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一卷·第二部(1/2)

    (四)

    硖石有东西两山,市镇就夹在其间。

    山上有宝塔、寺庙、学堂、池塘、奇石、浅草;章序自幼就在这几念书、游玩,捉蟋蟀、采奇花异草、观看和尚拜佛……

    午憩醒来,章序正在摆弄从东山捡得的浮石,准备堆砌一座盆景,幼仪回来了。她一面将外衣挂在雕花红木衣架上,一面得意地叙述刚才在音园里制服工人的情景。章序听了,皱起眉头,不耐烦地打听她的话:"唉!谁要你去管这种事情!"他重重地撂下还没有摆弄完的盆景,扭头就向外面走去,"我出去走走。"

    他不去设想身背后的难堪场面。

    她像被魔法镇住似地站在那里……

    他从家里出来,信步来到西山半腰的梅壇。这里的房舍依山建筑,精致幽雅。梅树绿荫如盖,没有花朵,十分寂静。几丛月季。

    杜鹃倒开得庆盛,红艳艳的,像设上了颜料。太阳还没有落山,但是这儿有一大堆一大堆浓彩,显得清凉。章序在一只石凳上坐下,解开衣领,让阵阵凉风往里面灌。

    他望着天、树木和青草,心头涌起一种闲适感。每当一接近大自然或是拿起一本心爱的书,他就会将生活里的一切琐事忘得干干净净。

    他盯住一朵云看。一朵大大的白云,悠闲而潇洒地飘浮着,舒卷自如,不停地变幻着各种形相。没有生命的云能够随意浮游去留,而具有最高灵性的人,难道能够永远生存在一个狭小的空间,老死相守一座古宅和几爿店铺?

    他似乎看见自己穿戴着和父亲一样的帽子和长袍马褂,留着父亲一样的小胡子,站在钱庄高柜台后面;"叮叮当当"地数着银元。他又看见自己的妻子架起腿坐在屋子中间,手指伸得长长的,大声呵斥着"下人";四周是衣衫褴褛的工人在拚命干活,头沉得低低的……这就是,自己未来生活的写照?

    天上的云散去了,他在夕阳的残辉里烦恼着。

    新婚第三天,他就发现妻子的眼睛没有那样的黑,也没有一轮光环。抛彩球的佳人回到油光纸上去了。她只是宝山县首富张家的大小姐,她在金银堆里长大,她的青春也染上了钱币的色彩,她不会将命运寄托在那富有浪漫情调的一扬手间。她是实际的。她爱看《红楼梦》,心中的偶像是那操纵荣宁二府的王熙凤。也许,这就是她的追求?

    前几年,章序走出了硖石,走出了杭州,在上海念了几个月书,又到天津求学一载,最后进了北京大学攻习政法。大城市开阔了他的眼界和胸襟,他得到了许多在故乡不可能得到的知识;特别是拜在梁任公(启超)门下,学识、为人嫉玫狡裘桑缢谌?记里所写的:"读任公先生新民说及德育鉴,合十稽首,喜惧愧感,一时交集。"从此,他学会以新的眼光读历史,看社会。他懂得了世界是多么大多么新奇,他又多么想彻底地穷究它、理解它。

    站立在一个这样的新的高度,回顾三年来的婚姻生活,他感到的只是平庸和乏味。他挑不出妻子的错处。她是公婆满意的好媳妇,却不是他的好伴侣。他脑海里飘过的千思万绪,他在书本上和社交中获得的无穷感受,心底里涌上来的几多话语,渴望对人倾诉,亟盼引起共鸣,然而一触及她那双仅仅注视着眼前现实的眼睛,便全部噤噎住了。这使他苦恼。同床共枕的妻子竟不能成为心灵相通的知音,这是多大的悲剧!妻子待他好,温存恭谨,体贴顺从,痛家相关,衣食照拂,可是这些别人也能做得到,佣仆也做得到的呀。他开始感到这种纯粹由父母安排的婚姻是一种错误。这种想法有时也会使他负疚,因为这至少不是她的过失;而他的善良心地也使他不忍伤害她。如今,儿子已经诞生了,徐家有后,他对得起列祖列宗和父亲,她的感情也有所寄托了。他要实现心里的那个大计划了……

    暮色渐浓,像幕帷一样垂下。身上有了凉意,可是又不想回家,他转身离开梅增,到广福寺和尚处吃了一碗素面,又翻过山巅,到了后山的白水泉,坐在泉水边,静静倾听那空灵的淙淙之声。

    淡淡的月亮升起来了,像一颗孤单的心,纯朴、明净。光,淡淡的,白白的,轻抹在花木上石上,光与影交错,构成一幅奇妙的图画。

    慢慢地,一颗颗小星星发着亮,缀满越来越黑的天幕。

    他仰卧在软软的草地上,双手枕在头下,望着星空。一颗颗星星是一个个凝视的眸子。我望星皇,星星望我。我承受这灿烂光芒的照射,星星是否也有知觉,能感受我心里的一切?我的灵魂,能像西洋画里的小天使两肋插翅飞出尘衰,飞向无垠的天宇窥知它的奥秘吗?也许那儿有着更深更高的真、善、美?

