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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年中的一瞬 第七章(1/2)

    农敬轩眼中突然睛光一闪。

    “为甚么你们来?”他反问。“我相信有同一理由,为同一件事。”

    两人说不出话。农敬轩能未卜先知?

    “我早已见过你们。”他淡淡一笑,那种神情彷佛看透世情,看化人生,眼中一遍清澈澄明。

    “你早已认识我们?”少宁不安。

    “那一次,你们的车在我对面而过,我——返转头跟着你们,然后越过你们的车回到家里,记得吗?”

    “那次——”梵尔倒吸一口凉气。“我们看见车中的女人,以为是熟人,后来追上去知道看错,但车中始终是女人。”

    “除了司机,只有我一个人。”他说。

    “不可能,我们还以为九姨婆。”少宁叫。农敬轩眉头突然紧皱在一起。

    “九妹?”他不能置信的说:

    “你们可是说的俞家九小姐?”

    梵尔整个身体从沙发上弹起来。

    “你认识她?”

    “她在香港?”农敬轩坐直了。

    “我们——需要你的故事,是你口中当年的故事,人和事,”她急切又不稳定的说:“相信你的故事最正确,最清楚。”

    “我——并不知道甚么故事。”他茫然。

    “那你为甚么等我们来?”少宁问。

    “我以为——你们想去看她的墓。”他说。

    “她——方淑媛?她有墓地在这儿?”

    农敬轩点点头又点点头,眼光突然变得好温柔,充满了深深的爱意。

    “你们不是为了她来的吗?”他说。

    “墓地在哪儿?请带我们去。”梵尔喘息,她变得十分激动!

    “我让他们备车。”他拍手,服待他的人应声而人,听他吩咐后一声不响的离开。

    “我可以送你去,我有车。”少宁说。

    “我习惯自己的车。”他摆摆手,举手投足间十分有威严。一看就知绝非平常人。

    “请说——方淑媛的事。”梵尔请求。

    他眼中瞳孔渐渐收缩,却是一声不响。佣人再上来,推着他的轮椅进入一架小小的可供四人的电梯。梵尔、少宁很窘。

    电梯一直落到地上停车场,黑色的古老宾利和穿制服的司机已等在那儿。

    农敬轩被佣人抱上汽车,看来他的双腿已不良于行。

    他挥挥手,司机立刻驶出花园和大铁门,根本不用吩咐,他彷佛已知去何处。

    “你能说——方淑媛的事吗?”梵尔柔声问。农敬轩触电般转头看她。

    “你的声音和她一模一样。”他说。

    少宁皱眉却是不语。刚才梵尔的声音完全不像平日的她,难道

    ——不。

    “请说。”她又说。

    “淑媛是我未婚妻,我极爱她,”他开始慢慢叙述。“在上海,她是城中风头最劲的人,因为她的美貌,因为她的家世,因为她的为人,也因为我——父亲当年在上海权倾一时。”

    他们静静听着,迷惑是否今日能解。

    “我们是最羡慕的一对,我们互相因对方而骄傲,我们很快乐,摆在我们前面的是光明康庄大道。我们甚至计划去美国读书,耶鲁大学已接受了我们。可是——”他的眼睛变得阴沉。“那次在俞家遇见了他。”

    高绍裘,必然是他。

    “就那一次,淑媛变了。”他深沉叹息。“与她在一起就像舆一个躯壳,没有心,没有血,没有思想,没有感情,再也不是以前那温婉可爱的她。他们私下来往,本来我不知道,是方家大厨的儿子无意中说出来。他每次接她都不敢进屋,毕竟那不是光明正大,那有违道德。”

    他胀红了脸,眼中射出愤怒的光芒。事隔七十年,他仍然那么激动,可见当年他受的伤有多深多重。

    “他们相爱。”梵尔说。

    他又妒又恨的看她,然后又转向少宁。

    “不必用不屑的胜利者眼光看我,”他叫。他把少宁当成高绍裘?

    “你不会赢,一定——始终你赢不了。”

    “农老伯……”少宁吃惊的叫。“你说甚么?”

    他立刻清醒,慢慢的令自己情绪平静。

    “我用尽了任何可行的办法,甚至哀求母亲去劝她,可是她连见母亲都不肯。最后,我只能找到他的妻子,俞家二小姐。”

    “二姨婆知情?”少宁意外。“她不是一直到方淑媛失踪后才知道的吗?”

    “她早知道。我们还商量过应该怎么办。她想得回丈夫,我想挽回淑媛。我们是那样急切,你知道,我宁愿用全世界的一切来换回淑媛,我是那样爱她。”

    他的眼睛变得悲伤、深情又迷茫,好像方淑暖又在他面前,他在尽力挽回。

    “你看也不看我,”突然问他指着梵尔。

    “当我透明似的,你眼中只有他,你对他温柔深情的笑,你挽着他的手走在公园里散步,你那骄傲的微笑,像在说他是世界间最好的男人,而我是那么微不足道。淑媛,你何其残忍!”

