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08章 灰舞鞋(2/2)

去一定惨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让他难为情了。当时他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对她的讨厌增长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认,他讨厌这段恋情,恨不得能抹掉他从头到尾所有的投入。

    再早些时候他偶然得到高爱渝的青睐。高爱渝突然约他去看一场内部电影。电影结束时两人的手拉在了一块。第二天这个时时发生艳丽大笑的女连长便大大方方到他屋里来串门了。她掏出一对紧相依偎的瓷娃娃,逗笑地搁在他浅绿的台灯罩下。一晚上,她都在虚虚实实地谈婚论嫁。谈着,就有了动作。动作中有人来敲门,她看他紧张便放声大笑,说怕啥子怕,一个排级干部跟一个连级干部,慢说接个吻,就是明天扯结婚证,看哪个敢不腾房子给我们。她说着眼梢一挑,样子真是很艳很艳。

    再早一点,高爱渝从别的军区调来时,他和其他男兵一样,把她看成难以征服的女人。他们都对她想入非非过,都为她做过些不纯洁的梦。

    他这时把雨伞挡到小穗子头上。

    小丫头一犟,独自又回到雨里。总得给她个说法吧。

    他干巴巴的声音出来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和你的事,主要该怪我。现在从我做起,纠正错误。”

    她的脸一下子抬起来,希望他所指的不是她直觉已猜中的东西。

    过了一会,她问:“为什么?”

    他更加干巴巴地说下去。他说因为再这样下去会触犯军法。他说已经做错的,就由他来负主要责任。他比她大七岁,又是**员,排级干部。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说法。

    他又说他们必须悬崖勒马。再不能这样下去太危险,部队有铁的纪律。小穗子沉默着,要把他给的说法吃透似的。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几乎是破涕为笑的样子开了口。

    “那如果我是干部呢?”

    冬骏顿了一下说:“那当然没有问题。”

    小穗子死心眼了,使劲抓住“没问题”三个字,迅速提炼三个字里的希望。她几乎欢乐起来,说:“那我会努力练功,争取早一点提干。等到我十八岁……”

    “不行。”他说。

    他这么生硬,连自己都吓一跳。他换了口气,带一点哄地告诉她提干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好好练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个受监管的父亲。再看看她的本身条件,练死也练不成台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筹码,又不响了。

    他说:“我们还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妙一躲。他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绝情话都绝情。

    她就那样一身旧练功服,站在雨中,这个失宠的十五岁女孩。那时我们都认为她是没什么看头的,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血色。

    “那我去练功了。”冬骏交代完工作似的,转身走去。

    小穗子大叫一声:“冬骏哥!”

    她一急,把密信里对他的称呼喊了出来。

    他想坏了,被她赖上可不妙。话还要怎样说白呢?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脚劈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着白色热气,飞快地说起来。她说不提干也不要紧,那她就要求复员。她的样子真是可怜,害臊都不顾了,非要死磨硬缠到底,说如果她不当兵,是个老百姓,不就不违反军纪了吗?只要能不违反军法,继续和他相爱,她什么也不在乎。

    他知道她怎样当上兵的。太艰难的一个过程,她却要把什么都一笔勾销,只要他。练功房的琴声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声嘶力竭地向最高音爬去。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进一步地无情。他刚才还为自己的无情而得意。我们那个时代,无情是个好词,冬骏觉得自己别的都行,就是缺乏这点美德。

    “冬骏哥,我马上就写复员报告!”

    冬骏一把把她拉到伞下,手脚很重。他心里恨透自己:真是没用啊,怎么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个动作?他说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个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军人的神圣职责还重。最后他说:“好好当你的兵,就算为了我,啊?”

    小丫头把这一切看成了转机,立刻紧紧抓住。眼睛那么多情,和她孩子气的脸奇怪地矛盾着。他再一次想,他怎么了?怎么和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恋爱上了?她的多情现在只让他厌烦。整桩事情都让他难为情透顶。

    可她偏偏不识时务,盯着他说:“好的,好好当兵。那你还爱我吗?”

    “这不是你眼下该考虑的。”他听自己嘴里出来了政治指导员的口气。

    “那三年以后考虑,行吗?”