    夏夜的令人心迷神醉的芳香气息,撩拨了他的幻想,他真的飞了起来,向那伟大的苍穹……

    "天气凉了,该回家了。"

    一件夹衣盖到他的身上。幼仪从东山找到这儿。

    翅膀断了,从星空中直跌下来,他感到坠落的恐惧和痛楚……

    (五)

    一九一八年八月下旬,"南京号"客轮在太平洋上航行,向美洲驶去。

    天还未亮,同船赴美的中学同窗董任坚、刘叔和都在酣睡,徐章序从二等舱房走到甲板上,凭栏远眺。夜色茫茫,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到轮船单调的破浪声。

    他几乎彻夜未眠,奋笔写就《启行赴美文》。文章完了。心胸间的感情依然激荡不已,毫无睡意,出来等看日出。

    夜悄悄地消褪。虽然还是黑暗一片,但已有浓淡之分,影影绰绰地看得出天、海、岛屿和其它船只。颜色不断地在变化着:深灰、淡灰、黛青。黎明来了,可是,天阴沉沉的,还飘浮着白雾。看样子,今天太阳不会出来了。

    大海也不满意这样的天气,发怒了,胸膛不停的起伏。

    章序爱高天,也爱大海;爱天的宁静和深邃,爱海的潜力和雄伟。他的性灵常常飞人云宇翱翔,他的热血却如海涛汹涌。

    几千年文明古国,推翻了皇帝,就像揭开了华丽的锦袍,露出那满身的疮痍。袁氏称帝、张勋复辟、大总统像走马灯里的人头,老百姓还是啼饥号寒:有人痛心疾首,有人大声呐喊,有人抛头颅洒热血。真正的出路何在呢?

    买槎出海,到国外去寻觅。离家前夕,父亲与他作了一次长谈。

    "……要使中国富强起来,只有兴办实业。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要把硖石变成南通,像张季直那样振兴地方,发展交通。蚕丝厂。

    布厂、电灯厂,花费了我毕生的心血;为了让沪杭铁路东湾通过硖石,与顽固豪绅抗争了多少年……我疲倦了,我老了,须眉如汤,干成的这点事与心中的愿望相差太远了。我知道,我背后的辫子虽然早就剪掉了,实际上,却有一根无形的巨大的辫子永远拖在脑后,沉甸甸的,使我撒不出手,迈不开腿。我始终是个半新半旧的人。有许多事情,我不懂,这辈子也弄不明白。你去,你去西洋,替我弄明道理,把这道理搬到自己国家来,大干一番,将破石办得像外国的城市那样……"

    父亲想用自己的话点燃儿子的热情,使他确立继承父业的志向;哪知,儿子有着更大的野心,他要做中国的汉密尔顿(Hamil-ton)——华盛顿的财政秘书——横跨政治、金融两界。

    祖母何太夫人亲自冒暑送孙儿来到沪滨,训勉交加;亲友相聚饯别,慰诲殷勤。他知道在自己的肩上负着众多的期望。孤独地漂浮在茫茫海上,夜不能寐,披衣握管,也算对天对地对人对己的表白和激励。

    晨风吹拂,他解开衣领,拍打长栏,吟诵文中的句子:"……耻德业之不立,追恤斯须之辛苦,悼邦国之殄瘁,敢恋晨昏之小节,刘子舞剑,良有以也;祖生击楫,岂徒然哉……而今日之事,吾属青年,实负其责,勿以地大物博,妄自夸诞,往昔不可追,来者犹可谏。

    夫朝野之醉生梦死,固足自亡绝,而况他人之鱼肉我耶?志摩满怀凄怆,不觉其言之冗而气之激,瞻彼弁髦,恕如铸兮。有不得不一吐其愚以商榷于我请先进之前也。摩少鄙,不知世界之大,感社会之恶流,几何不丧其所操,而人醉生梦死之途,此其自为悲怜不暇,故益自奋勉,将捆捆温温,致其忠诚,以践今日之言,幸而有成,亦听以答请先生期望之心于万一也。"

    愈念愈激动,几乎是击节高唱了。这个怪异的行径,不免招来惊奇的目光,可是他却毫不介意。紧猛的海上晨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凌飞乱舞,他却感到一种豪迈的气概和激扬的情绪。他没有注意到,在几个华人和洋人的背后,有一双圆圆的灵活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

    过了一会,那双眼睛出现在他的面前。章序见他那轩昂的器宇、富有女性气质的秀丽的脸庞、聪颖的眼神……心里一动:"这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