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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灯光里的三代女人(2/2)

谈。”

    小菲两眼朝着他闪动。女人对她爱的人才有这样可怕的直觉。母亲对小菲就这样。

    “小菲,我爱上了一个人。”他痛苦地看着她。“我和她是应该结合的。我从来没有这肯定过。”

    小菲不说话。她还能说什么。

    “我回到省里就碰到她了。她的家庭背景、个人趣味和我很接近。我从来不爱和人谈话,跟她有很多话可谈。”

    “那你和我呢?”

    欧阳萸认真地看着她:“我伤害你了。”

    “不是!我是问,你和我有话可谈吗?”

    欧阳萸抿上嘴,苦苦一笑。小菲懂了,她原来从没被他作为平等的谈手来对话。他推荐书给她读,是为了能把她提拔成他的谈话对手,但他发现工程浩大,竣工遥遥无期,就半途放弃了。

    “你爱她吗?”小菲问。她以为自己会痛不欲生,心如刀绞,看来她革命几年,人给锻炼出来了。

    欧阳萸不给予回答。他为小菲痛心。已经是这么明摆着的事,你还往自己伤痛处戳。

    “我问你呐。”小菲拉了拉他的手。

    欧阳萸点点头。

    “那你爱我吗?”

    “我爱你的单纯。”

    只是爱这一点,其余的都勉强接受。小菲上来有点丧气,但她这个人天生知足,有一点就抓住一点。

    “你不问问我写信叫你回来,要告诉你什么事?”她说。她的笑容一向很甜。

    他惊奇地看着她:她怎么笑得出?

    “我们有孩子了。”她眼皮垂下,指自己的肚子给他看。

    他脸涨得通红,刚刚才意识到做那件事会惹这样的祸。“对不起,对不起……”他还是眼花耳鸣地瞪着小菲。

    当晚小菲和欧阳萸打了结婚报告。小菲同时给都旅长写了封信,让他原谅她,告诉他缘分是没办法的事。婚礼那天,小菲发现欧阳萸一个人在洞房外面抽烟,她脚步轻轻地走过去,正想拍拍他肩膀,忍住了,让他去跟他心里一大堆斩不断的东西告别。小伍挺着八个多月的身孕来贺喜,少白头老刘现在已基本上是个白头翁,他马上要做新成立的话剧团党委书记,说他坚决要求把小菲调到他手下。

    结婚第三天,小菲果然接到借调令。新成立的话剧团第一个大戏是由苏联导演来排演,剧名叫《列宁和孩子们》。小菲要反串一个流浪儿,除了列宁之外,数这个角色戏重。全是野男孩的动作,上蹿下跳,不翻跟斗就打把式,小菲四个多月的身孕,连把自己两脚挪稳都困难,慢说按苏联导演的要求满场子横飞。她一天飞八个到十个小时,年轻轻就成了个黄脸婆。早晨起床,她穿上收腹收胸的内衣,吞下三个水煮荷包蛋,杀出门去。这个时期的小菲似乎比任何时期都活泼烂漫,苏联导演有时用手势告诉她,不必太夸张。

    到公演的时候,小菲已经怀孕六个来月,人瘦就这点好,裹裹缠缠还成条。苦头是越吃越大,流浪儿只穿一件烂海魂衫和工装裤,一个大窟窿把小菲整个肩膀都露在外面。她每天得花半小时缠胸裹腹,人都缠硬了,缠木乃伊也不过如此。回家把自己剥出来,常常有磨破皮的地方。只要她一上台,马上明白观众全是她的,连列宁也抓不住他们的注意力。这座没见过世面的小城市,列宁是谁无所谓,他们喜爱能把他们逗开心的角色。小菲感到自己和上千观众直接呼应,相互把情绪催化得开锅一样。最好的表演境界是融化到角色中去,小菲何止融化自己,她把观众都融化了。马丹演列宁的女秘书,这天在台上对小菲耳语:“哎,你站到我位置上啦!”小菲正念一段关键台词,可不能瞎挪位置,只管把戏往下演。台上的人站成扇形,小菲一融化就不顾队形,把马丹挡了大半边。马丹又抗议一句:“你往后一点,台下看不见我!”小菲心里鄙夷马丹这样的演员,什么角色她演到末了都演她自己,要她融化是妄想。戏演到这么个大**,她还惦记她会不会被挡住。

    轮到马丹说台词了。马丹上前一步,手上还即兴加出动作来,让小菲在她高大的影子里耽着。小菲不屑理她,你靠这个就把戏抢走了?抢吧抢吧,你这样冷血自私,还想做好演员呢!

