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09节(1/2)

    不为人知的版本(之五)——

    孙丽坤这天下午两点钟打开灯。冬天的布景仓库黯淡得任何物质都失去了阴影。她把灯线牵到合适的高度,让灯光忠实地将她的身形投射在一面粉墙的布景上。没有镜子,她只能用灯光投影来端详自己。她这样做已近一个月,眼看自己的身体细下去,轮廓清晰起来。又是苗条超拔的她了。每天半夜,她偷摸起床,偷摸地练习舞蹈。这时她从投影上看见舞蹈完全地回到了她身体上。所有的臃赘已被削去,她的意志如刀一般再次雕刻了她自身。她缓缓起舞,行了几步蛇步。粉墙上一条漫长冬眠后的春蛇在苏醒,舒展出新鲜和生命。

    活到三十四岁,她第一次感到和一个男子在一起,最舒适的不是**,是内心。那种舒适带一点伤痛,带一点永远够不着的焦虑。带一点绝望。徐群山每天来此地一小时或两小时。她已渐渐明白他的调查是另一回事。或者是它中途变了性质,不再是调查本身。他和她交谈三言两语,便坐在那张桌上,背抵窗子。窗外已没有“美丽的姑娘见过万千”之类的**。那歌声不再唱给一个紧闭的窗子和又变得望尘莫及的女人。他就坐在那里,点上一根烟,看她脱下棉衣,一层层蜕得形体毕露。看她渐渐动弹,渐渐起舞。他一再申明,这是他调查的重要组成部分。

    她的直觉懂得整个事情的另一个性质。她感到他是来搭救她的,以她无法看透的手段。如同青蛇搭救盗仙草的白蛇。她也看不透这个青年男子的冷静和礼貌。她有时觉得这塞满布景的仓库组成了一个剧,清俊的年轻人亦是个剧中人物。她的直觉不能穿透他严谨的礼貌,穿透他的真实使命。对于他是否在作弄她,或在迷恋她,她没数,只觉得他太不同了。她已经不能没有他,不管他是谁,不管他存在的目的是不是为了折磨她,斯文地一点点在毁灭她。

    她直截了当地问过他,你家里有谁?父母,姐妹,兄弟?

    他也直截了当,说:都有过。我是家里老小。我两个哥哥都是哈军工的优等生。姐姐妹妹不值得提。我什么都有,钱,权力,书,奉承。我有手枪你信不信?你说什么吧,我都有。我会弹钢琴和吹长笛。我把我家钢琴键子后面的毡子全撕了,听起来很古老。我喜欢读“资本论”和拜伦。**诗写得不错。他的一些不着边际的批文最妙,充满人格的力量。特幽默。你现在知道我是谁了?窗外来光使他方正的军大衣肩膀盛气凌人。

    “你二十几?”

    “二十几。”他一笑,“早晨**点钟的太阳。”

    “这么年轻怎么当中央特派员?”她尽量不表示狐疑地问。

    “脑子不年轻。”他弹弹烟灰。

    “有很多很多女朋友吧?”

    “有很少很少女朋友。”

    她总是一边舞一边谈。半辈子她都这样谈话,不然她觉得她的话完全不连贯。她脱得只剩一层尼纶紧身衣,到处有窟窿。她颈子和腿盘环,形成不可思议的螺旋。屋内所有的布景在冬季霉潮中发出气息来。绘景前涂在帆布上的猪血渐被潮湿溶解,从尘封的历史,从忘却和遗弃的阴暗里游出腥味。徐群山和孙丽坤都嗅着这股复苏的血腥,并不想追究它的来源。气味不止这些,还有滚热发黏的体温的气息,以及舞蹈者的脚汗气味。

    这些浓深的气味使盘环的**逐渐演变,化为逼真的美人蛇。徐群山看到这里,总被激情和惊讶呛得微微咳嗽;那样以一只轻握的拳头抵住嘴唇,很斯文地咳着以掩饰那内脏的震动。

    她说,哪天你走了,就再也不来了吧?

