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梦中缠绵 08(1/2)

    司烈忽然失踪三天。恺令找不到他,璞玉找不到他。白天晚上他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听,他好像从空气中消失一样。他并没有离开香港,璞玉到他家看过,护照行李他的宝贝摄影器材全在,就是人间蒸发掉了。

    “他到底去了哪里?”恺令问璞玉。

    “不知道。”璞玉无可奈何。

    “我已找遍所有可能的地方。”

    “我找他有急事。”恺令说。

    “我能代你办吗?”

    “还是——等他出现。”她考虑着。

    “他从来没这么神秘失踪过。”

    “三天不出现,要不要——报警。”璞玉说完就笑起来。“这很荒谬。他可到任何去处,他是成年人,我们在疑神疑鬼。”

    “三天前——他可有甚么特异处?”恺令似乎和璞玉想法不同。

    “没有。”璞玉虽是这么答,却立刻想到他们去见冷教授的事。

    “你为甚么这样想。”

    “这两天我无法安宁静修,坐在佛堂总心绪不宁,总是想到他,”恺令说得十分犹豫。“我怕他有甚么意外。”

    “意外,不会吧?不可能的。”璞玉一连串叫。

    “有什么意外呢?他已跑遍全世界,什么场面都见过,香港是小地方,别担心他。”

    “不,我的感应十分奇怪。”

    “奇怪?那是什么?”

    “说不出来。”恺令在电话中的声音与平日很不同。

    “或者——有什么事会发生。”

    这话令璞玉也不安了。司烈的寻寻访访,会不会有事会发生?

    “怎么不说话?”

    “啊——我想不会有什么事,司烈很快会有消息。”这话分明不由衷。

    “找到他请立刻通知我。”她很认真的说。

    放下电话,璞玉仍呆在那儿半晌,恺令这么急着找司烈真是因为她有感应?她在佛堂静修时心绪不宁?这感应和不宁和司烈真的有关连?恺令的静修是什么?感应是什么?

    她觉得事情越来越玄了。

    她在工作,工作中竟也无法集中精神,她被恺令的话影响了。是不是真会发生什么意外?有关司烈的?

    门铃在响,她跳起来,双手是泥的冲出客厅,看见容颜憔悴的司烈站在那儿。

    “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为什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她怪叫。冲到他面前,忘我的抚着他的面颊。“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

    司烈疲累的坐下,脸上已被她弄得全是泥。他不以为意的摇摇头。轻轻叹息。

    “没有进展。”

    “你在做什么事?进展?”

    他摸模胡须上也沾的泥。

    “二十年前旧事。”

    “你真的疯了。放着正经事不干,追那么莫名其妙与自己无关的旧事?追来做什么?三十年前的旧事能改变?”

    “别骂人。我饿急了,能不能有一碗榨菜肉丝面?”

    璞玉摇头,无言的替他做出食物,看他吃得狼吞虎咽,心中又十分不忍。

    “能不能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她放柔了声音,充满了自己也不知道的柔情。

    司烈深深的凝注她半晌,他为璞玉真挚的柔情所影响、所感动。

    “我可以说,不知道你信不信。”

    “你说什么我总是信的。”

    他深思一阵又摇摇头。

    “很可笑。我总觉得——也许很莫名其妙,也许很荒谬。我隐隐觉得三十年前旧事,可能和我有些关连。”

    “啊——”璞玉震惊。“和你那些梦?”

    “是。”司烈说。

    她不能置信的睁大眼睛,好半晌。

    “这两天你有梦吗?”

    “根本没入睡何来梦。”

    “你在哪里?”

    “图书馆。我翻查三十年前旧资料,借很多报纸外出,三天三夜追寻。唉。”

    她怔怔的望着他。她还是不能相信,三十年前旧事与他真有关?

    “哦,董恺令找你很急。”她记起来。

    “啊。”司烈立刻振作起来。

    “什么事呢?”