    小菲现在是全市公认的好演员。新时代到了,新时代的演员就得劲头饱满,嗓门嘹亮,小城市的人一向紧跟时尚,他们认为小菲跟戏班子里的青衣、花旦那么不同,一定就是新时尚的领头人,所以一夜间紧跟上来。就像一夜间大姑娘小伙子都穿上列宁装一样,小城市的人生怕错过时尚中的任何一个变化。小菲总希望欧阳萸能向小城的市民打听打听,她眼下在他们心目中是什么地位。马丹对小菲却是不太买账,不时跟她说:“这个动作可以小一点。这个眼神有点三花脸的感觉。”马丹是小菲的B角,一直等着团长让她演一两场,给苏联导演看看她对角色的理解。她想纠正一下观众们对话剧的曲解。但小菲演出的效果火爆爆的,剧院每天下午就打亮红色的“客满”大灯,鲍团长当然看不出换下小菲的必要。鲍团长和小菲在一个文工团工作了几年,小菲的戏路子也是他助长出来的。鲍团长眼里的革命话剧就是小菲这样子。因此这天幕一拉上他就和马丹发脾气。他说小菲抢她位置不是存心的,只因为小菲演得入神,忘乎所以,而马丹抢小菲的位置纯属蓄意。马丹说,就算她蓄意,她是要小菲感受一下,天天抢别人镜头是什么滋味,也要小菲看看把戏演过头是什么感觉。

    “你特地跑来,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吧?”小菲笑着说。

    他打个手势,叫她跟他走。两人来到附近的集市上,街两边都是凉茶棚子,他抬抬下巴,叫小菲坐到阴凉里。头一眼看见他,她就看出了他的变化,白衬衫束在军裤里,头发剪得不长不短。衬衫的袖子有齐齐的折痕,是给熨出来的。他的整齐外表和他灰溜溜的神色毫不搭调。

    “你怎么这样了解我?我确实有事要跟你谈。”

    小菲两眼朝着他闪动。女人对她爱的人才有这样可怕的直觉。母亲对小菲就这样。

    “小菲,我爱上了一个人。”他痛苦地看着她。“我和她是应该结合的。我从来没有这肯定过。”

    小菲不说话。她还能说什么。

    “我回到省里就碰到她了。她的家庭背景、个人趣味和我很接近。我从来不爱和人谈话,跟她有很多话可谈。”

    “那你和我呢?”

    欧阳萸认真地看着她:“我伤害你了。”

    “不是!我是问,你和我有话可谈吗?”

    欧阳萸抿上嘴,苦苦一笑。小菲懂了,她原来从没被他作为平等的谈手来对话。他推荐书给她读,是为了能把她提拔成他的谈话对手,但他发现工程浩大,竣工遥遥无期,就半途放弃了。

    “你爱她吗?”小菲问。她以为自己会痛不欲生,心如刀绞,看来她革命几年,人给锻炼出来了。

    欧阳萸不给予回答。他为小菲痛心。已经是这么明摆着的事,你还往自己伤痛处戳。

    “我问你呐。”小菲拉了拉他的手。

    欧阳萸点点头。

    “那你爱我吗?”

    “我爱你的单纯。”

    只是爱这一点,其余的都勉强接受。小菲上来有点丧气,但她这个人天生知足,有一点就抓住一点。

    “你不问问我写信叫你回来,要告诉你什么事?”她说。她的笑容一向很甜。

    他惊奇地看着她:她怎么笑得出?

