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柠檬树 第三章(2/2)

主意。」他半躺在椅背上。「出发。」

    「出发?我还肚子饿呢!」

    「到新界再说,香港遍地都是美食,说不定新界有更美味的食肆。」

    两个人兴致勃勃地从市区向沙田进发,完全不理地,方只沿着公路向前驶。新界的发展非两个住在香港那边又少来新界的人所能想象,一个又一个卫星城市令他们惊叹。

    黄昏时穿过海底隧道回到香港时,两人不得不自嘲是「香港大乡里」。

    「你的车停在哪里?」她问。

    「还不想回家。」他望着她。

    她也有意犹未尽之感,两人相处融洽自然又舒服。

    「这么赖皮。」

    「不许跟我说功课,再陪我一阵。」他说:「至少一起晚饭,我不想一个人。」

    「你可以回父母家。」

    「不,你陪我,杰仔同意的。」他说:「你一直是乖妹妹,皓白不在我真的很惨。」

    「我不想又在外面吃饭。」

    「不如带我回你家?」他眼睛亮起来。「介绍我给嘉麒,给你父母认识,哈!好主意。」

    「自说自话。」她笑,心里没有任何阻力,自然就答应了。他也没想过带甚么礼物,就这么跟着她上去。

    志男和嘉麒与治邦一见如故,没当他是客人,也没对他特别优待

    ──嘉芙一早表明他并非男友。大家谈得十分投契,好象已认识了许久的朋友似的。

    这就是缘。

    一连三天,治邦下班之后都往张家跑,根本不需要嘉芙带路。他找志男,因为爱她做的小菜。他找嘉麒,因为两人对一个新出的电脑软件有相同的研究兴趣。张家那九百多尺的屋子是除了他上班、当辅警和回家睡觉之外,逗留得最多地方。

    这情形连皓白回来也没改变,因为他竟把皓白也带来了。

    嘉芙完全不明白,这个小小的家到底甚么地方吸引了这阳光般好看正派的男人。皓白也常来,却不是每次都跟治邦来。她原有小姐脾气,嘴上不说,但看得出她嫌张家太小,令她不能习惯。除了这点,她和大家相处得很好,尤其与嘉芙。无论如何,嘉芙是她与治邦的介绍人。

    「杰仔还没忙完?还不能陪你?」每次见嘉芙单独一人,她总是关心地问。「你跟我们一起玩。」

    「我不做电灯泡。」嘉芙故意说。

    「甚么电灯泡呢?」治邦也说:「让我们替杰仔看着你,免得你跑掉。」

    「说不定是杰仔跑掉呢?」嘉芙说。

    「不可能,除非世界末日。」治邦肯定得无与伦心。「我了解他。」

    「不必你来替他保证,」嘉芙笑。「我还没保证自己不变呢。」

    「杰仔告诉我你们互相已有允诺。」

    「允诺?」嘉芙不以为然。「只是向前迈一步而已。」

    「迈一步已海阔天宽矣!」

    时间安静地准确前行,所有的事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嘉芙的毕业试、谢师宴已过,按着就是大家期待的毕业舞会了。

    伟杰一早就说明:「你的舞伴一定是我。」嘉芙也答应了,他们也为这一生一次的盛会而预备晚装。

    但是舞会前一天,伟杰为了清查一笔十分重要的账目而飞了去新加坡,离开前答应舞会前必定赶回来,可是时间到了,嘉芙并没见他的影子。

    嘉芙焦急地等着。一次又一次地电话打到他家、他公司、连他手提电话也没有人接,他还没回来?

    「他赶不及回来。」来的人是穿上礼服的治邦。「他抽空通知我,他的工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三天后也必回得来。所以,我捱义气。」

    他笑得自然又孩子气。

    这叫甚么?人算不如天算?

    治邦与嘉芙的出现,在舞会中引起所有艳羡目光,多么出色的一对啊!可惜他俩都得不时为误会者解释,他们并非一对,他们之间拥有的只是兄妹情。

    这晚是尴尬却似十分快乐的一夜。

    「万分感谢你的帮忙,」他送她回时她一再致谢。「还有,别忘了多谢皓白。」

    「举手之劳。」他全不介意。「我陪你至少比嘉麒更合适些?」

    谁说不是?