    梵尔下意识的移开一些,显然年老的农敬轩又迷糊起来,把她当成方淑媛。不算狭小的车厢中,她十分不安。

    “我一直派人监视着他们,”他又说“他们”,看来又正常起来。“一直有他们的动态。我知道淑嫒去医院检查,她有了孕,是他的。我愤怒的想杀人,想杀了他,可惜我自卑,我怕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我告诉了准岳父,他大为震怒,把她关在家里再也不许出门。”

    他停下来,怔怔的再说下去。

    “后来呢?”

    “也许是我错。真的是我错,我买通流氓把他毒打一顿,他受了重伤。过了几天,她就失踪,他们一起在上海消失,从此不见踪影。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后悔,我做错了,一定是。我逼走他们。于是我一直等,等到今天,终于见到你们。”

    “你以为我们是谁?”

    “自然——是他们后代。”

    “但是你说带我们去看她的墓。”

    他呆在那儿,连回答也忘了。

    “她的墓,不是吗?”梵尔小声提醒。

    “啊——是。我们正在路上。”他恍然。

    “后来你再见过她吗?”少宁问。

    “她?你说淑媛?”他沉缓的摇头。“没有,从此再也没见过,直到今天。”

    “但是她的墓——”梵尔不解。

    农敬轩也不答,像在苦苦思考着甚么。

    少宁悄悄握着她的手,要她别着急,反正就要看见墓地。

    是个美得令人意外的私家墓园,墓碑并不多,都已古旧,看来上了年份。

    下了车,他带他们穿过青草地,走向最后的那个墓。

    十分雄伟又讲究的墓地,西式,布置得就像一个小花园,没有一根杂草,遍植鲜花。

    墓碑上有张照片,梵尔悚然吃惊,因为她在照片上看到自己。

    方淑暖和她真是那样相似。

    农敬轩不再理会他们,坐在轮椅上默默的望着碑上的照片。

    “你为她立的碑,建的墓?”梵尔问。

    农敬轩视线仍在那碑上,只轻轻点头。

    “但是你说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再问。

    他又点点头,令人更加迷惑。

    “能不能把事实告诉我们?”少宁不耐。

    梵尔用眼光阻止他,放柔了声音说:

    “墓裹并非她的人。”

    农敬轩把脸深深埋在双手中,幽幽的哭起来。他已是年过九十的老人,却哭得像个孩子,益发令人动容。

    梵尔同情的把手放在他肩上。他突然震动,吃惊的转身。

    “是你。我知道是你,我感觉得到。”他紧紧的捉住梵尔的了,“是你。”

    任梵尔跳开一步,但收不回被捉的手。

    “是我。农老伯,任梵尔。”她急叫。

    他凝视她一阵,眼中光芒渐渐收敛,手也松开垂下。

    “不是你,你始终不肯回来见我,”他老泪纵横。“你知道,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恨过你,真的。即使你离开我。”

    “你父亲的官那么大,没理由找不到他们。”少宁皱着眉头。

    “有理由。我不敢找,找到她也不属于我,我宁愿活在回忆和幻想中,那样——比较没有那么痛苦。”

    “这样是否太懦弱?”少宁说。

    “是。她就是这么骂我,可是我——没有人明白,如果她快乐,我

    ——我也罢了。”

    梵尔也皱起眉心,她不能了解这是怎样的一种感情。现代人想爱就去追,去争取,永不退让,可以争得头崩额裂。

    毕竟七十年前,那种古老的感情。

    “我想知道墓裹埋葬着甚么?”她迫问。

    “我死去的心。”他说。

    白来一场,是不是?只不过老人一厢情愿的幻想。看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梵尔和少宁向推着轮椅的男佣人打个招呼才离开。

    “农敬轩并不知道得比我们多。”少宁说。

    “是,在墓前我甚么感觉都没有。”梵尔说。“她应该在上海。”

    “该说她的墓,她的灵魂——如果有的话。”少宁苦笑。

    “当然有。”她笑起来。又是那种异于梵尔平时的笑容,连声音也不同。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他问。

    “回家。我很累,”她说:

    “这么一搞,我非得向公司辞职不可——或者他们已炒我鱿鱼。”

    “我养你。”他拥紧她,咬牙切齿把她吞下肚似的。

    家襄的电话录音又有好多个无声电话,只有些呼吸声。他们没有理会,又是无聊人的杰作,顶多再次通知电话公司切断电线。

    梵尔想上床休息一阵,电话铃再响。她接听,又是那沉闷粗重的呼吸声。

    二点都不好玩,你小觉得吗?”她大声说:“你在浪费自己时间。”

    电话立刻挂断。少宁从外面冲进卧房,电话铃又响起来。

    “让我来,”梵尔抢着接听。“又是你吗?”

    “不管你喜不喜欢,是我。”何令玉极不友善的声音。

    “我知道,无声骚扰电话一直是你。你不觉得无聊?”

