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选载:第03章(1/2)

    过一会,柞树林里传来一声马嘶。不待任何指令,红马已把沈红霞载入林子。沈红霞一点没听出这声马嘶的异常。

    红马却听出不妙。它能听懂那嘶叫中的痛苦。年轻的红马这时尚不知晓母马的生育之痛。它毫无思想准备,一头扎进红色的柞树林,立刻被血淋淋的奇观吓呆了。

    沈红霞一看,糟了,一头母马在分娩。母马有气无力地卧在那里,腹下伸出两只微微弹动的湿漉漉的小马蹄。血水使一大片发白的草成了浅红色。

    她从未见过任何动物包括人的分娩。她甚至不知道自已怎样降临到那个挂满奖状的家庭。母马善良疲惫的大眼使她心急如焚,却不知如何来帮助这位痛苦的母亲。

    其他马僵立在柞树林间,母马叫一声,红色的树林便如滴血般落下深红的树叶。那匹雄马不停撕扯着树枝树叶。它是小马的父亲:一匹粗壮高大的黑马,鼻梁上有一抹箭头似的白色。正是它一意孤行导致了这种难以收拾的局面。沈红霞想,恐怕只有横下心来试一试了。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在她身后传来:“唔,这可不能瞎来。”

    沈红霞惊得回过头,她看见深红浅红的柞树蠕动着,现出一个女孩极小巧俊俏的

    轮廓。一件黑色军雨衣斗篷一般全部掠在背后,露出她的削肩凸胸,和一双直裸到肩部的银白手臂。

    “它胎位不正。”女子在行地说,“你来了正好,我生怕一个人忙不赢哩。”

    “你干过这个吗?”沈红霞指指血泊中的畜牲。

    她点头说:“你快去洗手!再不抓紧,生出来怕也是死胎了。”她将雨衣盖在母马身上。沈红霞洗净手从河边回来,见陌生女子跪在地上,推拿小马的两只后蹄。母马眼睛微微一闭,显出极度的信赖。

    其实她独立操作还是第一次,况且不是顺产。但她沉着地指示沈红霞做这做那。她一面操作一面体察母马的反应:这样?这样?天已很黑,母马的身形已模糊不清,只能看见它那双眼睛。她感到盯着她的不是母马的一双眼,而是一切生命之母的眼睛。她面对的不是一匹马驹出世的大门,而是所有生灵的大门。包括她自己,包括天下所有混账的和杰出的男人。

    小马驹娩出的半个身子黏嗒嗒的,滚烫滚烫。沈红霞手抚在母马身上,感到它蜕皮抽髓般的痛苦。

    她却不知这剧痛中伴着同等程度的快感。

    而这个跪着的女子是知道的。她全清楚,痛感与快感究竟什么关系。

    母马在痛与快感中本能地作出配合。她感到越来越顺利。小马一点一点脱离母体。渐渐地,她将这具精确无误的生命合盘托出。然后,沈红霞倒退一步,发出一声纯粹是处女式的傻头傻脑大惊小怪的欢呼。

    这样,雌性才真正走完了它的闺中之路。

    小马卧在母马身边,相互打量。谁都不会认识来自自己身体的东西。沈红霞拾来柴草,燃起一堆黄火。喜悦使她不得分心来注意这女子。不然火光或许会照彻她面目上的罪证,这是张被一座城市都认识过的俏脸。她们在火边抱膝而坐,几小时地看着马驹,看它凝固成形一点一点从母马腹边站立起来。

    红马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血。上上下下,四面八方全是红色。它呆在那里始终未动。而那匹黑雄马却搅得整群马不安,当人去触碰母马时,黑雄马突然要吃人似地扑过去,但立刻在人一个威严的手势下退回去,抬起前蹄猛刨一棵树,完全失去了马特有的尊贵与稳重。红马鄙夷地看着它失体面的举动。

    雄马不停地窜来窜去,把气氛弄得又乱又紧张。红马突然高昂地叫了一声。它用这极有力量、极富感情的声音给母马以安慰和鼓舞。黑雄马循叫声望去,顿时被这匹红骏马少见的神采与风度征服。之后,每当母马呻吟,红马必与它呼应互答。黑雄马在这个年轻同类面前由羞恼变得惭愧,由嫉妒变得自卑,灰溜溜地缩到远处,红色的树林从此安静下来。

    整群马都静静等待、观望。

    终于,红马以它漂亮的肌肉微笑了:它出世了。红马心里出现一种从未有过的感动:这是一匹多俊俏的小母马!它在母亲的舌头下渐显出它的毛色。它太美了,居然有着与红马相似的深红皮毛。母马在用舌头给它施洗礼。母马边舔边辨认它;在舔的同时将自己的所有权附了上去。

