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三卷·第八部(1/2)

    (十五)

    使他在悒郁、忧愤、纷乱、沮丧的心情中抬起头来看到生命与诗的光亮的是青年诗友。

    陈梦家来访。

    没有说什么问寒嘘暖的套话,没有说什么天南地北的闲白,梦家开宗明义地说:"徐先生,上月,您在九姑家与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个快乐的夜晚,使我们产生了一个念头。令孺九姑、玮德他们要我来同您商量,我们想再办一个诗刊,希望您出面牵头和主持……不知您意下如何?"

    志摩的眼睛陡然亮了,"好,好极了!"

    "您同意啦?"

    "当然!当然同意!"志摩推开座椅,“十一期,因为急着要搞剧刊,停掉了……《新月》,现在已经变质了,变得火药味十足,再也不见缪斯的影子了!好,找们再来办一个新的诗刊!"

    "这些日子,九姑、玮德和我常常在谈,《晨报》的诗刊,当时办得多么热火呵。我们,几乎都在不同程度上得到它的哺育和感染……它的影响,必定会成为中国新文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一页……"

    "是吗?你们是这么看的吗?"志摩的心激动了。

    "是的,我们都有切身的体会。那时,《诗刊》一出版,我们就立刻争相购买,并且聚在一起吟诵、讨论……"

    "哦……它居然起了这么大的作用,这是我们始所未料的

    "尤其是《诗刊》上关于新格律诗的创作和艺术表现形式的探讨,以及您、一多先生,还有其他几位先驱者的摸索、尝试、创新之作,给我们这些后生小子开辟了道路,指出了方向、树立了楷模。"

    志摩坐下了,点起了一支烟。梦家的话,把他引入了编办《诗刊》时的回忆之中。

    一间纯黑的屋子,四墙涂成一体的漆黑,周围镶描上一道窄窄的金边,使人联想起一个手臂脚踝上套着细金圈儿的**非洲女子……客室的底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一尊维纳斯的石雕像幽雅地站着,在一体黑色的映衬下,别有一种澹远的梦趣,叫人想到一片倦阳中的荒芜草原,有几头羊在草丛中摆动。隔壁有一间面积极小的画室,基角上支着画架,壁上挂着几幅颜料还不曾干的油画。白天窗户里透进阳光,在黑墙上涂上几块耀眼的白斑;傍晚暮色进屋,这里似乎有梅斐司滔佛列士的踪迹;夜间黑影、灯光交映,现出种种不成形的怪像——这,就是真正的"艺术殿堂"——诗人、画家闻一多亲自设计布置的寓所。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刘梦苇、于赓虞以及另外几个青年男女,团团围坐在一盏桌灯边,小方桌上摊开着书本和手稿。

    "我先来献丑吧,"志摩站起来,从桌上取出几页稿笺,推了推眼镜,"题目叫《他怕他说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躇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接。"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只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双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是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去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诗,朗诵完了,在座的人轻轻鼓掌。

    "一多,你评评吧,我最愿意听你的指教。"

    闻一多头发蓬乱、瘦骨棱棱的;他点着头,像在玩味这诗的意境。"这首诗,我读过。你把它编在《翡冷翠的一夜》里,是吗?总的来说,这首和这本集子里的各首,比你的《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大的进步。"

    "就这句好话吗?我不满意,我要听的是你一语中的批评……"志摩的脸微微红了,"不瞒大家说,我又何尝懂诗?兴致来时随笔写下的就能算诗吗?我性灵里即使有些微创作的光亮,也实在微细得可怜,就像板缝里逸出的一线油灯光……"

    "我说的是我感觉到的。"不善辞令的一多认真地说,"我说的进步,主要指形式而言。这诗共六段,每段abab押韵,还有极优美的音节,在技巧上,已渐臻圆熟了。"

    "是吗?"志摩高兴地说,"我的笔本来是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我是读了你的谨严的作品,方才领悟到自己的野性……"

    "对,我也有同感。"饶孟侃说,"我认为,诗的艺术,离不开特殊的形式美。否则,它又与散文何异?在这方面,我说,一多的研究和试验是极有价值的。老实说,我们几个,谁不受点《死水》的影响?"