    提起恺令,他连疲乏也忘了,总是这样。

    “找不到你,她担心。给她个电话。”

    他打电话,然后回来。

    “怎么样?立刻去她那儿?”璞玉问。

    “不。她没事,”他立刻神清气爽。

    “她让我休息,找到我就行了。”

    “只是这样?她什么都没说?”她意外。

    恺令的感应和心绪不宁呢?

    “睡一觉我们——起去她家吃斋,”他心情大好。“我睡你沙发。”

    刚才恺令不是说找他很急吗?璞玉摇摇头,别管了,又不是她的事。

    “你睡我床,我工作。”她说。

    对司烈,她真当他是自己手足。

    “沙发行了。”他却很有分寸。

    整个房子立刻陷入寂静,璞玉的工作室是隔音的,即使轻微机器声也不闻。

    在寂静中,司烈又看到那古老火车站,又走上那条似小乡镇的小路。路两边依然是熟悉的小商店和疏落的住屋,住屋后面有些田地,他一直向前走,走到路的尽头,应该看见那古老的大屋,是,大屋呈现眼前,那门,那花园,花园中央的大屋,屋前的那扇门。他该伸手去推门,是,他看自己的手,他推门,门里面刺目的光芒,亮得他什么都看不见,又听见一阵似掌声的喧哗——他惊醒,从沙发上坐起,看见窗外幕色四合,他已睡了整个下午。

    刚才的梦境

    ——梦境又有进展,是不是?那刺目的光亮和喧哗声又是什么?心中加速的跳动还没平复,他看见璞玉从工作室出来,莫名的亲切感涌上心头,他走上去忘情的拥抱着她。

    璞玉错愕的在他怀里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司烈从来没有如此拥抱过她,这么热情,这么——这么——她说不出来,反正和以前不同,她——她——她——

    他放开她,又捉住她的手,热切的。

    “那个梦又有了进展。”

    她心中涌上的那些莫名的喜悦泡泡消散了。她是他的兄弟手足,永远都是。

    “一片刺目的光亮,还有掌声喧哗,我就可以看见某一些人。”没等她开口,他又说。

    “你心中其实希望见到哪一些人?”她问。

    他呆怔半晌。

    “没有想过。也许你、恺令、佳儿或是阿灵,也许还有些别人,真的没想过。”

    “如果只给你一个选择,你选谁?”

    他很认真的想,想了很久。

    “不是一个人,也许——我想要真相。”璞玉笑起来,笑得很特别。

    “有的时候不知道真相还快乐些,”她说:

    “这一辈子你要寻,上一辈子的你也要追寻,甚至梦中的。司烈,你活得太沉重,太苦。”

    “也许是。但在这次回港前我并没有强烈追寻的**。是这一次,就是回来认识阿灵的这次。我相信一切有关连。”

    “你只凭感觉一切有关连这并不可靠,”璞玉眼中清朗一片。

    “就算董灵的事——可能是巧合。你不必太执着。”

    “若所有的梦在这刻消失,永不再梦,我可以放弃追寻。”司烈认真的。“不断重覆的梦,这分明有着启示。”

    “你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人。”

    “不不。在图书馆里我曾看到一本杂志上的文章,一个人连年不断的梦到和尚,甚至梦到和尚的名字,他终放在某处找到和尚的骨灰,原是他的前世。”

    “这样的故事我也听过,却不能尽信。”她有自己的想法。

    “穿凿附会得夸张了。”

    “别人的也许如此,我的是我自己亲身的感受。”司烈说。

    “想想看,你多久没工作了。”璞玉轻声说:

    “昨天我在你公寓里看到许多信件,许多邀请工作的信。”

    “等一阵,我一定会再工作,一定会。我相信真相不远。”

    “我可以说你为好奇追寻真相,有了真相之后,你又如何?”她再问。

    “不能想那么远,目前我只要弄清心中的谜。”他摇头。“这使我无心工作,连精神都无法集中。”

    “是你太投入,太钻牛角尖。”她说。

    “没有办法。试试看让一个梦纠缠你十几年后;突然有希望让你知道些有关连的事,你不好奇?”