    练功房的大灯被打开了。光从她侧面过来,她的眼睛清水似的。他曾为自己在这双眼睛里投射的美好形象而得意过。小提琴的音符细细碎碎,混着冬雨冰冷地滴在皮肤上。在这样一个清晨,让这样一个女孩子失恋,他也要为此心碎了。必须更无情些,那样就是向坚强和英勇的进步。

    “冬骏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长大;如果那时你不爱上别人……”

    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溅着雨水的黑皮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听她的傻话。

    “如果你那时爱上了别人,我也不怪你……”

    他缓慢而沉重地摇起头来。他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他这半年来把自己对她的怜悯误当成爱情了。他明显感到她抽动一下,想打断他,或想惊呼一声。他让自己别歇气,别心软,让下面的话赶着前面的话,说到绝处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小丫头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希望她能原谅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场之后,彻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魂飞魄散,“你上星期写信,还要我把一切都给你啊……”

    他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炊烟。炊事班已经起来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个时候,我才晓得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背书似的。

    她不再响了,从雨伞下面走出,朝练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气。她这个反应让他省事了。我们那时还是了解冬骏的,他和我们一样认为无论怎样小穗子毕竟知书达理,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想,高爱渝的传授果然不错,最省事的就是跟她这样摊牌:“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爱你了。”他进了练功房,开始活动腰腿,在地板上翻了几个虎跳,爽脆爽脆的身手。心里干净了,他可以开始和高爱渝的新恋爱。他最后一个虎跳收手,瞥见镜子里小穗子。隔着五米远,他看见她的脚搁在最高的窗棱上,两腿撕成一根线,看上去被绑在一个无形的刑具上。她一动不动,地板上一片水渍。过一阵他忽然想到,地板上全是她的泪水。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胀起来。原来割舍掉这个小丫头也不很容易。他想走过去,像从电缆边救下她那样紧紧抱住她,对她说别记我仇,忘掉我刚才的混账话。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中了高爱渝的暗算。

    高爱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吗?他不得而知。一想到高爱渝的热情和美丽,他捺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转身往练功房另一头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经不可收拾,高爱渝已经连诈带哄读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书了。

    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长睫毛一垂;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冬骏对事情的印象是这样的:在三十多个新兵到来的第二年,他开始留意到他们中有个江南女孩。又过一年,他发现女孩看他的时候和别人不同,总要让眼睛在他脸上停一会。后来他发现不止是停一会,她的目光里有种意味。渐渐地,他开始喜欢被她那样看着;每天早晨跑操,他能跑下两千米,因为他知道他跑在她的目光里。一天他看见大家都把自己碗里的瘦肉挑给她,给她祝寿,嘻嘻哈哈地说吃百家饭的孩子命大。他也走上去,问她过了这个生日是不是该退少先队了。有人起哄说,还有一年,红小兵才退役呢!他吃了一惊,原来她只有十四岁。

    他要自己停止和她玩眼神。要闯祸的,她还是个初中生。就在这时,他感到她的眼神追上来。他想,别理她,不能再理她了,可还是不行,他的眼神溜出去了,和她的一碰,马上又心惊肉跳地分开。他有过女朋友,也跟一些女孩暧昧过,而这个小丫头却让他尝到一种奇特的心动。再和她相互注目时,她十四岁的年龄使他生出带有罪过感的柔情。

    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样对答。常常是在一大群人里,他默默接近她,站在她的侧面,看着她乳臭未干的轮廓。她往往会转过头,孩子气的脸容就在他眼前突然一变,那目光使那脸容一下子成熟起来,与他匹配了。他和她交谈很少,印象里头一次交谈是在她十四岁生日之后的那个秋天,全军区下乡助民劳动。她沿着橙林间长长的小径向他跑来,左脚穿着一只灰舞鞋,右脚上却是一只绿胶鞋。她跑着就开始说话了。她说他好了不起,父亲是个有名的烈士。他说没错,他只从相片上见过父亲。她眼睛瞪得很大,气喘吁吁,却什么也说不出了。他催她回去演出,她说她的节目完了,正换鞋。她不会化日光妆,弄成一副丑角面谱,向他微仰着脸,表达她傻呼呼的肃然起敬。结满橙果的枝子全坠到地下,金晃晃的几乎封了路。文工团不演出的人不多,打散后混在通讯营和警卫营的兵力中参加秋收。他语塞了,她也语塞了。然后她扭头顺着来路走去。她走出林子前他哈哈大笑起来,说她跑那么大老远,就来说一句傻话。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头,两边的金黄橙子反射出午时的太阳光。他太明白自己了,一点诗意也没有,不过他也感觉这是极抒情的一刹那。她说她真的没想到,他是从那么伟大的家庭里来的。伟大这词不能乱用,他玩笑地告诉她。她对他顶嘴说,就乱用。接下去,她和他让太阳和橙子的金黄色烤着,足足站了半分钟。小丫头白一块红一块的丑角面孔也不滑稽了,那样不可思议地打动了他。他深知自己可怜的词汇量,这一刻却想起“楚楚动人”来。