    一多摇摇头。"说受我的影响,不敢当。不过,我认为,新诗,若不走格律化的路,是行不通的。志摩以前有一些作品我就不敢恭维;正像子离所说,除了分行来写之外,简直跟散文没有什么不同之处。"他说着,把颈脖埋在衣领子里,一蓬乱发在香烟的青雾之中犹如暮霭中的蒿莱。"歌德说过:'有约束才有自由,在限制里方能显出身手。'这话是一切艺术的真谛。离开了一定的法度,便无所谓艺术;譬如赛球,须有种种规则之约束,方能磨励球艺、分出高低、决出胜负。倘若比赛双方随意乱奔瞎夺,便不成其为竞赛了。"

    "对极,对极!"子离拍掌说。

    "不过……"志摩透过两个眼镜片看着一多说,"你对我的诗的批评,我完全接受,那些东西我现在连看都没有勇气再看了。不过……你说一定要走格律化的路,我还有些疑惑。须知现代人的精神天地,已非古人所能比拟。舌诗难厦芟饲傻脑媳闯宦桑枪?代人的细腻而狭窄的精神感受的表现形态所需要的。现在对新诗来规定许多限制,我看难免会妨碍和削弱想象力的奔驰和情趣意辞的拓展……"

    "不,志摩,听我说,"一多又摇摇头,"中国旧体诗词的平仄、押韵的定则,英文诗里的抑扬顿挫的分组,这绝不是人为强加的桎梏,而是语言本身的音乐性所揭示的一种基本结构。我们现在虽说用语体文写新诗,但其文字仍然是那些干年流传下来的汉字,所以不能不摸索出一种新的、更适用于我们的表现所需的格律来……"

    "那么,类如把每一句的字数都定为一律的那种形式,也是必要的吗?"志摩又问,"古人,像李太白的七言古诗,不也往往在打破这种定则?"

    "这……当然还需进一步研究,"一多回答道,"总之,漫散无际、节律杂乱、浮词冗语,不能体现出诗之所以为诗——其凝炼美、其音乐美、其建筑美……最近,听说孙子潜对语体诗的节奏规律作了一些研究,这是值得注意的。总之,让我们继续努力探索吧!"

    "徐先生!"

    梦家的声音把志摩的思绪唤了回来,"嗯?"

    "您出神了。"

    "是呀,我突然觉得自己又走回到一多先生的那神秘的黑屋子去了……那时,我们真的结成了一个诗坛呢,闻先生的那屋子,真是一个神妙的庙堂!那时我们常常有争执、辩论,有时甚至面红耳赤,各不相让;可是,劲儿也就在这争辩上!"

    "我们现在也有这样的野心,想结起一个小小的诗坛……"

    "应该有这样的野心!这也就是雄心嘛!我举双手同意!一定成为这诗坛的忠实同志!"志摩举起双手。

    "我们希望,这小小的诗坛,早晚可以放露出一点小小的光亮。"

    "小,但一直向上!"志摩说。

    "小,但不是狂暴的风所能吹媳的!"梦家说。

    "……我们对着晦盲的未来,岂不也应有同样光明的指望?"志摩又说。

    一篇发刊词的底稿,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产生了。

    当晚,志摩就给孙大雨《子潜》、邵询美、饶孟侃等好友发信征求意见和约稿了。

    志摩对创办一个《诗刊》的积极心情,正是他对《新月》的政治色彩越来越浓厚的失望心情的反映。他又一次以新的激情、怀着新的希望向诗神奔去……

    (十六)