    “也许我比你更狂热。”

    电话铃响起来。司烈顺手接听。

    “司烈吗?我无法在家中找到你,想你一定在这儿,”忽远忽近,似真似幻的佳儿声音。“是司烈吗?”司烈心中震动,佳儿的声音充满了难掩的深情和浓浓的思念,他总被“真”的一切所感动。

    “佳儿,我是司烈。”他深深吸一口气。

    “你在哪里?”

    “纽约,家里。”她也在深呼吸。

    “我终于找到你,司烈。我找了三天。”

    “有事?”

    “只想听听你的声音。”她笑了。

    “现在几点钟?你还在清晨,是吗?”

    “是。清晨五点。”她还是笑。

    “睡不着,一直在想你,想以前的事。所以一定要找到你,否则连班都不去上。”

    “还是那么任性。”

    “在你面前,我已放弃了一切,包括自尊、矜持。”她半开玩笑。“你能有几分钟时间想到我,给我一个电话吗?”

    “事实上——我们时时都提到你,但这几天我非常忙,一连三天都在图书馆。”

    “图书馆?为什么?”

    “找一些与我——与大家都有关的资料。”司烈说。

    “我不想知道其他的事,只是你。”佳儿说:

    “司烈,你好吗?”

    这句

    “你好吗?”是三个好普通的字,好普通的问候,但此时此地出自佳儿的口,司烈觉得份量重得几乎令他负担不起。

    “我很好,你呢?”

    “只要你好,我就安心,开心了。”

    “佳儿,”司烈觉得有好多话要跟她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如果我的事情办好,我会回来纽约看你。”

    “那是太长远以后的事,远不如现在能听见你的声音好。”

    “工作——嗯,工作忙吧。”他招架不了。

    “我说过不提工作,不提其他的事,”她说:

    “我要你讲自己。”

    “刚帮完恺令的画展,很成功,”他扯得好远。

    “璞玉与我常在一起,她帮我很多忙,还有阿尊——”

    “司烈,我们之间只有这些话可说?”佳儿带着轻轻的叹息。

    “佳儿。我一——不会说话,尤其对着你,我更是拙口笨舌,”他说:“你原谅。”

    “什么时候我怪过你呢?”她轻笑。

    “无论你怎样,你总是司烈。”

    “我——有无以为报之感。”

    她沉默下来。她不想听这句话。

    “璞玉好吗?”她问。刚才声音中的激情、思念、轻怨、薄嗔全消失了。

    “如果没有她,我怕无力支持。”他说得微微夸张。

    “替我问候。”她说:“再见。如果有那几分钟想起我时

    ——”

    “我一定会给你电话。”他说。

    收线后,他也忍不住叹息。即使有几分钟想起佳儿,他也不会给她电话。

    感情的事真是微妙得难以解释。

    璞玉亮晶晶的黑眸在他脸上。

    “你令我想起绝情汉,负心人。”她笑。

    “佳儿对你情深似海。”

    “难以负担。”司烈说:

    “不能勉强。”

    “我的心愿是睁大眼睛看着你,直到最后一秒钟。”璞玉说。

    “什么意思?”

    “恐怕你深心处怕也不真正知道,你到底喜欢的是谁。”她说:“佳儿?恺令?董灵?不,你不由自主,你的梦境主宰了你。”

    司烈虽不承认梦境主宰了他,身陷梦境时,他是无力自拔的。

    深深的睡眠中突然又有了景象。

    紫檀木的供桌,桌上的供果鲜花,墙上悬着面目模糊的照片,轻烟袅绕。深紫红丝绒窗帘,紫檀木的雕花屏风,檀香味。掩着的木门打开,伸进纤细的脚,墨绿丝绒镶同色缎边的旗袍下摆,白色有羽毛球的缎拖鞋。纤细的手,托着的银盘瓷碗,冒着香气热气,轻叹——然后,啊!旧梦再来,竟然有了“然后”。

    一连串细碎的脚步,瓷碗放在供桌上,那依然不见面的女人在供桌前屹立一阵,再一声似有似无的伤感叹息,“吃了吧。”他从床上惊跳起来,面上的肌肉都在瑟瑟而抖,他听见这三个字,是不是?“吃了吧”,就是这三个字。

    冷汗沿着脸、沿着脖子、沿着背脊往下流,他真的感到害怕,自己也说不出的害怕,他竟然听见声音了,在梦中。他有个强烈的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推着他向一个事实——有一个事实在等着他,是不是?