    那以后不久,一次他和一群男兵逛街,听她在马路对过叫他。她斜背着挎包,辫梢上扎着黑绸带,脚上是崭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马路,说她新里子新面子的要去哪里。她说她原来打算去照全身相寄给家里,现在照不成了。他问为什么。她把他往一个街边小吃铺引,然后转过身,手掀起军装后襟,说有人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军裤上抹。他一看马上明白了,嘴里出来一句“畜牲”。然后他问她,哪路公共汽车。她指着车站牌子,说她刚刚下车。他四周看一眼,想找辆自行车追杀上去。他听她说车里怎样挤得不像话,有人脚乘上车身子还在窗外。他把脸转向她,说她怎么那么迟钝,让人家把她军装当抹布,他说抹布还好些,当了解手纸!

    她看着他,完全是个躲揍的孩子。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脸有多凶。他对站在马路对过等他的几个男兵挥挥手,要他们先走,他随后赶上去。他撕下半张过期的“宣判书”,把纸搓软。他动作牢里牢骚,自己也奇怪他的一腔恼火从哪里来。

    她吓得一声不吭,要她怎样转身就怎样转身。他用搓软的“宣判书”将她的军裤擦干净,手脚还是很重。似乎她的纯洁和童贞有了破损。亦似乎那份纯洁是留给他的,突然就让人捷足先登揩了油去。他掏出自己的手绢,又狠狠擦几遍。嘴里老大哥一般,叫她以后到人多的地方不准东张西望,也不准跟陌生男人乱对眼神。

    她问哪个陌生男人。

    他说他哪知道是哪个,就是在她背后搞下流勾当的那个。

    “擤鼻涕的勾当?”她问。

    他苦笑了。没错,她只有十四岁半。他说小丫头,现在跟你讲不清楚,你去问问你们副分队长。他晓得自己大红脸一张,又说,等你长大一点,自然就懂了。

    她说我就是要现在懂。

    他说你现在懂不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懂不了?

    他的手指恶心地捻着污染了的手绢,把它扔进街边气味刺鼻的垃圾箱。一面说他绝不会讲的,他可不想教她坏。

    她有一点明白了,楞楞地站在那里,看大群的苍蝇刹时落在那块手绢上。

    街上什么地方在放《白毛女》的音乐。他心里的恶心还在,愤恨也还在,却觉得一阵迷醉。这是件隐秘的事,丑恶是丑恶,她和他却分承了它。它是一堂肮脏却不可缺的生理课,让她一下子长大了。

    事后他一想到小丫头混沌中渐渐省事的面容,就冲动得要命。然后就到了那个晚上,他从电缆边救了她。他把她抱在手里的一瞬,惊异地发现她果然像看上去那样柔细,一个刚刚抽条的女孩。他从来没有那样心疼过谁。他直到把她轻轻一推,送上舞台,才意识到自己从救下她手就一直没敢离开她。众目睽睽,他不顾自己对她的疼爱太露骨。

    他们的书信恋爱从此开始了。

    高爱渝说他二十二岁陪小穗子谈中学生对象。他觉得受了侮辱,说他们也有过肌肤亲密。高爱渝进一步激他,说不过就是拉个小手,亲个小嘴,好不实惠。他赌气地说谁说的。高爱渝扮个色眯眯的笑脸,凑到他跟前问:“有多实惠?”

