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印度洋上的秋思(2/2)

斜瞟;犹之春阳融解在山巅白云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态,世间凡具有感觉性的人,只要承沐着她的清辉,就发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应,引起隐复的内心境界的紧张,——像琴弦一样,——人生最微妙的情绪,戟震生命所蕴藏高洁名贵创现的冲动。有时在心理状态之前,或于同时,撼动躯体的组织,使感觉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经难禁之酸辛,内藏汹涌之跳动,泪腺之骤热与润湿。那就是秋月兴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岂止、直是悲哀幽骚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运转的伟剧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诗艺界最凄凉亦最微妙的一个消息。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中国字形具有一种独一的妩媚,有几个字的结构,我看来纯是艺术家的匠心:这也是我们国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经是一个极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数的杰作;有石开湖晕,风扫松针的妙处,这一群点画的配置,简直经过柯罗①的画篆,米仡朗其罗②的雕圭,Chopin③的神感;像——用一个科学的比喻——原子的结构,将旋转宇宙的大力收缩成一个无形无踪的电核;这十三笔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惨的现象和经验,吁喟和涕泪,所凝成最纯粹精密的结晶,满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闲④(Gautier)异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梦到,愁字变形为秋霞黯绿色的通明宝玉,若用银槌轻击之,当吐银色的幽咽电蛇似腾入云天。

    我并不是为寻秋意而看月,更不是为觅新愁而访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丹德⑤所不许的。我盖见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经!

    ①柯罗(1796—1875),法国画家。

    ②米仡朗其罗,通译米盖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的雕塑家、画家。

    ③Chopin,通译肖邦(1810—1849),波兰作曲家、钢琴演奏家。

    ④高蒂闲,通译戈蒂埃(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批评家。

    ⑤丹德,通译但丁(1265—1321),意大利诗人,著有《神曲》等。

    我重复回到现实的景色,轻裹在云锦之中的秋月,像一个遍体蒙纱的女郎,她那团圆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时她幂弦的颜色,那是藕灰,她踟躇的行踵,掩泣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丧的丽姝。所以我曾说:

    秋月呀?

    我不盼望你团圆。

    这是秋月的特色,不论她是悬在落日残照边的新镰,与“黄昏晓”竞艳的眉钩,中宵斗没西陲的金碗,星云参差间的银床,以至一轮腴满的中秋,不论盈昃高下,总在原来澄爽明秋之中,遍洒着一种我只能称之为“悲哀的轻霭”,和“传愁的以太”。即使你原来无愁,见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调”,渐渐兴感起来!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

    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她一指的抚摩,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

    无聊的云烟,

    秋月的美满,

    熏暖了飘心冷眼,

    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

    来参与这

    美满的婚姻和丧礼。

    十月六日志摩

    于大洋之上寻求秋意,是诗人。

    诗人在大海上找到了秋色,那是月光。

    一海银波或低徊或咆哮,天幕“一颗鲜翠的明星喜孜孜先来问探消息”,而那珊珊晚来的新嫁娘,便是诗人等待已久的“月华”。这一片月色,如其说是自然界那“一泻的清辉”,毋宁说是诗人心中对人世的一片关注抚爱的辉光。

    自谓“好动”、“想飞”的诗人,在这篇记游性诗化意味很浓的散文中以他想象的翅膀遍走天涯,游思所及,情泪沉醉,诗魂绻缝,那一片“月色”微愁而慰藉。

    情爱是诗人不倦的话题。诗人选择了印度Ganges河边“一对情醉的男女”来承受他的月光的祝福。月之慈吻所至,烟篆柔婉,沉香浓郁,青春换取到的今生今世的这一瞬热烈而神秘。如画的场景让诗人的爱情理想得到某种诠释。

    爱之深,痛之深。失去的爱,失去爱之后的感觉同样令诗人迷恋。诗人笔下那一个“满面写着幽郁”的“诗人”,为爱人离去的背影而悱怨失意,欲泣欲诉。诗人抚慰的月光便充当了“失望儿的乳娘”。

    诗人永远是生命的同义词。这一个诗人自身,便总给人一种“永不会老去的新鲜活泼的孩儿印象”(郁达夫语)。这一片月光庇护一般抚摩着那个有着“温软的眼睫、嫩桃似的腮”的小小安琪儿之时,在生命和未来的眠床旁,诗人的“赤子之心”悄然掠过。

    而于那些深深浸淫于生之绝望与重负之中的人们,月光“不可言语比说的妩媚”,只是平添哀愁和木然。面对那“面海的柴屋”中皱面驼腰的老妪以及伏于她膝上悲泣的少妇,那威尔士矿床附近被煤块擦黑面容、倦眠欲阖的矿工,诗人的同情之心,诗人安抚的月光,无奈地滑过泪所不能讲述的这一切。

    诗人当然忘不了整理出一片“静穆宁寂的境界”,让他的月光倦倚稍憩,那是一片不闻虫吟、不见鱼跃的静默之潭。大自然,永远成为诗人的灵魂憩息之所。

    无所不在的月色下,还有一个隐蔽的、为诗人情之独钟的美丽形象。那是一个窈窕的倩影,在静谧的月色中吹熄了灯火,倚窗而立,正应了诗人那句“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到谁家”。诗人想象她在精雅的书室中独自“瘦损”了。崇拜着爱情的诗人,不禁喟然神往:“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

    这篇如诗如歌的“印度洋上的秋思”,字字句句、一点一滴浸润着诗人著称于世的万千柔情及其脆弱轻灵的气质。青春情酣的男女,恬然安睡的婴儿,独居雅室寂然消瘦的少女,临波流泪的失恋的“诗人”,长裙散洒幽咽饮泣的少妇,疲倦黝黑、沉重而漠然的矿工群像……在对这样一些或近或遥、具有疼痛感的意象的把握里,诗人纤细的感触或游移流连,或喟叹沉吟,丝丝缕缕总关一个“情”字。情醉的青春一瞬、早已久远的儿时酣梦固然无以忘怀,而诗人心头永驻不散的薄雾,更是人世难言的失落与不幸。那“亮晶晶的月亮”,在诗人心目中便不由轻漾着悲喟、轻染着泪痕了。

    “盖因见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诗人之“愁”,贯穿大洋上的秋思。这一种“悲哀的轻霭”、“传愁的以太”,令诗人兴感之下不由慨然长叹:“秋月呀!/谁禁得起银指尖儿/浪漫地搔爬呵!”难载这许多愁,那同一轮秋月,初时在寻觅秋意的诗人眼中即如外貌“团圆清朗”的新娘,而待秋愁骤起,竟不免成为颜色幂弦、行踵踟躇的“送丧的丽姝”了。诗人不能不惑喟人生的变幻难解:“秋月呀!/我不盼望你团圆。”而到文末,“美满的婚姻和丧礼”这“不谐之和”,便沉重地一统于诗人不禁兴起的以诗结句中。

    (张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