    “我们有孩子了。”她眼皮垂下,指自己的肚子给他看。

    他脸涨得通红,刚刚才意识到做那件事会惹这样的祸。“对不起,对不起……”他还是眼花耳鸣地瞪着小菲。

    当晚小菲和欧阳萸打了结婚报告。小菲同时给都旅长写了封信,让他原谅她,告诉他缘分是没办法的事。婚礼那天,小菲发现欧阳萸一个人在洞房外面抽烟,她脚步轻轻地走过去,正想拍拍他肩膀,忍住了,让他去跟他心里一大堆斩不断的东西告别。小伍挺着八个多月的身孕来贺喜,少白头老刘现在已基本上是个白头翁,他马上要做新成立的话剧团党委书记,说他坚决要求把小菲调到他手下。

    结婚第三天,小菲果然接到借调令。新成立的话剧团第一个大戏是由苏联导演来排演,剧名叫《列宁和孩子们》。小菲要反串一个流浪儿,除了列宁之外,数这个角色戏重。全是野男孩的动作,上蹿下跳,不翻跟斗就打把式,小菲四个多月的身孕,连把自己两脚挪稳都困难,慢说按苏联导演的要求满场子横飞。她一天飞八个到十个小时,年轻轻就成了个黄脸婆。早晨起床,她穿上收腹收胸的内衣,吞下三个水煮荷包蛋,杀出门去。这个时期的小菲似乎比任何时期都活泼烂漫,苏联导演有时用手势告诉她,不必太夸张。

    到公演的时候,小菲已经怀孕六个来月,人瘦就这点好,裹裹缠缠还成条。苦头是越吃越大,流浪儿只穿一件烂海魂衫和工装裤,一个大窟窿把小菲整个肩膀都露在外面。她每天得花半小时缠胸裹腹,人都缠硬了,缠木乃伊也不过如此。回家把自己剥出来,常常有磨破皮的地方。只要她一上台,马上明白观众全是她的,连列宁也抓不住他们的注意力。这座没见过世面的小城市,列宁是谁无所谓,他们喜爱能把他们逗开心的角色。小菲感到自己和上千观众直接呼应,相互把情绪催化得开锅一样。最好的表演境界是融化到角色中去,小菲何止融化自己,她把观众都融化了。马丹演列宁的女秘书,这天在台上对小菲耳语:“哎,你站到我位置上啦!”小菲正念一段关键台词,可不能瞎挪位置,只管把戏往下演。台上的人站成扇形,小菲一融化就不顾队形,把马丹挡了大半边。马丹又抗议一句:“你往后一点,台下看不见我!”小菲心里鄙夷马丹这样的演员,什么角色她演到末了都演她自己,要她融化是妄想。戏演到这么个大**,她还惦记她会不会被挡住。

    轮到马丹说台词了。马丹上前一步,手上还即兴加出动作来,让小菲在她高大的影子里耽着。小菲不屑理她,你靠这个就把戏抢走了?抢吧抢吧,你这样冷血自私,还想做好演员呢!

    小菲现在是全市公认的好演员。新时代到了,新时代的演员就得劲头饱满,嗓门嘹亮,小城市的人一向紧跟时尚,他们认为小菲跟戏班子里的青衣、花旦那么不同,一定就是新时尚的领头人,所以一夜间紧跟上来。就像一夜间大姑娘小伙子都穿上列宁装一样,小城市的人生怕错过时尚中的任何一个变化。小菲总希望欧阳萸能向小城的市民打听打听,她眼下在他们心目中是什么地位。马丹对小菲却是不太买账,不时跟她说:“这个动作可以小一点。这个眼神有点三花脸的感觉。”马丹是小菲的B角,一直等着团长让她演一两场,给苏联导演看看她对角色的理解。她想纠正一下观众们对话剧的曲解。但小菲演出的效果火爆爆的,剧院每天下午就打亮红色的“客满”大灯,鲍团长当然看不出换下小菲的必要。鲍团长和小菲在一个文工团工作了几年,小菲的戏路子也是他助长出来的。鲍团长眼里的革命话剧就是小菲这样子。因此这天幕一拉上他就和马丹发脾气。他说小菲抢她位置不是存心的,只因为小菲演得入神,忘乎所以,而马丹抢小菲的位置纯属蓄意。马丹说,就算她蓄意,她是要小菲感受一下,天天抢别人镜头是什么滋味,也要小菲看看把戏演过头是什么感觉。

