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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旧与“玩”旧(2/2)

刊物。我对于孤桐一向就存十二分敬意的,虽则明知在思想上他与我——如其我配与他对称这一次——完全是不同道的。这敬仰他因为他是个合格的敌人。在他身上,我常常想,我们至少认识了一个不苟且、负责任的作者,在他的文字里,我们至少看着了旧派思想部分的表现。有组织的根据论辩的表现。有肉有筋有骨的拳头,不再是林琴南一流棉花般的拳头子;在他的思想里,我们看了一个中国传统精神的秉承者,牢牢的抱住几条大纲,几则经义,决心在“邪说横行”的时代里替往古争回一个地盘;在他严刻的批评里新派觉悟了许多一向不曾省察到的虚陷与弱点。不,我们没有权利,没有推托,来蔑视这样一个认真的敌人,我常常这么想,即使我们有时在他卖弄他的整套家数时,看出不少可笑的台步与累赘的空架。

    每回我想着子安诺尔德说牛津是“败绩的主义的老家”,我便想象到一轮同样自傲的彩晕围绕在甲寅周刊的头顶;这一比量下来,我们这方倚仗人多的势力倒反吃了一个幽默上的亏输!

    不,假如我的祈祷有效力时,我第一就希冀甲寅周刊所代表的精神“亿万斯年”!

    六

    因为两极端往往有碰头的可能。在哲学上,最新的唯实主义与最老的唯心主义发现了彼此是紧邻的密切;在文学上,最极端的浪漫派作家往往暗合古典派的模型;在一般思想上,最激进的也往往与最保守的有联合防御的时候。这不是偶然;这里面有深刻的消息。“时代有不同”,诗人勃兰克。说,“但天才永远站在时代的上面”。“运动有不同”,英国一个艺术批评家说,“但传统精神是绵延的”。正因为所有思想最后的目的就在发见根本的评价标源,最漫浪(那就是最向个性里来)的心灵的冒险往往只是发见真理的一个新式的方式,虽则它那本质与最旧的方式所包容的不能有可称量的分别。一个时代的特征,虽则有,毕竟是暂时的,浮面的;这只是大海里波浪的动荡,它那渊深的本体是不受影响的;只要你有胆量与力量没透这时代的掀涌的上层你就淹入了静定的传统的底质,要能探险得到这变的底里的不变,那才是攫着了骊龙的颔下珠,那才是勇敢的思想者最后的荣耀,旧派人不离口的那个“道”字,依我浅见,应从这样的**,才说得通,说得懂。

    七

    孤桐这回还是顶谨慎的捧出他的“大道”的字样来作他文章的后镇,“大道之忧,孰甚于是?”但是这回我自认我对于孤桐,不仅他的大道,并且他思想的基本态度,根本的失望了!

    而且这失望在我是一种深刻的幻灭的苦痛。美丽的安琪儿的腿,这样看来,原来是泥做的!请看下文。

    我举发孤桐先生思想上没有基本信念。我再重复我上面引语加圈的几句:“……兹信念者亦期于有而已,固不必持绝对之念,本逻辑之律,以绳其为善为恶,或衷于理与否也。”所有唯心主义或理想主义的力量与灵感就在肯定它那基本信念的绝对性;历史上所有殉道、殉教、殉主义的往例,无非那几个个人在确信他们那信仰的绝对性的真切与热奋中,他们的考量便完全超轶了小己的利益观念,欣欣的为他们各人心目中特定的“恋爱”上十字架,进火焰,登断头台,服毒剂,尝刀锋,假如他们——不论是耶稣,是圣保罗,是贞德、勃罗诺,罗兰夫人,或是甚至苏格腊底斯——假如他们各个人当初曾经有刹那间会悟到孤桐的达观:“固不必持绝对之念”:那在他们就等于彻底的怀疑,如何还能有勇气来完成他们各人的使命?

    但孤桐已经自认他只是一个“实际政家”,他的职司,用他自己的辞令,是在“操剥复之机,妙调和之用”,这来我们其实“又何能深怪”?上当只是我自己。“我的腿是泥塑的”,安琪儿自己在那里说,本来用不着我们去发见。一个“实际政家”

    往往就是一个“投机政家”,正因他所见的只是当时与暂时的利害,在他的口里与笔下,一切主义与原则都失却了根本的与绝对的意义与价值,却只是为某种特定作用而姑妄言之的一套,背后本来没有什么思想的诚实,面前也没有什么理想的光彩。

    “作者手里的题目”,阿诺尔德说,“如其没有贯彻他的,他一定做不好:谁要不能独立的运思,他就不会被一个题目所贯彻。”

    (Matthew Arnold:Preface to Merope)如今在孤桐的文章里,我们凭良心说,能否寻出些微“贯彻”的痕迹,能否发见些微思想的独立?

    八

    一个自己没有基本信仰的人,不论他是新是旧,不但没权利充任思想的领袖,并且不能在思想界里占任何的位置;正因为思想本身是独立的,纯粹性的,不含任何作用的,他那动机,我前面说过,是在重新审定,劈去时代的浮动性,一切评价的标准。与孤桐所谓第二者(即实际政家)之用心:“操剥复之机,妙调和之用”,根本没有关连。一个“实际政家”的言论只能当作一个“实际政家”的言论看他所浮泅的地域,只在时代浮动性的上层!他的维新,如其他是维新,并不是根基于独见的信念,为的只是实际的便利;他的守旧,如其他是守旧,他也不是根基于传统精神的贯彻,为的也只是实际的便利。这样一个人的态度实际上说不上“维”,也说不上“守”,他只是“玩”!一个人的弊病往往是在夸张过分;一个“实际政家”也自有他的地位,自有他言论的领域,他就不该侵入纯粹思想的范围,他尤其不该指着他自己明知是不定靠得住的柱子说“这是靠得住的,你们尽管抱去”,或是——再引喻伊索的狗——明知水里的肉骨头是虚影——因为他自己没有信念——却还怂恿桥上的狗友去跳水,那时他的态度与存心,我想,我们决不能轻易容许了吧!

    (原刊1925年11月11日《展报副刊》,收入《落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