    不久他明白和高爱渝恋爱,才算个男人。在小穗子那里做小男生,他可做够了。担着违反军纪的风险,整天得到的就是几个可笑的手势,一封不着边际的密信。

    高爱渝看了小穗子几封情书后,半天没有话。他想这个艳丽的女军官居然也会妒嫉。他怎样哄也没用,两天里她一见他就往地上啐口唾沫。他指天跺地,发誓他已经跟小丫头断干净了;那天清早,他什么话都和小丫头讲绝了。高爱渝说那好,把她写的所有密信,退给她。

    他想了想,答应了。

    高爱渝又说,没那么便宜,信要先给她看,由她来退给小丫头。

    又挣扎一会,他再次让步。他想他可能做了件卑鄙的事。但激情是无情的,和小穗子,他从来没调动起这样的激情。我们后来的确看到,邵冬骏和高爱渝的恋爱十分激情。

    文工团党委连夜开会。会议桌上,摊着一百六十封信,全摺成一模一样的纸燕子。一个全新的男女作风案,让他们一时不知怎样对应。他们都超过四十岁了,可这些信上的字句让他们都脸红。他们在那个会议上决定,不让那些肉麻字句漏出点滴。不过很快我们就拿那些肉麻语言当笑话了。只要看见小穗子远远走来,我们中的谁就会用酸掉大牙的声音来一句:“你的目光在我血液里走动……”或者“让我深深地吻你!”我们存心把“吻”字念成“勿”,然后存心大声争辩,“那个字不念‘勿’吧?”“那念什么呀?”“问问小穗子!”这样的情形发生在党委成员开夜会之后。

    就在党委成员们的香烟把空气抽成灰蓝色的夜晚,小穗子躺在被窝里,想着怎样能把冬骏争取回来。她想到明天的合乐排练,有一整天和冬骏待在同一个排练室,她会把每个动作做完美,她藏在优美动作中献给他的心意,他将无法拒绝。她渐渐闭上眼,加入了同屋少年人贪睡的群体。

    就在小穗子沉入睡眠的时候,党委会成员们开始讨论小穗子的军籍问题。会议室里的谁说,这小丫头入伍手续一直没办妥,因为她所在城市的人武部始终作对,认为文工团不尊重他们便越级带走了她。又有谁说,“不是已经交涉三年了吗?”

    “那是僵持三年;三年她父亲的政治问题不但没有改善,又多了些现行言论。”

    “不如把她退兵拉倒。”

    “退了兵她档案可不好看,影响她一辈子。”

    “自找,小小年纪,那么腐朽,留在部队是一害。”

    “还是看她本人交代的态度吧。”团支书王鲁生说:“不老实交代,不好好悔过,就退兵,不过她业务不错,勤奋,肯吃苦。”

    会议在早晨两点结束。决议是这样:新年演出一结束,立刻着手批判小穗子的作风错误。就是说,从这一刻到小穗子的身败名裂,还有两天一夜,而离我们大多数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仅有几小时了。在党委会结束的那天早晨,我们来到排练室,嗅都嗅得到空气中丑闻爆炸前的气息。

    在三套练功服面前,小穗子举棋不定。深红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马上觉得太不含蓄,成了挑逗了。黑色让她自信一些,走到门口还是返回来,认为海蓝的最随和,是冬骏最熟识的颜色。弊处是看不出她的苦心;她为他偷偷打扮过,头发盘得很精心,刘海稍稍卷过。她头天从化妆箱里偷出一枝眉笔和半管红油彩,这时不露痕迹地描了眉,抹了胭脂。然后她翻出一直舍不得穿的新舞鞋。

    小穗子在以后的岁月中,总是回想起这天的合乐排练。那双崭新的、浅红软缎舞鞋历历在目,给她的足趾留下的剧痛也记忆犹新。她印象中,十五岁的自己那天跳得好极了,肢体千言万语,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这一刻,才是自由的。她在旋转中看见冬骏,她的胸脯一阵膨胀。后来做了作家的小穗子想,原来舞蹈上万年来袭承一个古老使命,那就是作为供奉与牺牲而献给一个男子。

    小穗子跳着跳着,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认为她一定又赢得了冬骏的目光。这是他唯一能够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看她身体的时候。也是她唯一可以向他展示身体的时候。她还不懂身体那些生猛的、不由控制的动作是怎么回事。她只觉得身体冲破了极限,无拘无束,由着它自己的性子去了。

    这时她听见周围一片静默。收住动作,她看见所有人早退到了一边,抱着膀子或靠着墙。接下去,她看见哨子从编导嘴唇上徐徐落下。我们中的谁咯咯地笑起来,说小穗子你独舞半天了。

