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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忘了”与“别忘了”(2/2)

中的任意一天。地点:反正不是渺无人烟或地广人疏之处。幕启时,二人已闲聊半天了。

    男A:“嘿,对了,我想起一件事。”

    男B:“什么?”

    男A:“你认识的人中,还有没有未婚的大龄男青年?”

    男B:“干嘛?”

    男A:“有好几个人托我给留心着点。现在未婚的大龄女青年可真是不少。”

    男B想了一会儿,说:“没有,没有了。”

    两个人都叹一回,然后继续闲聊。

    幕落。

    您一定觉得这戏乏味。现在让我再把这二人详细介绍一下:男A,40岁,已婚,与男B是老熟人;男B:33岁,未婚,是个残疾人但肯定不是弱智。就是说,男B正是一个未婚大龄男青年,只是有残疾。这戏就不那么枯燥了,有可思考之处了:男A把男B忘了,男B也把男B忘了。不过,男A真把男B忘了吗?显然没有,所以他才把男B除外了。男B真的把自己忘了吗?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九

    综上八节而观之,到底是“忘了”好呢还是“别忘了”好?看来这问题不是用非此即彼的逻辑可以寻出答案的。我想读者诸君会同意这样的结论:该忘的时候忘了好,不该忘的时候还是别忘。那么,什么时候该忘什么时候不该忘呢?这却很难具体回答。世事之复杂,非以上八节所述可以概括,但我想,只要人道主义得以宏扬并蔚成风气,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在该忘时忘、在不该忘时不忘了。

    譬如第三节中提到的那些台阶,倘所有的设计师都能想到,残疾人也要参加到社会生活中来,也要有自立的骄傲和平等于人的自豪,也要有听听音乐看看球赛的雅兴和逛逛商店或公园的闲情,那么他们必会想到修一条坡道,而且会发现这并不比把观光缆车的钢索架到泰山去更麻烦。

    譬如第五节中提到的校方,倘其知道大凡一个人是要吃饭的,也是要从工作中实现人之价值的;倘其知道像王索玲这样的人可以靠自学走上讲台,本身就是对孩子们的一个多么好的教育;倘其知道若为她预备一把椅子,这本身就会在孩子们心中埋下多么美好的种子,那么我相信,校方会抢着要她来教书了,并把破除那条残酷的规矩视为一种光荣。

    十

    那么,人道主义是否仅仅意味着救死扶伤,从而仅仅意味着别人来理解和帮助我们残疾人呢?显然不。人道主义的最美妙之处在于这样的倡导:一切人,不管其**和社会职能有什么不同,他们的精神(或说灵魂)都是平等的,因而他们生于斯世,所应享有的权利和所应尽到的义务也便是平等的。(当然,有被选举权的人不都能当上总统,而同是尽了义务的,其社会或经济效益也不可能一般大这是另外的问题。)

    现在让我们看看自己有什么毛病吧。

    譬如第七节中提到的那种人,我们只好说:悲夫!他竟不知残疾本身从来不是耻辱,也永远不可能成为光荣。如果用不幸的残疾去换取某种特权,如果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那样总需依仗父母的娇惯,那么,当人们送来了特权也送来了嘲讽,送来了迁就也送来了轻蔑,我们就没理由反对这种搭配了,因为是我们自己先把自己摆在了低于常人的位置上,摆在了深渊里。

    譬如第四节中提到的那个史铁生,他是否过于敏感了呢?人们提到他是个残疾人难道有悖事实吗?大家多给他一点鼓励的掌声,难道不是人情之常么?假如确有那么一缕阴云的话,也是他敏感的产物。试想这敏感若多起来,谁跟他说话能不提心吊胆百般戒备呢?这样下去哪还有平等可言呢?“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诛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有时候,使我们处于不平等之地位上的,是我们自己,非他人也。所以现在的这个史铁生想,还是第六节中提到的那个顾阿根更懂得,什么时候该忘什么时候该不忘。

    再来说说那出小戏,男A把男B忘了,我们只想到了遗憾二字。男B也把男B忘了,我们便想到阿Q画押时唯恐不能画得圆。不过我相信男B并没有真忘了自己,只不过心向往之而不敢为罢了,于是渐渐把自己推向了麻木。所以我想,“忘我”未必都是好事,有时竟是生命的衰竭和绝望。不争者的不幸,一方面可怜,一方面可怒。这小戏是个象征:人道主义不仅意味着我们该有人的权利,还意味着我们必须理直气壮地去争取,倘自己先就胆怯,则天上掉大饼的机会微乎其微。

    总之,我们既然要求的是平等,既然不甘为鬼也不想成神,事情其实就很简单了:让我们的**不妨继续带着残疾,但要让我们的精神像健康人一样与世界相处。

    198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