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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阳光的人 第三章(1/2)

    快下班了,我在整理自己的东西,那个叫威廉的德国人,住七三三房的,又照例站在柜台边。

    他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一个月,我想,即使有天大的事也该办完了吧!但是,他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对他,除了公事之外,连一丝笑容都没有。

    可是,一个月来,一有空,他就默默站在柜台边上,不说话,不笑,也没有作什么要求,只是用那双略有羞意、忧郁而深邃的眼睛注视著我,使我不安极了。我虽然不是情痴,可是我知道自己不会背叛辛,而且对他——七三三,除了抱著像欣赏明星一样的态度外,再也没有其他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一个职员,我能赶客人走吗?

    他又来了,还是那么副像有所期待的神色。我低著头,装作没看见,但我心里的确非常紧张。

    「他又来了!」吕纬戏谑说。

    我不响,这一个月来,七三三的事传得整个酒店都知道了,连服务生郑荫都问过我,再加上老秃子那两千美金,给阿兴一渲染,我成了酒店所有人注目的对象。大家的眼光似乎觉得,我不是他们的同类,甚至不像地球上的人——地球上的人多半爱钱。我是从另一星球来的。

    我不理吕纬,径自朝陈柏光走去。

    「柏光,帮帮忙,我们一起走!」我说。

    他捉弄地笑笑,实在很像大哥哥对妹妹。

    「为什么?七三三不错呀!」他说,「又漂亮,又有情,又有钱,他如果送你,我替你收下!」

    「别这样,柏光,」我恳求说,「大家对我的捉弄还不够吗?」

    「他明知我不是你男朋友!」柏光笑笑。

    「有你在,他不会过来!」我窘迫地说。

    「这就是漂亮女孩子的烦恼!」他摇摇头。「下班我叫你!」

    我放心地吁一口气,回到座位上,但是,反常地,七三三竟笔直朝我走过来。

    「贝迪,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他看著我。

    我不安地抚著台面上的大理石,吕纬是不是又会去告我对客人太亲热?我没法不理他。

    「明天我要回东京了,」他有些无奈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我希望——我们能通信!」

    「这——」我犹豫著。他明天走,我精神负担可以减轻了;但是他要求通信,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却又不想骗他,他是那种使人不忍心伤害的男孩!

    「别犹豫,这是我的地址!」他递过一张卡片。「我并不奢望你会回信,只希望——你能看我的信就行了!」

    我不是铁石心肠,看见他期望的神情,不由得不点头,只看他的信,不会伤害到我的呀!

    「我知道——我给你添了些麻烦,你在躲避我,」他露出整齐的牙齿笑笑,「以后不会了,我在东京,那么远,我的思想,打扰不到你,只是折磨我自己!」

    「你——我得告诉你。」我深深吸一口气,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已经订了婚!」

    「这不是问题!」他毫不觉得遗憾,西方人的想法到底和我们有一段距离。「也不能阻止我。」他看看接班的人来了,说,「你该下班了,我等著明天和你说再见!」

    他挥挥手,走进电梯。

    不知怎的,我觉得一阵难过,一阵歉疚。从他的话里,我能明白他的感情,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异国人,这是难能可贵的。我低著头,甚至忘了背后的接班人!

    「他走了吧!贝迪!」柏光说,「发什么呆呢!」

    我怔了怔,拎著皮包随著他走出去。我们走在黑暗的街上,谁也没开口,柏光是善体人意的男孩!

    「好了。」我打破沉默。「你有话可以问我!」

    「没有话!」他摊开双手。「我能想象得出!」

    「这种事真是令人尴尬!」我叹了口气。尴尬两个字,绝不足以表示我的心情。

    「如果你没有在美国的未婚夫,如果他不是外国人,如果他坏一点,问题都可以解决,对吗?」他笑笑。

    「其实一那不成为问题。」我摇摇头。「我只是怕同事的闲言碎语,太难受!」

    「像七三三这种男孩,尤其是外国人,现在恐怕太少有了!」

    他也叹了口气。「我怕你今晚睡不著吧!」

    「没那么严重!」我笑了起来,竟有些凄凉的意味。「许多事我根本不去想,否则,我可能天天睡不著!」

    「你倒很豁达!」他说。

    有个瘦瘦的人站在车站前,日光灯下,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像他的血液都是白色的,冷冷的。

    「郑荫,你也回家?」我问。

    他落寞地点点头,又向柏光打个招呼。三个人,反而没话可说了,我们沉默地坐到火车站,一起下来。

    「你坐几路,郑荫!」柏光问。

    「三路!」他说。

    「三路?」我问。「我们可以一起走!」

    柏光挥挥手,向十五路站牌走去。郑荫犹豫一阵,低声问:

    「你真要和我一起走?我是个服务生——」

    「什么话?走吧!」我皱皱眉,郑荫的自卑感太重了。

    「其实,我早知道你坐三路车,只是——」

    「好了,别提这些。」我说,「没有人看低你,你自己也没有理由看低自己,是吧!」

    他看著我,笑了笑,显得有点勉强。自卑,在他心里生了根,要拔出来不容易,得费相当的时间。但是,如果我可以,我愿意做。

    三路车上乘客不多,我们并肩坐著,在淡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我看著他的侧面,他实在清秀得过分,有些像女孩子。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问。

    「只有一个姐姐,结婚了!」他说。

    「她呢,和你住在一起?」我再问。

    「不——」他的声音拖得很长。「我租了一间房子,房东是个孤单的老太婆,她不收我房租,说要我陪她!」

    「为什么不和姐姐住一起呢?自己人有个照顾呀!」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弟兄姐妹间的亲情看得特别重,或者,是由于我和弟妹们是在困苦的环境中相依为命成长的缘故吧!