    “萧穗子同志,魂带来没有?”编导说。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进场子边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距离,使她混不进去。

    “一早上都在胡跳。”编导说。他把手里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搁,丑化地学了小穗子几个动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听见冬骏也笑了几声。

    其实我们在站到一边时,已经有划清界限的意思。事情已在我们中传开。元旦演出一结束,团领导就要开始一场作风大整肃。

    编导要小穗子下去,换一个替补演员上来。他黄褐色的手指间夹一个半寸长的烟头,交代小穗子把队形和动作赶紧教一教。突然他悄声骂了句什么,被烟头烫着的手猛一甩。回过神不再说舞蹈,说起小穗子的舞鞋来。

    “谁让你穿演出鞋来排练的?”

    小穗子说那是她几年来省下的鞋。

    “穿双新鞋,就能在集体舞里瞎出风头?”

    小穗子低着头,汗水顺着发梢滴到眉毛上。

    大家全一动不动,眼睛不放过小穗子身上任何一个细节:眉毛是淡淡描过的,两腮和嘴唇也上了色。我们都想,她那样丧心病狂地舞动,就是为了挑逗和追求一个男人。我们的目光朝她敞开的领口走,似乎海蓝拉链衫的领口被重新改过,袒得比谁都低。看上去白白净净一个女孩,说不定早不干净了。

    现在是小穗子站在一边,而所有人站在中央。她顾不上去看这个孤立阵势,心里只想着冬骏那几声笑。或许没什么恶意,但他在那个节骨眼绝对不该笑。她知道自己刚才跳得有多么出色,想出风头大概没冤枉她,但她绝对让冬骏看到了她贯穿到全身的情愫。他一定看见了,否则不会笑的。看见了,她就如愿以偿。就那样,她让他看着她足蹬一双红缎舞鞋,病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动。她找来自己的布鞋,顺势坐在一个低音提琴的箱子上。无论如何,冬骏的笑是难以原谅的,编导的丑化是那么不公正,冬骏和众人参加到这份不公正里去了。她从华美的舞鞋中拔出血迹斑斑的脚。

    “往哪儿坐呀你?!”

    她回过头,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着她。他一脸胡子,一向爱和舞蹈队小女兵逗嘴打闹。她像往常那样倚小卖小,嘴一撇说:“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的!”

    他那把弓子翻脸不认人地敲敲琴箱:“起来起来。”

    她创伤的双脚趿在布鞋里,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当做好玩。她撅起嘴唇说:“哎哟,小气!”

    她立刻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甚至有点不自爱了。因为琴手毫不买帐,并吐出两个无声的字眼。两个特别能发挥唇齿力度的字眼“犯贱”。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们抬起头。阵线很鲜明,我们是嫌恶而怜悯的一大群,她孤立得那么彻底。编导在讲解下一段舞的要领。谁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副副懒散消极的身姿神态都是看好戏、看出丑的。我们是一群肢体语言大大丰富过文字的人。小穗子两个裤腿挽过膝盖,裸露出细细的苍白小腿,脚趿在旧布鞋里。然后她开始向门口走,脚趾受的伤向她发起猛烈攻击,她忍住了,步子里只有一点疼痛,一点趔趄。否则她真成了恋爱中的惨败者。她已经意识到她在我们眼里的狼狈,开始疑惑,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不得而知的原因,我们集体和她翻了脸。

    她从排练室门口的衣帽钩上摘下自己的棉大衣。顺着往右数,第六个钩子上挂着冬骏的棉袄和毛背心。还有一串钥匙。她背后乐声大作,地板鼓面一样震动着。她向右移了两步,脸凑上去,冬骏的气息依然如故。她明白这是很没有出息的,但她没办法。

    她轻轻吻了吻那有一点油腻的军装前襟。

    我们全听见团支书王鲁生是怎样把小穗子叫走,带到党委办公室去的。那是新年之后的第二天,刚刚收假,还没进行晚点名。团支书在女生宿舍走廊口大声叫唤,叫到第三声,小穗子两手肥皂泡地从走廊尽头的水房蹦出来,说她把衣服晾好就来。王鲁生说:“别晾了,擦擦手就来吧。”