    他说明天就是最后一天。

    调查完了?她问。

    他说,完了。他眼珠清澈而无底,如同最深的井。她收住了姿态,浑身坍塌地站立着。

    明天是最后一天,她重复,我比你大好多岁,她没头没脑地说。

    他的皮靴“咯噔”一声着地,走到她面前,抬起手。她不知他抬手干什么,直觉让她把自己整个**送上去。他却拉拉她的手,说明天见。他飘摆着呢子大衣阔步走了,像某个剧中某个少年统帅。

    她整整一夜都在温习他的手留给她的丝绸感觉。那柔软凉滑的丝绸感觉。她从来没触碰过这样小巧纤细的男性的手。那手背,那手掌,那流动的手指。她确信他会弹钢琴,会吹奏长笛,有那样的手!明天是最后一天。末日来了。

    她一夜未睡想着她的末日。从没见过比徐群山更男子气的男子,她从未见过比他更温婉的男子。她却知道末日就是末日,自己一点指望也没有。她想起他每一瞥目光,每一蹙眉头。每一个偶而的笑。她怎么会够得上这样一个人?过去没了,未来也没了,只有一堆岁数一堆罪名。

    她爱上了这个穿将校呢军装的青年,在末日的除夕。她直觉早已感到他不止他本身那些层次。他的表层已经很不凡了,那么优越,少年得志,儒雅得猖狂。他那两根又黑又长、难得动容的眉毛,还有他那双常会烦乱的手。她冥冥中知觉他不止这些,不止他本身。他来此不止要搞什么案情调查。他另有使命。可能仅仅为了接近她。他却从来不像任何她经历的男人那样,浑身散发着刺鼻的**。名叫徐群山的青年从来、从来不像他们那样。

    最后的这天下午,她照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只有十九岁。影子不像五官和脸容,会褪色。在这个灰色潮湿的冬季的下午,她要好好收拾一番自己,好好度这个末日。她在这一个月里消瘦了。她消瘦得看守她的女娃们也不安起来,开始嘀嘀咕咕地议论。她一天天蜕变,一天天恢复原形,连她自己在看着这个完美的投影时也有些惊惧:它是她十九岁留下的投影,高高束起的发髻,与她昂起的下巴形成工整的对称。

    三点整,门叩响了。孙丽坤说,进来么。徐群山没穿马靴,也没穿呢大衣,人一下子单薄了许多。他穿双灯芯绒的布鞋,无声无息地走近她。

    她庄重得打抖,脸色煞白。她上身是件印度红的毛衫,领子几乎袒到肩膀上,它很旧了,某些部位有虫蛀的洞眼。她为自己刻意地收拾打扮发窘。她的岁数全在表层,她一点也没瞒什么。像印度红的毛衫,略略的破旧使它格外可人。

    “坐吧。”他说。貌似平常地用脚勾过椅子。使椅子跟椅子之间有一个正常距离。令人自尊的分寸。

    她坐下来,有些无力。

    “你明天真不来了?”她问。

    他笑笑。笑她这话问得极蠢。笑她好绝望好绝望的脸。

    她说,你要是天天来,我给关在这里关一生一世,也没意见的。

    他没答话,也没觉得她说这话不知天高地厚,无耻。他就看她的香烟在她脸前缭绕。沉思和沉默在这一会儿非常的美味。

    她也不吱声了,也看着那蓝灰的烟。看着两人的思绪在烟里翻来覆去。无望也显得美味。她知道这沉默结束,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她,结束就在这沉默的那一头。

    这样的静,连他们散散乱乱的思绪情绪都能被听见。烟的翻滚也有了声响。

    铺天盖地的布景散发出猪血回暖的腥气。舞蹈者痛苦的舞步就在脚汗的浅浅臭味里。徐群山忽然开口了。

    “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舞。”

    孙丽坤唬一跳,为什么他又来讲这个。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

    她想,他都讲过这些啊,为什么又来讲。

    “跟走火入魔差不多。”他说着,像笑话儿时的愚蠢游戏那样笑一下,借着笑叹了口气。

    她在想,他为什么又讲起这个。

    然后他就又进入一段沉默,眼皮垂下。敏感冷傲的单眼皮。他那冷怜的情调让她变得满心作痛。

    沉默一点一点绷紧,像根弦,要断了。

    她突然说,你带我走吧。眼泪在她眼圈里形成个闪亮的环,转来转去。你带我走吧。她身子向前倾,两个支在膝盖上的手捧住她尖削的下巴。她把自己弄得很低,向他仰起脸。那姿态是个女奴。她上仰的小小秀丽的脑袋像一颗雌蛇的头,由于吃力地仰起,那没有一根碎发的脑门上聚起一组又细又密的皱纹。

    徐群山的布鞋悠悠晃着,说:“我是要带你走。”

    她没问去哪里,去干什么。她在想,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在他平淡的神态里已找到了她要找的,她一直在找的东西。阴谋?他的清瘦光洁的脸那么年轻,某种阴谋却使它僵硬,毫无生气。

    他说他已经和歌舞剧院的领导们打了招呼。

    他说他们已经同意了。她眼睛松弛了,不想再看透那个阴谋。她正在把那难以驯服的坚硬的毛巾从铁丝上扯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