    小菲站在一边,吸腹收臀。她在台上横飞完了,胎儿还没完,接着在她肚里飞。她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天天这样把自己和孩子五花大绑,别生出个歪脖子或弯脊梁来。她眼睛看着马丹和团长争论,心里想歪脖子弯脊梁都好些,千万别把头脸挤扁。但她还不想吐露怀孕的实情。吃多少苦头才树立了这个角色的楷模,她得捍卫,不能让马丹毁了。

    晚上回到家,欧阳萸正在写文件,抽了一屋子的烟。小菲不知怎么一来已跌倒下去,再睁开眼,已经躺在欧阳萸的臂弯里了。他忙着组建文化局,天天跟小菲阴差阳错地回家、出门、起床、睡觉。这时才发现她瘦得脸盘只有一巴掌大。刚才抱她时,觉得她身板僵硬发直,扯下她的外衣内衣,他马上明白了。

    他站起身,重重地打开门,下楼去了。等他回来,小菲已换上了宽松的衬衫。她问他刚才急匆匆出门,去了哪里。他说还能去哪里?在传达室给她的团长打电话。“干吗?”

    “叫他禁止你上台。说你怀孕了。”

    “我必须把这个演出季演完!”

    欧阳萸不理她,两手在书桌上捺钢琴指法。

    “要不你明天去看我演一场,我就不演了。”

    “一场也不准演。”

    “看,我使劲收腹,一点都不碍事!”小菲光着腿,穿着欧阳萸的旧衬衫在屋里蹦过去,跳过来。他一把上去揪住她,把她搁在自己腿上。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小菲抱住他的头,一股浓烟味。“我一上台观众就拍手!昨天在小吃部买包子,卖包子的说,你是田苏菲吧?就看我演一场!”她对着他给烟熏透的浓密头发说。

    “我已经跟你们团长说了,你怀孕七个月,他半天没说话,吓坏了。”

    “你怎么能说七个月呢?!”

    “是七个月啊。”

    “七个月我和你就犯男女错误了!人家一算就知道我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和你结婚的。”

    欧阳萸抬起眼睛,挺哀伤的样子。他虽然跟小菲结婚不久,但他从来不在她面前掩藏情绪。怎么会不哀伤呢?正是为了小菲腹中三个月的骨血他做过痛苦的割舍。他多么痛苦小菲都看见了,他和他的恋人分手之后,他靠吃安眠药过闭上眼的日子,靠香烟过睁开眼的日子。一天他给小菲买回一块米色和白色格子的衣料,过一阵,又给她买了件银灰的风衣,一顶银灰的贝雷帽。虽然是旧货店买的,但成色很好,是个很懂行的人卖出来的东西。他要把小菲幻变成另一个女性,他家族中的某一个表妹或堂妹,读徐志摩(后来小菲发现他眼里并没有徐志摩),喝立普顿红茶,穿雅致中性色彩的衣服。他为小菲制作了一条很长的黑纱巾,夹在她银灰风衣的宽领子下,小菲照了镜子心里害怕起来,他割舍的恋人就是这样子吗?有些超群又有些落伍,冷艳而成熟,她是谁?小菲无数次想问他,又怕触痛他,也触痛自己。那个恋人或许是个大学生,也是上海来的,学工程还是学司法?或者学医科?小菲为她决定:学医科。她是个医科大学的优等毕业生,思想进步,主动支援落后省份来了。恋人和欧阳萸一块去了玫瑰露法国餐馆,用上海话打趣“炸猪排、炸马铃薯、萨其马”,把他们自己笑死了。自然而然的欧阳萸会提起他请的四个女客人,土包子极了。不过欧阳萸不会恶嘲他认识的人。鉴于小菲的直觉和对他的了解,他不背后说人坏话第一是觉得那样是低级趣味,第二是他性情大而无当,很少注意不关他事的人。然后呢?这一对漂亮男女走出法菜馆。他们这样在小城曲折的马路上走着,以小城人不懂的话谈笑风生。也许他们会往西走,沿着最体面的马路朝惟一的那家电影院走。他们走过一个巷口,哪里知道这里面住着一个寡妇和她的寡妇老母亲,为一个卤鸭脚板嗔骂,溅得满脸稀饭。他们也许会从小伍妈面前走过。小伍妈会眼一亮:哎哟,哪来这一对洋货!(此地人把漂亮时髦的人叫洋货)。小菲把头发烫了,全部梳在脑后,露出奔头来。小菲知道这是欧阳萸想要的样子。她渴望知道她现在和他失恋的恋人还差几分。她想她在舞台上是成功的,是观众的红人,她会红得铺天盖地,让欧阳萸猛一开眼。