    然而事实,这不太虚无漂渺了吗?

    他深深的困扰着。他希望这个梦快快结束,快快离开他,这个梦已不像往年般的单纯,单纯的就如他秘密的喜悦。这梦结束,他必从头来过。

    突然间想到四个字

    “再世为人”,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就是这四个字。

    有什么关连吗?他真的不知道。他一定陷入了魔障,被重重包围,他好像已不再是以前那个自己。

    他冲入浴室,紧紧的对镜子看,若不是自己,那他是谁?

    还是那张脸,脸上的眼耳口鼻全是熟悉的。虽然那些看来有型的胡须遮掩了一部分面孔,他总还是熟悉自己的。

    是他,庄司烈。为什么前后几个月对自己的感觉完全不同?

    恺令打电话来约他吃斋,对恺令,他是义无反顾,没到中午,他已赶到。

    恺令永远端庄雍容又雅致。

    “一直没听你提过有什么新计划?”她问。永远保持一定的距离。

    “暂时没有。”他摇头。

    “只想留在香港休息一段时候。”

    “香港太拥挤,太热闹,怎会是你休息的好地方?”

    “闹中取静,何况香港有你——有你们。”

    “我也想休息。”她说。

    他望着她,等着她说下文。他紧张。

    “阿灵的事——外表还好,内心我深受打击。”她叹一口气。“连静修也不宁。”

    “打算如何?”

    “元朗我有间旧屋,香港发展的脚步还没踩到那儿,很清静,我想去避静。”

    “其实你这儿已极好。”他这么说是不想她去远了,连面也难见。

    “突然想远离人群一阵,”她微笑。

    “也许培养另一个作画的灵感。”

    “预备何时去?”

    “一两天。”她递过一张纸。

    “这是地址。有闲有心情时,可偕璞玉同来。”

    “一个人不能去?”

    “那儿有个老管家,他做得一手好菜,欢迎你们来试。”她只这么说。

    司烈的痛苦是,永远不能对她再近一步。

    “一个人你不嫌寂寞?”

    “我原是避静。”她笑。

    “要静,你在哪儿都可以静。”他突然福至心灵。

    “环境并不重要。你心中有事。”

    “自然是——阿灵。”她避开视线。

    “除了阿灵,没谁能扰乱你?”他盯着她。

    “不能。至少目前没人能扰乱我,”她微笑。

    “只不过有时往往会庸人自扰。”

    “你自扰了什么?”他不放松。

    “不知道,没有深思,也不想深思。”恺令说:

    “好多事我懒得分析。”

    “你不像这样的人。”司烈说。

    “其实我并不积极,作画,主持基金会,这都不过是生活寄托。生活太空白,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灰’,只好作状积极。”

    “你灰吗?”

    “有一点。”她对他是坦白的。

    “他去了之后一切对我都不再有意义。”

    “你一定很辛苦,你做得那么好,”他由衷的。

    “人们眼中的董恺令是另一个人。”

    “董恺今——的确是另一个人。”她感叹。“要做董恺令有时我努力得费尽心力,有时还吃力不讨好,真累。”

    “原来的你是怎样的?”他充满希望与向往的望着她。

    “更真些?更实在些?更亲切可喜些?更——更——”

    “没有更好的形容词,”她摇头笑。

    “很久没有看过真实的自己,不敢掀开面上的表皮,我怕令自己都无法面对。”

    “不可能。真实的你一定更美好,我绝对相信。希望有一天我能面对。”

    “司烈,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天真。”她说:

    “你的眼睛像摄影镜头,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