    一九三○年九月,蔡元培辞去北大校长职务;十三月,蒋梦麟接任。他请胡适出任北大教务长。

    一天,胡适偶然读到志摩不久前发表的一首题为《生活》的短诗: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境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他读着,感到一阵窒闷,眼前浮现出志摩在上海陷入了经济困难、家庭生活不上正轨、杂事缠身的苦闷中的忧愁莫名的面容。他叹了一口气。

    "这是志摩对生活已经走投无路。感到绝望的心情的写照。"他对自己说。

    他写信给志摩,邀志摩北上辅佐北大校务。

    志摩接信大喜,急忙同小曼商量。

    "你怎么去得?"小曼扬起眉毛,"以前中大、光华两地赶来赶去已经累坏了你,难道还能插上翅膀再飞到北平去做事?"

    "再兼北大、中大当然不行,"志摩侧着头想了想,"就把中大的课辞了吧。"

    "北平……不要去了吧,摩,家在上海,我在上海,你为什么要到北平去呢?"

    "不,北平我非去不可。适之盛意来邀,我怎能推拒?"志摩说得很坚决。

    "辞了中大的课,不又要得罪人?那些学生也会难过的,上次你离开光华,家壁他们不是都非常失望、惋惜?"

    "这……也没有办法了……曼,我们干脆搬到北平去定居吧,好吗?"

    "我……不想去。摩,上海的家安顿下来也不是容易的事,这你也知道。不要离开上海吧……"

    "不,我再也不想在上海呆下去了!"志摩提高了声音说。

    小曼一怔。"为什么?"

    "这样的环境,这样的生活,我实在吃不消了,再这样下去,我的一生事业都要毁了!"

    小曼的眼泪上来了。她知道这是志摩对自己的一种谴责。以前她虽然也感到志摩对眼前的一切都是不满的,但他从来没有用如此明确的语言说出来过。

    她抽泣着。

    她没有法子改变自己。以往长或养成的习惯,周围环境的影响,都形成了一股惯性,使她向着一个地方滑去;这种滑行牵曳着志摩,败坏着他的心绪、分散着他的精力、扰乱着他的思想,妨碍着他的事业,这些她全知道。她感到对不起他。可是她没有法子改变自己。这需要巨大的自制力和意志,可是她没有。身体的孱弱磨完了她的精神力量,她只能任自己一天天这样地滑下去。

    小曼一流泪,志摩泄气了。他坐了下来半晌说不出话来。

    "摩,依了我吧。"

    "适之那里我是无论如何要去的。这样吧,中大的课辞掉,我仍在上海住家。北平、上海两头跑。"

    "你又不是铁打的身骨,这样支撑得住吗?"

    "不要紧,小曼,我可以坐飞机来去,那是快得很的。"

    "坐飞机?"小曼抹着眼泪笑了,"你想得倒美。机票那么贵,那么少薪水?就说每月回来一次,那点钱怕还买不起一张来回的票呢。"

    "我才不会那么傻呢。我去找保君健,他是中国航空公司的财务主任。上次我从南京回来不是他送的票吗?我坐揩油不掏腰包的飞机,不好吗?"

    小曼想了很久。"你要去,我拦不住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她抬头望着志摩。

    "什么条件?"

    "就是不许你坐飞机。"

    "为什么?"志摩大叫起来,"坐火车,要两天一夜呢!你倒舍得让我受那份罪?"

    "我宁可让你受那份罪。"

    "为什么,我喜欢坐飞机,你不知道?坐在飞机上,那才叫做享受呢。穿云破雾,翻山越岭,我的'想飞'的渴望就好像得到了满足似的……"

    "不,不,摩。我怕……你坐飞机,我会寝食难安的。我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但是,我害怕……"

    "拍我会死?"

    "别发痴!"

    "我真巴不得就这样的死去呢!像雪莱的那种死法,真是一种缘份,一种福气,一种——"

    小曼扑上去堵他的嘴。"你又疯疯癫癫了!你忘记了吗,以前你不是答应过我不再说这种混话了吗?"