    团长第二天一早把电话打到传达室。他叫小菲不必去团里报到,演出由马丹顶上去。小菲说她好好的,能吃三个荷包蛋呢!团长叫她安心在家等纪律处分。

    小菲回到家,欧阳萸刚起床。她尖起嗓子就喊:“你发疯了?多光荣的事,你跟团长讲那么仔细!”

    “我说我们是因为怀了孕才打报告结婚的。我没说假话呀!再不让你停演,孩子就生舞台上了。”

    “我们都完蛋了!”小菲跳脚。她见欧阳萸皱皱眉,马上意识到自己皮泡眼肿,蓬头散发,还要撒泼,一定面目可憎,赶紧抓起梳子把头发梳好。“你是党员干部,挨了处分,前途要不要啊?!”

    他瞪着大眼睛。刚刚想到“前途”似的。

    “孩子也不能不要。”过半天他说。

    “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晓得,没事就是没事,还有一个星期,这一季演出就结束了,下一季正好是孩子满月,上台也不碍事。你非要去多事!……”

    欧阳萸一张嘴,又闭上了。小菲看出他咽回去一句有攻击性的话。

    “你想说什么?”

    他不做声。

    “你想说,为这个孩子,你牺牲了爱情,现在我又不好好待这孩子,毁这孩子,你牺牲都白费了,是不是?!”她马上看出来他认了账:她把他咽回去的话翻出来八成。

    小菲见他沉默,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她这是第一次跟他厉声厉色,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有多讨厌。她今天怎么做了个讨厌的女人?她以为自己和母亲是永远不可能相像的。母亲专门揭短,专捅人的痛处,刚才她活活地就重复了自己的母亲。小菲见他点上烟,吸了两口又掐掉,恍恍惚惚地开门出去了。是去楼梯口的洗浴间?小菲竖着耳朵,二十分钟奇∨書∨網了,他也没回来。她想,为什么她弄出这样一场本性大爆发?况且她本性是温柔的。是温柔的吗?她已经看不透自己了。

    她赶紧洗好脸,用小指轻轻在腮上掸了点胭脂。但他还是不回来。小菲哭了。哭得自我感觉很像孤儿寡母。

    欧阳萸上午十点钟回来,嬉皮笑脸地把一大堆东西放在床上。打开包,里面是个纸盒子,再打开,从里面搬出一台收音机。接着,又是一双黑色翻毛矮靴,最后是一大盒萨其马。“高兴了吧?”他哄孩子一样蹲在床边,拉着她的手去拧收音机开关。“啪嗒”打开,“啪嗒”关上。

    “你去哪里了?这么长时间。”

    “我在商店门口等着开门。一开门就冲进去了。”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这才几个钱?好,现在我要去上班了。寂寞了就听听无线电,肚子饿了吃点心。天要凉了,这双鞋暖和,全市就这一双!”