    伟杰终于回来了,那是在两星期之后。

    他打电话来找嘉芙时,治邦、皓白都在。

    「再一次对毕业舞会的事说对不起,」他说:「你不会怪我的,是不是?」

    「快来,让他快来,」治邦在一边嚷。

    他一定在电话里听见了,他没出声,他的表现与往日有些不同。

    「你很累,是不是?」嘉芙从不强人所难,何况她已决定与他共同迈出这人生重要的一步。

    「你休息吧!」

    「我

    ──嘉芙,我想──」

    「你想说甚么?」她愉快地笑。「再肉麻的话你都说得出,怕甚么?」

    「明天

    ──明天你可有空?」他说。

    「当然有。已经过了三个月,已经完成了毕业试,已经过了谢师宴、毕业舞会,」她大方地说:「我已准备好迈开那一步。」

    「嘉芙

    ──」他口里像含着一个柠檬。

    「明天几点钟?甚么地方?我准时到。」

    「下班后我来你,七点。」他说:「替我问候大家,我先休息了。」

    「他一定吃多了榴槤,热气。」治邦开玩笑。

    下班后,嘉芙换好衣服,刻意地淡淡地化一点妆,对她来说,这是个大日子

    ──正式接受一个男孩子、和他拍拖的大日子。

    七点钟,她准时站在楼下。

    一如住常,他准时地等在那儿。

    两星期不见,他依然是他,英伟,健康,笑容依旧,却显得有点尴尬。

    既然准备了接受他的心,她比平日温柔和安静。

    「工作上有困难吗?」她望着他。

    要接受他为男朋友,她就放开心怀,全心全意地对待他。

    「我的脸色这样告诉你?」

    「或者是我看错了?」她不觉得自己敏感。

    「先吃晚饭。想去哪儿?」

    「选一处你会觉得舒服与自在的地方。」她益发看出他有不妥。

    他不出声,驶车到跑马地一间西餐厅,把车交给泊车人。

    西餐厅装修高雅,中国客人不多,倒是个谈话的好去处。

    他选了一张在角落的桌子。

    他今夜做的每件事看来都刻意。他也同样地重视今夜,是这样吧。

    「来过吗?」

    「没有。」她坦然地答。

    「我以前常来,尤其小时候,它很出名,」他把话题扯到很远。「最近换了老板,改变了很多。」

    她静静地望着他。

    这是伟杰经过忙碌的三个月,经过远远的两地目隔后要告诉嘉芙的话?

    他应该急不及待地提及那「一步」,应该热情地表示他的感觉,该像以前一样,急起来就一把抓紧她的手

    ──但他只坐在那儿,带着些尴尬地望着她。

    好吧,吃完晚饭再说。

    他从来对食物都是热情的,但今夜他食不知味地慢慢切着、嚼着、吞咽着。渐渐地,她看出一丝端倪,他有难言之隐。

    她令自己先放松,不要给他压力。

    「需不需要一点酒?」她提醒他。

    「酒?!啊,很好。」

    酒,使人放松,他看来好了一些。

    她用眼神鼓励他,无论他心里有甚么话,总要说出来她才能了解。

    「有些事其实是不可预料的。」终于他说,然后松口气。

    「明天的事我们就不能预知。」

    「这三个月

    ──我像走进了另外一个世界,接触到全然不同的另一面貌的事物,感觉和观念竟然全变了。」

    她点头,这是很正常的情形。

    「有些事发生了

    ──也不能预料,」他诚恳地望着她。「我的工作极繁忙辛苦,每天接触的就是那几个人,有时需要一点支持和温暖,尤其在新加坡那段日子。」

    嘉芙心中隐约感到发生了些事情,她不能确定,却感到微微不安。

    「我想到的是你,真的心里想到的是你,」他把手放在她的手上面,温暖依旧,却不再紧握。「我把手伸出去,心里想接着的是你,当然该是你,我们约好的

    ──可是旁边的不是你。真的──我不知怎么解释,但真的发生了,嘉芙,你能接爱我的歉意吗?」

    她立刻明白了。

    他在繁忙、枯燥、辛劳单调的工作中需要温暖、安慰和支持,在他有需要时他伸出手去,以为她会接着,可惜旁边的人不是她,他的手被别人接了去,就是这样。

    她有一点难过,毕竟已完全预备了接受他,毕竟相处了那么多日子,毕竟他付出过诚意和感情,毕竟他是个条件好的男人,她也有一点遗憾,他们曾经相约携手,他曾伸出手,可惜时间、地点不对,于是大家就错过了。

    「嘉芙

    ──」伟杰深深地望着她。他也有着相同的难过和遗憾。

    她把被压着的手抽出来,轻轻拍拍他手背。

    「不怪你,」她开朗得令人心头一松。「不要像做错事的学生,没有人会罚你。」

    他惊喜得不能置信,渐渐地,渐渐地,眼中的尴尬淡了、散了,终于有了笑容。

    「我的确预备受你,不过,这也只不过是个开始,」她微笑。「幸好你没先逼我起步,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你