    当时我们在写家信、听半导体、吃零食、欣赏某人的集邮,这时一听,全停下来。小穗子的脚趾仍是连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轻一下地走过走廊。然后我们全扒到窗子上,从窗纸的绽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显得宽阔,未落的梧桐树叶子黄色褚色褐色,挂在无风的傍晚天色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鲁生走在后。小穗子几次停下,想等王鲁生赶上来两步,好跟他走个并肩,但王鲁生就那样,一直走在她后头。这样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鲁生的一个战俘。

    我们看她给押送进了党委办公室。这时候我们看出丑的心情没了,面孔上“特刺激”的兴奋表情也没了。我们体内也发酵着青春,内心也不老实,也可能就是下一个小穗子。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唇上一层焦皮。五个同屋都害怕她似的轻手轻脚从宿舍躲出去。她从枕头旁边拿出一个大练习簿,又把钢笔伸进“民生”蓝黑墨水瓶里,深深灌满水。这时她猛然嗅到自己棉衣里一股香烟气味。党委成员中的六个老烟鬼以他们焦黄的手指对她愤怒、委婉、痛心地比画了一夜。

    她在练习簿的一张新纸上写下“我的检查”四个字。字是父亲教的,父亲做梦也没想到他手把手教下的一笔字派了这番用场。

    第二天检查被退了回来。曾教导员把小穗子请到自己宿舍。宿舍素净温暖,挂着白色塑料框的大镜子。墙角还有一对藤沙发,上面铺着蓝印花土布的海绵垫。曾教导员是小穗子概念中好阿姨的形象。曾教导员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盛的东西似乎是冰糖。瓶口太小,摇半天,出来一块冰糖,再摇半天,下一块怎么也不肯出来。陌生的空间里于是充满丁当丁当的危险响声。小穗子很想说:不必了,不必那么优待俘虏。曾教导员在把她带来之前,已告诉她检查太空洞,等于是在负隅顽抗。

    第二块冰糖终于被摇下来。曾教导员把两块冰糖放在一个粗瓷盅里,用玻璃瓶底子去杵。声音更悬了。小穗子睫毛一扑腾一扑腾的。好了,曾教导员把杵碎的冰糖分开,用手指捏起一堆,放进一个搪瓷碗,又捏起剩下的,放进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搪瓷碗。然后在两个搪瓷碗里冲进开水。

    她双手捧起头一只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说:“来吧,补一补,这碗糖多些。”

    曾教导员带酒窝的白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头发。那手真是暖洋洋的,“我昨天夜里就不同意他们男同志的意见,好像你一个小丫头要负全部责任似的。”曾教导员说。她等了一会,看着那些话渗入小穗子的知觉。她又说:“小丫头,你太年轻了,可不要傻,这种事都是男人主动,你不要为他隐瞒。”

    小穗子说她什么也没有瞒,都写在检查书里了。

    曾教导员说:“傻丫头,你替人家瞒,人家可不替你瞒。人家把什么都交代了。”

    小穗子猛地抬起脸,小小的脸上就剩一双茫然眼睛和一张半开的嘴。

    “对呀,邵冬骏都向组织交代了,你们几月几号几时,做了什么什么。他一个排级干部,又比你成熟那么多,干出那样的事来,当然该承担主要责任。你还为他担待,难得你这个好心眼的孩子。”曾教导员用她温润的嗓音说道。见小穗子仍是一张茫茫然的面孔,她又说她最憎恨男人欺负年少无知的女孩子。

    小穗子说冬骏可从来没欺负她,每回干部们发糕点票,他都买了糕点送给她。

    曾教导员一咂嘴,说她指的可不是那种欺负。她人往藤沙发前面出溜一下,和小穗子便成了说悄悄语的一对小姑娘。她要小穗子想想,他是否对她做过那件……小穗子不太懂的那件事;就是那件有点奇怪、挺疼的、要流血的事。

    小穗子表情毫无变化,看着曾教导员吞吞吐吐的嘴唇。

    “孩子啊,”曾教导员说,“我就怕你糊涂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你还帮他瞒着。”她拍拍小穗子的脸蛋。

    小穗子还是一动不动。

    “不该怪你,你还小……”曾教导员又打算拍小穗子的脸蛋。

    “没有。”

    曾教导员有点意外。遭到抢白,她的手停在半途。

    “小丫头,你不懂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