    小菲想,说不定他那恋人有第二双。马上她又在心里瞧不起自己:他爱你单纯,你怎么会有这样丑恶的猜忌?他在门口,对她招招手,真是年轻、风流,为他受处分也值。

    孩子生在十月底。小菲一声不吭地使了两天两夜的劲,女儿才得以出生。进产院头一天,小菲和欧阳萸都接到了处分,一个是党内严重警告,一个是记过从部队转业。小伍来看小菲时,生她很大的气:“怎么干出这样的糊涂事来?幸亏欧阳好讲话,碰见个浑蛋,他才不干呢!怀上孩子就非得嫁给我?两个人快活两个人负责!说不定还不是跟我快活出来的呢!”小菲受处分倒不觉得丢人,小伍的话让她心里很不带劲:好像欧阳萸偶然失足,被她小菲反咬上了。这不成了小菲下绊子吗?让小伍一理解,欧阳萸好像一点也不爱小菲,娶小菲是把她当败局收拾。小伍的丈夫是小菲的领导,据小伍说她得到的处分算十分宽大,全仗着白头翁刘书记。看来小菲不是要领刘书记的情,倒是要领小伍的情。

    在小菲怀孕的最后一阶段,欧阳萸把她看护得紧紧的,每天换着花样给她买点心,回来发现哪一种点心小菲吃得最中意,第二天他就成打地单买那一种。分到一处老楼房,带个小院子,楼下住三家人,楼上只住欧阳萸和小菲。搬家时搬来了一套旧家具,一架钢琴,欧阳萸告诉小菲,是他母亲从上海托运来的。他的舅舅在上海解放前几天去了国外,这套家具就由母亲全权处理了。然后就是布置新家。欧阳萸一会搬回来一台电唱机,一会搬回来一套精装书籍,要么是“鲁迅”,要么是“屠格涅夫”。只有几天,他母亲送他的书柜全放满了,从“托尔斯泰”到《红楼梦》。小菲惊奇这座庸俗小城居然也藏有这么多高深雅致的书籍。还有一些带浓重樟脑味的线装书,是欧阳萸的父亲送他的,据说价值连城。小菲从来没见过欧阳萸的家人,从这些东西看,她已经没了做这家儿媳的自信。她从欧阳萸在钢琴上随意弹奏的模样,看到他娟秀的母亲,从他提毛笔或翻书的架式,想像他书卷气十足的父亲。小菲想像着就怕起来。她想自己若把家里所有书都读完,大概才壮得起胆子在公婆面前亮相。结婚到临产,她除了看到婆婆托运来的家具和公公送的线装书之外,从没听到一句问到她这位媳妇的话。进产院后,在阵痛间隙里,她问欧阳萸,他的父母知不知道他们马上要添第三代。欧阳萸叫她别操心他父母,他们有的是第三代,并不稀罕又多一个第三代,尤其是他这个不肖之子的。小菲这才明白,欧阳萸是被家里逐出去的,因为屡教不改、死不反悔地革命。那位清高的父亲斥他儿子为“官迷”,他认为起来革命夺权的人必是仕途野心家,这样的儿子为他所不齿。至于他儿子和谁成婚,欧阳萸的父亲毫无兴趣,送他书是礼仪上的成全,而不是感情上的认同与和解。因此没一个字的祝贺。小菲躺在产床上想,她和他都是被上一辈逐出门的人,他们以及孩子将要相依为命了。她为即将成立的三口之家流下了眼泪,似乎悲壮,似乎甜蜜。

    小菲和欧阳萸结婚那天晚上,母亲出场了一下,很快就离开了。小菲送她到门外,她把一叠钞票塞在小菲手里。小菲说不要不要,母亲说再要也没了,母女缘分尽了。她再次说到小菲“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好好一个都旅长把她搀扶上了,抬举上了,她让个拍花子的一拍,跟着鬼转经去了。她说:“你以为是唱戏呀?找个白脸小生,还是个痨壳子,吐过血,男人长那么漂亮干什么?男人长那么漂亮就是残废!以后有你苦头吃,我是看不见为净。”