    ──」

    「我们仍是好朋友。」她先按住心中所有情绪

    ──当然有情绪的,无论如何。「她是谁,总得让我先看看吧。」

    「过一阵子,让我先适应面你才行。」

    「加陪对她好,否则我会讲你坏话。」

    「你不会。」他凝望着她。「错过你恐怕是我今生最痛的事。」

    「你又肉麻了,痛是最短暂的,几秒钟就过去。」

    「痛会过去,遗憾

    ──」

    「不许三心两意,我这儿斩钉截铁,今后此路不通。」她说。

    「我相信。」他望着她。「如果你早肯接受我

    ──」

    「若你俩有缘,情形依然会如此,」她说:「那时我恐怕就受伤惨重。」

    「上帝保佑好人。」

    「上帝保佑谨慎、小心、慎重的人。」

    两人相视微笑,举杯共饮。

    嘉芙心里依然不舒服了几天才慢慢平服。

    这并非伤害,只是难堪。以为自己幸运,离开大学就事业爱情兼得,幸好

    ──事业顺利,家镇的律师楼已正式聘用她为见习律师。

    倒是治邦为了这事骂了伟杰好一顿。

    「我以为你是全心全意,专一心致的男人,想不到你令我大失面子。」治邦责骂伟杰。

    看嘉芙的模样一切正常,他也就不再言语。当然啦,爱河中的人哪有心理别人间事?他和皓白简直可以说一帆风顺。

    「为甚么还不让我见你父母?」治邦不只一次地问。他早已带皓白回过家了。

    「他们很少在香港。」皓白总是说。

    「总会回来吧?」

    「回来也忙。好吧!我会找个时间带你见他们。」她说。

    时间一直都没到。

    治邦刚当完更,在警署换好衣服后,接到皓白的电话。「我在马会,你来吃晚饭。」

    他答应着,她又说:「把嘉芙接来,不要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

    「不要把她当成失恋者。」

    「表面不是,心里依然失落,」年纪小小的皓白懂得不少。「我了解她。」

    治邦于是先接嘉芙。

    「我已吃过晚饭。」嘉芙虽已坐在车上,但还是抗议。「我不想陪你们拍拖。」

    「是皓白的意思。」

    「真好笑。同情我失恋,没拖拍?」她笑。

    「不是,有你在热闹些。」

    「不想看你们卿卿我我。」

    「那么快些找一个,做给我看。」他瞪眼。

    「你们怎么不同情嘉麒呢?他也不拍拖。」

    「怎么同?他是不拍拖,你是

    ──」

    嘉芙啼笑皆非。

    几次相同的情形发生,她开始想办法躲避,不接电话,甚至有时迟回家。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她是否该认真考虑找个人来拍拖呢?为拍拖而拍拖。

    从高等法院出来,嘉芙突然看见前面一个依稀熟悉的背影,是

    ──郑之伦。她追上前,高声叫。「师姐,师姐,郑师姐。」

    之伦转身,意外驻足。「从来没大叫我师姐。」她笑。「怎么不来找我?」

    「没有借口。」

    「谁说要借口?」之伦愉快地说。「想找我就像你现在从背后追上来一样这么简单。」

    「但是

    ──我还需要些心理准备,」嘉芙有丝少见的稚气。「你是那么有分量的女人。」

    「分量?你觉得我太胖?太重?」她拥着嘉芙。「无论如何,找个地方坐一坐。」

    她们去了置地广场内的咖啡座。

    「很多年以前我还没去英国,此地的冻柠檬茶非常可口,」之伦优雅地坐在那儿。「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还有,午餐时它有一种海鲜汤,有酥皮盖在碗上,要预定的,极美味。」