    「我们的习惯,女孩子嫁出去就不是自己人了!」他说。

    「你是本省人?我看不出!」我惊讶地说。

    「我父亲是本省人,母亲是日本人。」他慢慢说,「可惜,从小,我没见过他们,所有的印象,是一张埋葬证明书!」

    「什么?」我搞糊涂了,竟分辨不出他话中的意思。

    「我是说,我一生下来,他们就死了。」他再说,声音既不伤感也不激动,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炸死的!「

    我皱著眉,这是我们这一代所承受的最大的苦痛,战争,曾使我们流离失所,甚至丧失父母。我算是幸运的,战争时,我在安全的大后方,年龄又小,什么都不记得。他不同,他身受其害,孤苦无依,他的自卑,他的落寞,他的失意,他的乖戾,他的嫉世愤俗,都是有原因的,我对他的同情更加深了!

    「姐姐养大你?」我小声问。

    「不,祖母养大姐姐和我,然后她死了,我们开始自食其力!」他摇摇头。

    「你的教育程度——我是说你读到哪一阶段?」我问。

    「高中毕业。」他简单地说。

    「高中毕业?」我不平地说,「那你不该做服务生,可做出纳,或文书员什么的。」

    「什么叫该不该,天底下哪有绝对的事!」他冷笑起来,「高中毕业有什么用,我没有人事背景,没有介绍信,能在这儿做服务生已算运气——」

    「我没有人事背景和介绍信呀!」这么偏激的言论,我不同意。

    「你不同,你学历好,而且漂亮!」他冷笑著说,「酒店里还有谁比你漂亮?从上数到下。」

    「别这么说。」我连忙插嘴,我觉得他这么说,似乎对我有些侮辱。「你的思想太偏激!」

    「不是我偏激,是你太幼稚!」他对我笑笑,那笑容非常奇怪,一刹那间,我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已不是他了。

    三路车到底,是安东街站,我下了车,才发觉他怎么也一直坐到底,是我们的谈话误了他的站?

    「你怎么也到安东街来了?你住在哪里?」我问。

    「成功新村,」他说,「我本可坐十五路,但是,我情愿陪你坐。你知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没被人看低!」

    我感到欣慰,挥挥手,走向窄窄的安东街!

    每天收到一封自日本寄来的信,七三三的离去,并没终止同事对我的捉弄。

    他离开台北、回东京的那一天,我按时上班,跟平日一样,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据他信里面说,不见面,不说再见,对他会比较好些。于是,他在我接班之前,搬出了酒店。

    对这样一个出色的、痴情的异国人,除了每天收他的信,看他的信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不敢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怕做错引起的后果。

    这段似乎只是单方面的感情,会延续多久呢,或者明天就结束?我不知道,不敢预测。不过,如果立刻结束,我知道,目前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怕长了,久了——谁知道以后的事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呢?

    我照常工作著,也老受著一些闲气,一些压力——吕纬和雅莉的,我不知道我们「合伙」的关系到什么时候终止,人是贪得无厌的,或者,我们将永远合伙下去,直到我离开。

    我上班,有时会在安东街站遇到郑荫,下班,自然而然一起走。家住在附近,一起走,并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可是不到一个月,谣言又满天飞了。

    我真不明白同事们这样厚待我的原因,我并没比别人多拿薪水呀!谣言不知道是从什么人发出来的,却传得那么惊人,连经理都知道了。大家说,我和郑荫相恋,同出同进,甚至于说,我和他——同居了!

    我急得不知道怎么办,这次我看得很严重,一方面是我名誉的问题;另一方面,他们不能抹杀人类尊贵的同情心,我对郑荫,完全是基于同情心!

    经理找我去,我想,这是我辩白的好机会。

    「经理,我知道你找我来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听我说几句话!」我先开口。

    经理威严的挥手止住我的话,冷冷地说:「我不能容许职员乱来,这是我们酒店名誉的损失,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话说!」

    「经理,难道你不调查一下就判我的罪?」我叫了起来。

    「我并不判你的罪,只是事实摆在眼前,大家都看得见,你们同进同出,还要什么证据?」他带著不屑的表情说。

    「同进同出并不表示相恋,更不是——同居呀!」我忍不住流下了泪,这是我生平所受的最大的侮辱。

    「男女之间有什么友情?尤其在酒店工作的人!」他冷笑著。「我真替你惋惜,你是大学生,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