    人们想再次抱抱小马,母马却倏然站起,适才柔软的身体消失了。红马看到火光映照下母马的样子多么威风多么凶悍。它不惜恩将仇报,不惜以命相拼。与雌性的凶悍相比,刚才黑雄马的狂暴劲头显得多肤浅,多没来由。母马从人手里索回小马,继续舔它舔得很累了,舔得呱嗒呱嗒响。它热乎的舌头舔得小马身上腾起轻微的蒸汽。红马感到柔与刚、慈爱与凶残合成的完整的母性,是所有雄性真正的对立面,是雄性不可能匹敌的。

    之后,小马颤颤抖抖地站立起来!它那样郑重地站立着,母马再来给它舔时,它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左右扭摆着头,一双大得可笑的眼睛迫不及待地东张西望:与母腹相比,这世界真大得恐怖。

    红马见它如此憨态可掬,心里充满爱怜。它多希望这是它的孩子,尽管它还十分十分年轻,不见得有做父亲的能力。

    红马做梦都想不到,它亲眼看着诞生的这匹小母马,就是它的妻子。小母马正是为它而生,为匹配它而降临于世。

    很久很久以后,小母马或许已不复存在,已长大变老而死,而这时我才送它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绛杈。这名字一听就不是牧马班起的,她们只会给马起什么“大青”、“麻点”、“白鼻”之类的名字。或者干脆按马臀部烙的数目字,叫它们“四十五号”、“零八号”。

    为起“绛杈”这个名字我对着空白的格子纸死死想了两天。开始叫它“绛钗”,后来把钗换成杈,这样有草原风格。

    我给它起一个好名字自然想它交好运。希望它与红马一同去幸福地活完马的不长的寿数。但我已预感到我不会轻易赐福于谁。我笔下每出现一个生命都是悲剧的需要。这匹绛红小母马如此惹我心爱,正因如此,你来看我将怎样加害于它。

    沈红霞独自去找那些马。牧民说再往前走就出省界了。她此时不知柯丹已将其余所有马赶回。她寻马的日子里,那个叫小点儿自称兽医训练班毕业的姑娘已在牧马班立下足。沈红霞全然不知:她们洁净的生活已藏污纳垢;那些她厌恶的绿苗已长大,并以魔一般的速度结出第一枝花蕾。

    来的第二天,小点儿就给那些葵花苗浇水,大家都默默打量这个新来的姑娘。前一阵子她跟兽医来骟马,她们就为她干那种活时不害怕不害臊的可贵精神所震惊。柯丹对她说:“也不晓得啥东西,长得疯快!”

    “是花。”她笑道。

    “鬼的花!”张红等人冒出一句。

    “真是花。不信来看,快打苞了。”

    柯丹说:“反正见不到它开花的!”

    “为啥呢?”

    “等沈红霞回来,帐篷就拆了搬走。”

    “那怕什么,花会活下去的。”她依旧舀水浇灌。当天晚上就眼看它开了第一个花盘。柯丹号召大家都到花丛里解手,第三天花便开得拥挤不堪。柯丹看着灿烂的花嘿嘿笑着套马。

    小点儿突然从花里面闪出:“去砍黑刺巴吗?”

    “你咋晓得?”柯丹奇怪地问。

    “天天学完习唱了歌,就该你去砍刺巴了。”

    柯丹纳闷了:这小姑娘一共才来两三天,却把她们多日形成的生活规律摸透了。她觉得她的话很有推敲头:这苦活就该你一个干呀?柯丹定定地看着这个雅致小巧的女孩一点点从金黄色花丛里走出。她问:“班长,挨黑刺扎了手会化脓,是不是真的?”柯丹不吱声,看她一点点走近来。从一开始,她就爱这样卖呆地看这个有着银灰肤色的俊女孩。这样一比,新来的这个姑娘倒比其余人知冷暖识好歹得多。那些丫头太心安理得了,头几回还说:班长教教我们砍刺巴吧。柯丹说:免了免了,不会砍的人要搞得一手血,你们别去砍吧。她们就真的一回也不去。小点儿却坚持要试试砍刺巴这活,她说:“总不能老是你一个人干啊。”