    志摩放声大笑。"哈哈,看你这种迷信的样子!如果说声,就会死的话,那日本人打进济南,咱们也不用抵抗了,大家排着队去念咒语好啦!"

    小曼拭着泪。"看你像着了什么风魔似的……"

    志摩拿起小曼的手帕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痕。"曼,你放心!不久前有人替我请瞎子算了一个命,说不妨事!说去年的一关逃了过来,直到四十多岁,不会有三灾六难了,一路全顺了!"

    "还说我迷信哩,你就信那种瞎子的骗钱话!"

    北平的生活,是愉快的,志摩借住在米粮库四号胡适家的楼上。胡家招待殷勤,茶饭合味;房间宽敞安静,书籍应有尽有……

    晚饭时,胡太太看到志摩的丝棉饱子肘子磨破了,前襟有一个香烟烧的窟窿,笑着说:"徐先生衣服破了,也不另置一件新的?"

    志摩红着脸,说:"呀,我怎么没有发现?咦,这是哪儿烫出来的焦洞?"

    "小曼也没看到?你看,肘子下面都磨破了。"

    "唉,她呀,你还能指望她来给你补衣服?"

    胡太太摇头叹气说:"那当然,她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小姐嘛,当然不会做这种粗活儿。来,待会吃完饭,嫂子替你补一下吧,今冬还能对付过去呢。"

    饭后,志摩脱了棉袍,裹着一件大氅,坐在房间里跟适之聊天。

    "这下,小曼大概要恨我了,"适之笑着说,"是我,拆开了你们……"

    "她这个人,从不记恨任何人。她的气度之大,脾气之好,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志摩说。

    胡适点点头。"这我知道。不过,这种美德,在另一面,也就是严重的弱点。量度太大,脾气太好,就任什么都无所谓了,都过得去了,都不紧迫了,这也是自我放任的根源。志摩,不怪我说得太直吧?"

    志摩直跳起来。"适之,你的洞察力真叫我佩服!你真把小曼看清楚了。她正是这样的人!"

    胡适又点点头。"小曼什么都好,只是太随和,太软弱……"

    志摩一迭声说,"对,对,对,一点也不错!"

    "她的健康方面……"适之含蓄地说,"最近有所扭转吗?"

    徐志摩沮丧地摇摇头。"老样子。怕是……难以扭转了。"

    胡适叹一口气。"真是千古憾事。以小曼的才情和天赋,若不是这般,也早是名画家、名作家了!"

    "可不是!"志摩说,"我也不知苦劝苦求了多少遍……"

    "是很难的。"胡适肯定地说,"很难的……"

    他们叹息着,沉默了。

    过了一会,胡适说:"以我看来,如果只从你的事业前途考虑,拿出果断和勇气来倒是很必要的……"

    志摩立刻会意。"不,不,不!"他的脸发白了,"我绝不!不管怎样,我是爱她的,我爱她到底,对她负责到底!"

    "请原谅,志摩。这是我们两人关在屋子里说说的。你的情操,你的态度,你的决心,我钦佩。刚才的话,我收回。"

    "适之,你绝无恶意。你是爱护我。"志摩把脸理在大氅毛领字里,喃喃地说。

    友情的温暖,北平的好天气,加上在两个大学的教学和《诗刊》的编辑工作,使志摩感到自己的精神开始复苏了,自己的意志、人格又复活了。他又回到了自己应在的轨道上。他又是他自己了。

    志摩在北大上八小时课,另兼文大八小时课。女大校舍本是王爷府,后来常荫槐买了送给杨守霆的;王宫大院气派恢宏,环境甚美。因此,虽然两头上十六小时的课负担不轻,志摩还是乐此不疲。

    一天,在街上,志摩突然遇到梁思成、林徽音夫妇。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对骨瘦如柴的人儿。志摩吓了一跳,忙问:"咦,你们不是已经回东北了吗?郝更生夫妇也说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