    「就是这一家?」嘉芙张望一下。

    「是这地方,不过店名变了,装修变了,」之伦喝一口茶。「茶味也全然不同了。」

    嘉芙望着她一阵。

    「是否你的回忆里有感情分?所以过去的一切比现在好?」她问。

    「不。我很实在也很清楚,」之伦不同意。「目前的香港比以前变粗糙了。」

    「粗糙?!哪一方面?」嘉芙不懂。「香港的一切不是比以前更好更先进吗?」

    「也许香港多了更多新颖的建筑物,更多新公司,但是

    ──不再精致,」之伦指指四周的名牌精品店。「即使店里所卖的东西,价钱可能更贵,但质素方面绝对比不上以前。」

    「质素?」

    「人的质素,生活的质素,」之伦说:「香港人愈来愈不讲究。」

    「但是香港不是更多有钱人、更多豪宅、更多豪华房车吗?怎可以说不讲究。」

    「表面上是豪华、是富裕、是讲究,但是

    ──」之伦笑。「我的感受是骨子里失去精致,原因或许就是太过分豪华、富裕和讲究。」

    嘉芙侧着头思索半晌。

    「这话要回去好好想想才能回答你,」她说:「我成长于这个年代,没有这种感受。」

    「以前听长辈说,他们的年代如何如何,令人十分向往,」之伦又说:「现在回忆我们的年代也觉不错,你们这一代却不羡慕,很奇怪。」

    「别以我为标准,」嘉芙立刻说:「我太理性、太实在、『太法律条文』。」

    「甚么叫『太法律条文』?」

    「太死板、四方,」她说:「甚至为考虑要不要接受一段感情而因此错过了它。」

    这回轮到之伦好奇地望着她。

    「也没甚么,」嘉芙意外自己怎么就这样对之伦说了,这件事她甚至没与母亲提过,「反正还没真开始。」

    之伦脸上有愿闻其详的表示,嘉芙于是一五一十地倾吐而出,自然又流畅,说完后心中立刻变得舒畅。

    「以前有首歌

    ──《未曾深已无情》。」之伦摇头。「遗憾。」

    「不不,应该未曾开始已结束。」嘉芙说:「本来还有一丝不开心,告诉你后,烟消云散。」

    「这么容易变心的男人,不要也罢。」

    「时间、空间、地点没配合好,怨不得人,」嘉芙耸耸肩。「而且我也爱上他。」

    「真正爱一个人不是这么容易的。」

    「我也这么想,」嘉芙立刻说:「我要的感情不是易热易冷的,我会把它放进保暖瓶,小心地保持恒温,有多久就多久。」

    「怎么不说永恒,不说一辈子?」

    「现代有永恒,有一辈子吗?」嘉芙怀疑。

    「有,但不再单纯。」之伦说。

    「甚么叫不再单纯?」

    「若想让一段感情保持永恒,或说一辈子,要有无的妥协、无尽的牺牲,甚至

    ──还要委曲求全,不单只是互相有爱就行,」之伦说:「爱情永恒,是上辈子的事。」

    「我认为现代也可以永恒,只要两个人有绝对信心。」

    「天真的想法,」之伦轻叹,眼中掠过一抹难懂之色。「如果真有,是天大的幸运。」

    两人之间有一阵沉默,她们都在想。怎么谈到这么个怪题目上?

    「你到法院上庭?」嘉芙问。

    「不,探一位朋友,我还没有正式开始工作。」之伦说:「或者

    ──不工作。」

    「不工作?不在香港开业?」嘉芙叫。

    「嗯。」之伦淡淡地应着,不以为意。「突然很懒,想享受一阵闲散。」

    「那多可惜,你是这么『棒』的人。」

    「这么『棒』的人?这个字怎么学回来的?」

    「北京话,不是吗?」嘉芙笑。「愈来愈多人说北京话,说国语,很自然就懂了。」

    「你看来工作得很开心,很起劲。」

    「是,我有个很好的老板,」嘉芙笑。「能跟他学到很多东西,我很幸运。我希望自己将来能像你。」

    「像我?」之伦摇头。「目前我甚至不想工作。」

    「太累?或是有别的原因?」

    「都不是。」之伦没有真正回答。「生命中往往会面临许多不同的取舍。」

    「你舍了事业?但是浪费了你当年的努力,你会甘心吗?」

    「没有甚么甘不甘心的,事业再成功又怎样?嘉芙,你还年轻。」

    「你也不老,为甚么口气这么老?」

    之伦凝望她片刻。「你不觉得现在的我很快乐吗?」她问。

    「是。你快乐,你神采飞扬,但与舍弃事业有关吗?」

    「有一些不直接的关系,」之伦不想深谈。「对我来说,事业不那么重要。」

    「你不像那样的人。」嘉芙有点固执。「第一次见你,就被你那种事业成功女性的风采所慑,你该是事业型的女强人。」

    「可以说曾经是,」之伦考虑着措词。「但是遇到更吸引我的事物,所以放弃。」

    「还有比成功的事业更吸引的事物?」

    之伦但笑不语。

    「爱情?!」嘉芙立刻否定。「不,你一个人住,你不相信爱情永恒

    ──不可能有更吸引人的事物,真的。」

    「你真孩子气。」之伦摇头。

    「除非

    ──出家?奉献自己给宗教?」嘉芙小声叫。「你不是

    ──不是──」

    「当然不是。」之伦站起来。「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