    小菲生孩子的消息是她写信告诉母亲的。母亲没有带话来,人也没露头。被推车推进产房之前,小菲见欧阳萸眼神散乱,六神无主,她不顾自己疼痛,还握握他的手。手是又凉又湿。

    头天晚上一个护士进来,端了一碗肉丸子汤,小菲马上明白,母亲来了。第二天早上,孩子还没生出来,护士又端来一碗红糖荷包蛋。一位苏联专家从医学院专门来指导小菲分娩。一见那一大碗黑乎乎的东西,立刻问是什么脏东西,说产妇在这样的时候不能吃不干净的东西。小菲已没力气辩解。中国妇科医生说这是中国民间的滋补偏方,苏联专家叫护士把五个荷包蛋和红糖水端出去。不一会小菲听见母亲的嗓音了,她大声说怪不得我伢生孩子没劲呢!不让吃哪儿有劲!什么狗皮膏药专家,非得去跟她讲理!小菲觉得一听到母亲的声音立刻有了主心骨,她问专家她的母亲能不能进来陪她。专家说当然不能。

    母亲还在外面喊:“你不让我孩子吃,我们不在你这个医院生了!苏联人就是神祇啊?他们那么会生,怎么没见他们生出多少人来,一个国家才那几个活人!”

    小菲疼得死去活来,也禁不住想笑。她现在希望母亲就在她身边,骂也行打也行,只要在她身边她就什么也不怕了。母亲显然被谁拽了往外走,她说:“再拽,再拽我跟你拼了!”

    一股力气上来,小菲顺势一呶。助产师和医生都说:“好,头出来了!”

    孩子鸣一声长笛,外面全静下来了。

    小菲从昏睡中醒来,见母亲正佝着腰在劳碌什么,头发披散下来,面前一大团白色雾气。

    “妈!”

    母亲转过身,泪水在眼里转圈,嘴巴还是刀一样:“我前世欠你呀,没法子,今世就还吧。”她把一小碗鸡汤盛起来,端到小菲面前,又在她下巴下垫了块毛巾。她把自己的胸脯做小菲的后背靠垫,双臂伸到小菲身前,一手端汤,一手拿勺。小菲说让她自己来,母亲不理她,一勺汤已准准地递到她嘴边。汤的温度正合适,母亲说孩子长得很俊,就是她父亲脸模子拓下来的。女孩子长成那样就对了。

    门“嗵”的一声开了,欧阳萸手里大包小包地进来,衣服也扣错了扣子。皮鞋带子散了一根。他把一件呢子小大衣从包里拿出来,又抖开一个小蚊帐,一床小棉被。母亲说呆子一个,这些东西起码两年后才用得着。小菲一听就知道母亲和欧阳萸和解了,在她奋力生孩子的时候,女婿和丈母娘建立了统一战线。欧阳萸讨女人喜欢,小菲再一次得到证实。

    小菲回到娘家坐月子。每天由母亲和外祖母轮流给她端各种汤饭补品。市场尽管繁荣,物价也低廉,但像他们这样花费,也是要招架不住的。小菲像吹了气一样圆凸凸起来,她求母亲不要再给她填塞食物,她还急着上台。母亲冲她一句:“你以为我是喂你呢?我喂的是我外孙女。”小菲转弯抹角,问这样开销如何了得。母亲说欧阳萸给了她不少钱。小菲便更奇怪了,她和欧阳萸都是供给制工资,他天天花钱如流水,人们马上都发现,只要是欧副局长掏出香烟盒,大家尽可以瓜分。外面正在“打老虎”,欧阳萸这样一掷千金就是“老虎”也不敢。小菲这天晚上问他钱是从哪里来的,经得住他这样花。他又是不在乎的样子,说那些东西值什么钱,该花就得花。小菲追问下去,他承认他跟他母亲伸了手。他母亲背着他父亲每一两个月寄一些钱。小菲气了,说万一他父亲发现了怎么办?就是不发现,她的婆婆也会怨媳妇的。这位媳妇是什么泼皮破落户?嫁给她儿子害得她儿子寅吃卯粮,媳妇不是贪财就是贪嘴,要不就是个赌徒。欧阳萸哈哈一乐,说他母亲才不会赖别人呢,他母亲太了解她儿子了,生就的**者,有钱就共产,攒出资本要变成资本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