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22章(1/2)

    黄包车把我拉到彼得家那条街时,已经接近午夜。我不能确定彼得家具体在哪个门洞,因此只得站在带阳台的那一边弄堂里,等着运气降临。也许碰上晚归的邻居,会告诉我寇恩家的门牌号。一个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夜晚,只是舞台调度相反。我那时真是个无救的小布尔乔亚。

    弄堂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只有一家开了盏蜡黄的灯,灯下无非是个读书或者玩儿单人牌戏的夜猫子。

    我越站越冷,脚指头由疼痛到麻木。弄堂狭窄的夜空不时飞过几架飞机。我顾不得脸面了,跑到那家有灯的门口去按门铃。应门的是一个俄国男人,五六十岁,一个多毛臃肿的身体,一个多肉的脑袋,一件大花起居袍。

    我灵机一动,脱口就抱歉,说自己按错了门铃,以为这是寇恩家的门。俄国男人问是不是死了人的寇恩家。我想他在胡扯什么。他却说,寇恩有两家,前面弄堂里还有一家。这条弄堂里的寇恩刚死了一个儿子。自杀身亡。彼得·寇恩吗?不,好像叫大卫·寇恩。

    我想起来了,彼得在讲到他们的奥地利故居时,总说大卫养了一只鸽子,一直跟着他们的火车飞……大卫在院子里的苹果树上刻了全家人的名字……大卫到邻居家向那对宠爱他的老夫妇告别,但他们没有开门……

    我都不知道俄国男人什么时候关上了门。也不知道我在关上的门前站了多久,面孔离门只有半尺。大卫才十八岁呀。大卫还有一大段人生没被启开,就不愿再去启开它了。大卫都不给我一个见面机会,就走了。

    我对自己猛烈谴责;我有两个星期没见到彼得,我在这两个星期里干什么?陪着杰克布瞎逛上海老城厢,逛犹太难民区,听他大而无当地发有关迫害、有关种族的宏论。这两个星期的历史应该改写:我和彼得全家相会,跟大卫聊得很开心,聊美国的拳击和篮球,聊百老汇肤浅快乐的歌舞剧和大腿女郎,聊那帕谷的葡萄园和酒寨,聊加州的田野有多辽阔,一排排摘草莓的墨西哥人撅起圆滚滚的屁股。我可以让他看到他们家并没有那么无助,或许在太平洋战争开始之前,在它把一切弄得更糟糕之前,可以有条出路。彼得就要去美国了,不是吗?一旦买得起船票就去,然后寇恩一家整盘棋都活了,不是吗大卫?……

    设想一下寇恩家现在的气氛吧。我该做什么?最应该做的是让人家一家子自尊地静静地把最无法忍受的忍受过去。换了我,这时有个外人来啰里啰唆地安慰我,我会对她说:饶了我,别理我吧。

    我又回到静安寺大街上。国际饭店门口也没有一辆车。这可有点不对劲。我鬼使神差地走进门,上了电梯。我不想立刻回去睡觉。彼得的弟弟自杀了,我需要定定神,理理心里的头绪。进了酒吧,我坐了一阵,希望能碰上一个不太讨厌的男人请我喝杯葡萄酒。结果我自己买了一杯最便宜的酒,紧一阵慢一阵地想着彼得一家的不幸。哪里冷清也冷清不到国际饭店,这天夜里酒吧却没几个人。美国人英国人走了,法国人日本人不会停止过日子啊。他们过日子就必须来这里消遣,交换消息,拉扯生意关系。清晨时分,我有点困了,走出饭店叫了一部黄包车。

    我记得黄包车从国际饭店跑出去两百多米的时候,身后的黄浦江边响起惊天动地的炮声。现在我告诉你那是炮声,其实当时我根本听不出那是什么声响。天崩地裂,五雷轰顶,就是我当时的感觉。黄包车夫“哦呦”了一声,身子向后仰,两脚使劲搓着地,生怕车子在减速时翻掉。与此同时,我不知自己在叫喊什么。我一定叫喊了什么。车夫停下来,回过头看,嘴巴张得老大。炮声把我的声音压住了。我一定喊了什么,因为车夫飞奔起来,从大马路拐弯也不减速,人和路面跑成了七十五度斜角。家家户户都装聋作哑,炮声里,一条街的玻璃窗都在咯咯吱吱打战。

    炮声停止了,黄包车夫的喘息声在我知觉中越来越响。车子停在一大摊污水旁,路面陷进去一段,积下了头一天傍晚的雨水。熟悉的邻区在此时完全是陌生的。所有窗子黢黑紧闭,所有观望的、恐惧的面孔大概都藏在窗帘后面。

    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无线电寻找波段的嘈杂之声。

    见我进门,杰克布从沙发上欠起半躺的身体,两束目光拒我于千里之外。他摇身一变成了主人,对我要开审。他说什么理由都不能赎回我的过失——日本刚刚轰炸了美国的珍珠港,美国和日本开战了,这样的时候我出去找死!他急得喝下一瓶滋味如下水道污水的烹饪黄酒!

    凯瑟琳和顾妈都帮他的腔。炮响的时候她们发现我不在卧室里,都急疯了。两个女人见我毫发未损地回来,叫着说天真冷啊,同时缩起身体抱紧胳膊各自回去睡了。世界大战发生在这一刻,但她们看不出它的重大意义,也看不出事情还能往哪里恶化,米价还能往哪里涨。

    我也正要上楼,杰克布走上来。他的劲头加酒的劲头,一下子全在那一搂抱上。他重手重脚地紧紧抱着我,就像扳手拧紧镙丝帽那样,紧得微微哆嗦。他和我都穿着厚厚的冬衣,但那哆嗦还是哆嗦到我**里。杰克布的表白就是这样,没有甜美语言,但让你从骨头缝里都明白他表白了什么。他问我怎么能在如此危险的夜里跑出去。我说美国总统一定都让日本的突袭弄得措手不及,谁会预知这个夜晚藏着那么大的祸心。他不放过我,说这是个天天有人莫名其妙被捕或失踪的邪恶城市,难道一个年轻正派、精神正常的女人可以只身来往的吗?我说我有爸爸,不需要第二个爸爸。

    这种时刻,一切都大乱。有些东西是扯不清的,意愿非意愿,理性或感官,你以为你恪守心灵的从一,但心灵也是**的一部分,心灵首先是血肉组成,到了杰克布和我紧密相偎的一刻,什么也扯不清了。

    我最不懂得自己的,是常常在杰克布面前流眼泪。这时他任凭我流泪。我不告诉他我为什么流眼泪,但他知道我的泪水是为夜里外出得到的某个消息而流。无非是某人死了。每天都在死人,死人是项不新鲜的事,门口街上刚刚看到一只手伸上来接你施舍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