    柯丹最受不了体贴和温情,这比拳打脚踢更能征服她。她会在一丝丝温存中忘乎所以,头晕眼花。她们在河边下马,路上小点儿问柯丹草地上的牧羊犬为什么不爱叫,还有驴,为什么见女子就追。其实她并不缺乏这方面的知识,但她知道班长喜欢别人向她讨教。别的知识她一无所有,但逢到有关草地牲畜之类的话题,她都会抓紧时机卖弄一番。其他姑娘一听她讲这些就说:“嘘,班长,我们晓得驴跟马生出来的不是羊子。”而这是她惟一可卖弄的东西了,因为这个大块头憨女人连卖弄风情的本钱也没有。柯丹滔滔不绝时,小点儿装着入神,其实一个字也没听,她只想把班长的脾性从头到尾顺着摸一遍。

    “我从小就砍黑刺,现在刺巴长得什么鬼样?这点矮!它原来叫老鹰刺,我小时它才高呢!砍下栽到屋四周当围墙,能防狼防狐防刺猬呢……”小点儿“嗤”了一声,柯丹才停了嘴,停了砍刀问:“挨扎了吧?”她又得意又心疼地瞅小点儿一眼:“你比那些丫头犟。”

    小点儿用手绢仔细包上那根完好无损的手指,真像负伤一样翘起它。柯丹已夺了她的砍刀。这下好了,她永远免除了砍刺巴的苦役,虎背熊腰的柯丹向刺巴深处走,看着她背影小点儿明白,在她与她认识之前,这个蛮女子就喜欢上她了。这似乎预示着她们之间将发生某种不寻常的关系。

    她们把刺巴驮回营地,几个姑娘跑来卸驮架,柯丹骂着:“都跟发瘟一样使虚劲!”大家吃惊地相互使眼色,班长今天牢骚是真格的。小点儿把早已存好的满满一盆水倒一半给柯丹,她想:我可没成心离开她们。她还想,若要这位班长彻底为自己撑开保护伞,光使她舒服还不行,还得使她不舒服。这就是掌握她的短处。每人都有致命的短处,小点儿认为若抓不住它,一切都白搭。友情、真诚、理解统统靠不住,说变卦就变卦。以小点儿的经验,像她这样有一身短处的人,一定要在自己短处暴露前死逮住别人短处。但她很快发现柯丹并不具有真正的权威,这是她在看见指导员叔叔时突然悟到的。

    叔叔头一次见她简直像见了鬼。

    而对她美丽的形容,他不是惊,不是动心,而是怕。除此之外他怕过什么。草地上的叔叔怕过什么呢?

    直到他生命最后一息,他也无法解释对这个俏女子的最初感受。

    叔叔在草地上奔波了三天,也没找到沈红霞。他又饿又累,栽进女子牧马班的帐篷就睡着了。

    小点儿端半盆水进帐篷,擦把身,又就那点水洗起头来,刚来几天她已学会在肮脏中找清洁。所有姑娘都骑马到很远的地方去汲水。等她握起一把湿头发正欲将水泼出帐篷,一个人突然从地铺上立起。她刚才居然没留神帐篷里埋伏了个人,而且是个山一般巍峨的男性。

    小点儿手一抖,盆里水泼掉一半。真心说她一点不怕男子偷看她洗澡,刚发育时她就被两个哥哥偷看过。现在你来看看她的样子吧,一手举在头顶束住头发,这使她抬脸显得很吃力很勉强,于是一双眼从斜下方投到对方面孔上。她这副样子娇媚得连佛爷也会动心,即使佛爷了解她的一切伎俩。

    她微微启开嘴,欲说欲笑,却没说没笑扭身出了帐篷。她泼水泼得整片葵花都摇曳起来。

    然后她轻快地向远处走,边走边梳着头发。

    叔叔反思着,自己被什么招引着跟了她去。她却突然转身,把他盯住了。没有好结果的,刹那间他心里闪过一个模糊而肯定的预兆。

    傍晚,小点儿远远看见叔叔与柯丹在争吵,吵得挺凶,但声音让大风刮跑了。她猜俩人吵架的内容准与她有关。

    后来叔叔又见过她一面。那是好多日子以后了。

    自从跟柯丹吵了架,他很少去女子牧马班;即使偶尔去,也恰赶上她不在。有回马吃了醉马草,倒了一大片,她们鸣枪呼唤他,他赶去时,她们说亏得咱们自己有兽医,给中毒的马都洗了胃。他结巴着问:那个那个兽医呢?她们说:她睡了,你别进帐篷。后来她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动不动就鸣枪召他去。

    叔叔这次遇到她是将入冬的时候,已下过两场雪。他与一个男牧工驾辆炮车去场部。远远地,还没看清就认出了她。她脸冻得发青,手却鲜红。她一旦认出他便懒洋洋伸出手。看样子她并不情愿搭他们的车,但双脚轻轻地蹦,显得又急躁又顽皮。

