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轮盘(2/2)

人!……镜里的秋雁现出无限的愤慨,恨不得把手里的茶杯掷一个粉碎,表示和丑恶的引诱绝交。

    但她又呷了一口。这是虹口买来的真铁观音不?明儿再买一点去,味儿真浓真香。说起,小姐,厨子说了好几次要领钱哪,他说他自己的钱都垫完了。镜里的眉梢又深深的皱上了。唷──她忽然记起了──那小黄呢,阿宝?小黄笼子里睡著了。毛抖得松松的,小脑袋挨著小翅膀底下窝著。它今天叫了没有?我真是昏准有十几天不自己喂它了,可怜的小黄!小黄也真知趣,仿佛装著睡存心逗它主人似的,她们正说著话它醒了,刷著它的翅膀,吱的一声跳上了笼丝,又从过去低头到小磁罐里检了一口凉水,歪著一只小眼呆呆的直瞅著它的主人。也不知是为主人记起了它乐了,还是不知是见了大灯亮当是天光它简直的放开嗓子整套的唱上了。

    它这一唱就没有个完。它卖弄著它所有擅长的好腔。唱完了一支,忙著抢一口面包屑,啄一口水,再来一支,又来一支,直唱得一屋子满是它的音乐,又亮,又艳,一团快乐的迸裂,一腔情热的横流,一个诗魂的奔放。倪秋雁听呆了,镜里的秋雁也听呆了;阿宝听呆了;一屋子的家具,壁上的画,全听呆了。

    三小姐对著小黄的小嗓子呆呆的看著。多精致的一张嘴,多灵巧的一个小脖子,多淘气的一双小脚,拳拳的抓住笼里那根横条,多美的一身羽毛,黄得放光,像是金丝给编的。稀小的一个鸟会有这么多的灵性?三小姐直怕它那小嗓子受不住狂唱的汹涌,你看它那小喉管的急迫的颤动,简直是一颗颗的珍珠往外接连著吐,梗住了怎么好?

    它不会炸吧!阿宝的口张得宽宽的,手扶著窗阑,眼里亮著水。什么都消灭了除了这头小鸟的歌唱。但在它的歌唱中却展开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这世界里一切都沾上了异样的音乐的光。

    三小姐的心头展开了一个新的光亮的世界。仿佛是在一座凌空的虹桥下站著,光彩花雨似的错落在她的衣袖间,鬓发上。她一展手,光在她的胸怀里;她一张口,一球晶亮的光滑下了她的咽喉。火热的,在她的心窝里烧著。热匀匀的散布给她的肢体;美极了的一种快感。

    她觉得身子轻盈得像一支蝴蝶,一阵不可制止的欣快蓦地推逗著她腾空去飞舞。

    虹桥上洒下了一个声音,唷是娘呀,你在那儿了?娘在厅前坐在她那湘妃竹的椅子上做著针线,带著一个玳瑁眼镜。我快活极了,娘,我要飞,飞到云端里去。从云端里望下来,娘,咱们这院子怕还没有爹爹书台上那方砚台那么大?还有娘呢,你坐在这儿做针线,那就够一个猫那么大──哈哈,娘就像是偎太阳的小阿米!那小阿米还看得见吗?她顶多也不过一颗芝麻大,哈哈,小阿米、小芝麻。疯孩子!

    老太太笑著对不知门口站著的一个谁说话。这孩子疯得像什么了,成天跳跳唱唱的?你今天起来做了事没有?我有什么事做,娘?她呆呆的侧著一只小圆脸。唉,怎么好,又忘了,就知道玩!你不是自己讨差使每天院子里浇花爹给你那个青玉花浇做什么的?要什么不给你就呆著一张脸扁著一张嘴要哭,给了你又不肯做事,你看那盆西方莲干得都快对你哭了。娘别骂,我就去!四个粉嫩的小手指鹰爪似的抓住了花浇的镂空的把手,一个小拇指翘著,她兴匆匆的从后院舀了水跑下院子去。“小心点儿,花没有浇,先浇了自己的衣服。”樱红色大朵的西方莲已经沾到了小姑娘的恩情,精圆的水珠极轻快的从这花瓣跳荡那花瓣,全沈入了盆里的泥。娘!她高声叫。我要喝凉茶娘老不让,说喝了凉的要肚子疼,这花就能喝凉水吗?花要是肚子疼了怎么好?

    她鼓著她的小嘴唇问。花又不会嚷嚷。“傻孩子算你能干会说话,”娘乐了。

    每回她一使她的小机灵娘就乐。“傻孩子,算你会说话,”娘总说。

    这孩子实在是透老实的,在座有姑妈或是姨妈或是别的客人娘就说,你别看她说话机灵,我总愁她没有主意,小时候有我看著,将来大了怎么好?可是谁也没有娘那样疼她。过来,三,你不冷吧?她最爱靠在娘的身上,有时娘还握著她的小手,替她拉齐她的衣襟,或是拿手帕替她擦去脸上的土。一个女孩子总得乾乾净净的,娘常说。谁的声音也没有娘的好听。谁的手也没有娘的软。

    这不是娘的手吗?她已经坐在一张软凳上,一手托著脸,一手捏著身上的海青丝绒的衣角。阿宝记起了楼下的事已经轻轻的出了房去。

    小黄唱完了它的大套,还在那里发疑问似的零星的吱喳。“咦。”“咦。”

    “接理。”她听来是娘在叫她:“三,”“小三,”“秋雁。”她同时也望见了壁上挂著的那只芙蓉,只是她见著的另是一只芙蓉,在她回忆的繁花树上翘尾豁翅的跳踉著“三,”又是娘的声音,她自己在病床上躺著。

    “三,”娘在门口说,“你猜爹给你买回什么来了?”“你看!”娘已经走到床前。手提著一个精致的鸟笼,里面呆著一只黄毛的小鸟。“小三简直是迷了,”隔一天她听娘对爹说,“病都忘了有了这头鸟。这鸟是她的性命。非得自己喂。鸟一开口唱她就发楞,你没有见她那样儿,成仙也没有她那样快活,鸟一唱谁都不许说话,都得陪著她静心听。”

    “这孩子是有点儿慧根,”爹就说。爹常说三儿有慧根。“什么叫慧根,我不懂,”她不止一回问。爹就拉著她的小手说,“爹在恭维你哪,说你比别的孩子聪明。”真的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鸟一唱她就觉得快活,心头热火火的不知才好;可又像是难受,心头有时酸酸的眼里直流泪。恨不得把小鸟窝在她的胸前,用口去亲它。他爱极了它。“再唱一支吧,小鸟,我再给你吃,”她常常央著它。

    可是阿宝又进房来了,“小姐,想什么了,”她笑著说,“天不早,上床睡不好吗?”秋雁站了起来。她从她的微妙的深沈的梦境里站了起来,手按上眼觉得潮潮的沾手。她深深的呼了一口气。“二十三,二十三,为什么偏不二十三?”一个愤怒的声音在她一边耳朵里响著。

    小俞那有黑圈的一双眼,老五的笑,那黑毛鬼脸上的刀疤,那小白丸子,运命似跳著的,又一瞥瞥的在她眼前扯过。“怎么了?”她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完全清醒。但她已经让阿宝扶著她,帮著她脱了衣服上床睡下。“小姐,你明天怎么也不能出门了。你累极了,非得好好的养几天。”阿宝看了小姐恍惚的样子心里也明白,著实替她难受。“唷阿宝,”她又从被里坐起身说“你把我首饰匣子里老太太给我那串珠项圈拿给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