    “你们本事小小,竟然见到农敬轩,得到你们想要的资料吗?”何令玉冷冷的。

    “那是我们的事。”

    “九姨婆让我通知你们,阿才失踪了。”

    “才叔——”梵尔瞪大眼睛。

    “不是很有趣吗?”何令玉哈哈大笑。“越来越复杂,是小是?”

    她收线。少宁和梵尔对望一阵,她说:

    “才叔失踪。”

    他思索一下:

    “他回上海。”

    “凭甚么这样想?”

    “不知道,”少宁变得兴奋。“我感觉到

    ——啊!我也有感觉了,天。”

    “你感觉得到我们该怎样吗?”她问。

    “先去见九姨婆,然后再去上海。”他正色说:

    “阿才这么多年不回上海,这次走得这么突然,绝对不是偶然。”

    原来九姨婆两天没吃到林德才煮的斋菜,吩咐工人打电话问上海总会,才知道他连假也没请的就失踪了。走得这么匆忙,一定“发生”或“发现”了甚么事。

    “我想回上海了。”九姨婆也这么说。

    “我们找到农敬轩了。”少宁说。

    “其他的人我不理。若有他和她的消息,回来

    ——通知我一声。”说完,穿过长廊,飘飘渺渺的消失在尽头。

    有个忽然冒起的念头,九姨婆

    ——彷佛不是个真实的人,像高绍裘,像方淑媛一样,她也虚虚幻幻,比影子更飘渺。

    “从上海回来时,九姨婆会不会像轻烟一般的就消散无踪?”她喃喃自语。

    第二天中午,他们又到了上海。

    仍然住国际饭店,仍然找到那的士司机。

    “才叔来找过你吗?”少宁劈头就问。

    “阿才?他来了吗?我完全不知道,我没见过他

    ——你让他来的?”

    “不——我们想立刻找到他。”梵尔说。

    “交给我办,”的士司机自告奋勇。”我去每间大小酒店查,上海我熟。”

    “明天一早来接我们,我们想再去那幢办公大楼。”少宁吩咐。

    他们也没有浪费时间,在酒店附近街道上碰运气,或者会遇到林德才?

    但运气不是那么好。其实他们也知道,在街上碰到的机会极渺茫,黄昏时已回酒店。

    的士司机并没有消息回来。

    他们在房裹看电视,也不过让电视的声浪填补一下房里的冷寂。

    梵尔很沉默,只表示累,却不愿上床休息。少宁只好陪着她。

    她眼光蒙胧的似有所待,看看窗外又看看房门。

    “你在想甚么?等甚么?”他忍不住问。

    “不知道。我觉得——有人会来。”

    “谁?我们没有朋友。”他吓了一跳。

    “的士司机呢?”她笑。“没带衣服来,否则上顶楼夜总会坐坐也不错。”

    “想去就去,不必换衣服。”他鼓励。“走到那里,我眼目中最漂亮的是你。”

    “还是不去。”她看看表。“回香港以后又轮到你工作,又飞欧洲?”

    “不一定。如果你想,我试试申请飞中国航线。”

    “不必。事情完结后,也不会再来上海。”

    她说得十分自然,肯定。

    “你怎么知道事情会结束?”

    “不知道。”她愕然。“我感觉到。”

    夜渐深,梵尔还倚在沙发上,视线渐渐变得没有焦点,累得不得了的样子。

    少宁正准备提议休息,电话铃大作。

    “我接。”她野猫般敏捷无比的跳起来。一把抓住电话。“喂

    ——是,啊——好,我们立刻来,你看好他。”

    “怎样?”少宁急问。

    “的士司机找到才叔,现在他家,他说才叔醉得

    —塌糊涂,不醒人事。”她匆忙穿鞋,拿皮包。

    “我们快去。”

    少宁二话不说,跟着她跑出房间。

    这件事从头到尾是她主导,他跟从,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地。很奇怪,从来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极主观这次——或有天意。

    他们坐的士找到的士司机在电话中说的那个地址,狭小的弄堂,残旧的房子。的士司机在门外等他们,立刻把他们引进。

    见到林德才,他们说甚么也不敢相信烂醉如泥,昏睡在床上的是香港那位衣冠十分整齐干净的名厨。

    “在哪裹找到他?”少宁皱眉。

    “一间二级酒店的酒吧。”的士司机摇头。“那里的人说他是酒店房客,已喝酒十二小时。”

    “他以前嗜洒?”

    “以前不是,到香港后则不知,”的士司机又说:

    “他们说他又哭又喃喃自言,大家不知道他在说甚么,因为他并不闹事,洒吧的人一直让他留在那儿。我见到他时,他已昏睡在桌上,我抬他回来的,”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内疚。”梵尔说得好特别。“他必然知道很多内情。”

    “现在怎么办?”的士司机问。

    “你可否收留他一夜?明朝我们再来,”少宁说:

    “好好看着他,别让他离开。”

    他付了两千块钱给的士司机,算是他一天辛苦奔波的代价。这一夜大家都睡不宁,半夜醒来,少宁发现梵尔也正睁大眼睛。

    “晚上不肯睡,你真有预感有人会来?”他问。

    “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