    同车的小伙子已喝慢了马。叔叔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树条,往马臀上狠狠一扫。

    炮车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将她甩到身后。他见小伙子像脖子转筋一样始终看她。

    当车从她面前一驰而过时,她却有了长长一串面影。那样长一串一模一样俊俏、一模一样嗔怒带笑的面影,令这个向来无所畏惧的男人恐惧。

    一种充满许多暧昧期待的恐惧,扼住他硕大的雄性心脏。他把全身力气用来打马。他无敌于天下的历史结束了;他的安危就系在路边的小女子身上。她从一开始就握住了他的命,她是玩弄它,送掉它,还是占有它,全得由她看着办了。

    所以他第一次见她就非撵她走不可。他的态度令柯丹又困惑又愤懑。他列出一大堆撵她的理由:女子牧马班是军马场树的典型,随便收留个人,政审过吗?可搞了调查?他只感到当时自己嗷嗷乱叫,胡诌了许许多多的理由要撵走她。而他真正的理由却说不出口。他太晓得自己作为一个草地上的男人是什么德行了。幸好场部要送一批基层干部去自治州学习十个月。他对场领导大发脾气,说他当不了女子牧马班的指导员,管不了她们,终于争到一个学习名额。十个月是一次时间上的远征,他相信那时她已不复存在:远走高飞、沦落天涯,或毫无去向地消失了。反正在十个月后他总能逃生,又能在这块草地上横行,全无忧虑。

    他没想到十个月后她仍等在那里。原地不动,等着他。

    柯丹想不通叔叔在这一刻为什么会如此异样。他们吵,骂,结束后各吸上一支烟。他平静下来,甚至平静得谁也想不到他在一支烟前曾那样可怕地咆哮。她甩掉烟头,他却能抽到灰飞烟灭,不留一点儿蒂。他对空中“噗噗”地吐了带火星的最后一口烟,站起来拍拍屁股。平稳地走了几步后却突然转头,一真一假两只眼透露出他极其矛盾的心事。

    “要出事的。”他最后的话像是经过深思熟虑。他这句话压得很低,低得成了一句阴险的咒语。

    柯丹永远不会理解叔叔这时的恶劣心绪。她不理解男人在厌弃某个东西时,其实正受这东西的吸引;他在受它吸引时恰恰又在被它中伤。一个草原男人抱着最后一点理性在古老**的血盆大口边沿逃窜,他的种种挣扎、种种抢救实际上是多么悲惨。而小点儿是懂的。当她从柯丹嘴里套出实情后,就在心里一遍遍预演再见到叔叔时的姿态。她知道她输不了。一连几天的学习她都躲在张开的小红书后面想这件事,她盼着再次见到叔叔。

    老杜稍一走神就听不懂自己在念什么,也听不懂别人念什么,虽然对这本小红书她是熟透的。她亲眼看见父母从六层楼上恩恩爱爱地跳下来,在地上坐了好大一会,直到有人去搬,他们才双双倒下流血。他们把泥巴地砸了很深的两个屁股印。后来有人拍拍她肩说:跟党走吧孩子。她走进长长的队伍,惟一的家当就是小红书。

    队伍中每个人都卖力地踏着步子,但队伍却移得极慢,慢得使气氛凝重起来,使人产生哀悼谁的错觉。长长的队伍被一架卷扬机的传送带慢慢运送。所有的脚还在卖力地踏,高抬狠放地跺着地。实际上并不需踏脚,因为每双脚都像站在自动的传送带上。杜蔚蔚跟着无头无尾的队伍静静走进一个门,从这个门可以看到一连串的门,队伍走出一扇门时实际上是已进入了另一扇门。

    队伍中每个成员在不停地踏步中脱下衣服,再穿上衣服。两个穿军衣全副武装的医生和蔼可亲,一个把听诊器在每个人胸口按一下,另一个专门加盖验收图章。听诊器按上的同时,军医笑眯眯问了一句:“你有什么病?”杜蔚蔚想问,自打她父母跳到楼下坐着,她就乱做起梦来,这算不算病?但来不及问,因为队伍不自禁地在移动。

    在另一扇门里,每人领到枯槁的绿色衣裤。装衣裤的大草席口袋上印着黑色的字:“堪用”。她又想问问“堪用”是什么意思,无奈的是队伍停不下来。

    又进了一扇门,杜蔚蔚已搞不清这算进还算出。里面空荡荡只有一个喇叭在宣布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