怀抱,那么还有谁来拉她呢?月亮已经下山,夜一片漆黑。我听到了河水在絮语,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风在黑暗中呼呼地刮着;为了不让人们看见任何东西,它仿佛想要一口气吹灭天上的星辰似的。

    经常在我的怀里玩耍的库苏姆,今天结束了玩耍,离开我的怀抱走了。她到哪里去了,我无法知道。

    (1884年4月)

    董友忱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