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斯人独憔悴 36(1/2)

    下班的时候,姮柔等所有的人都走光了,她才慢慢的踱进亦天办公室。

    他用视线默默的迎着她进来,那神色很特别,仿佛——期待。

    “有一件事必须跟你说,”她深深吸一口气。在他视线下,她呼吸都不畅。“陈先生让我来的。”

    “是他,”他看来完全不意外。“再也玩不出其他任何花样,所以叫你来。”

    “不,我来只是传话,”她颇不自在。“我不会牵扯在事情里面。”

    “是吗?”他反问。

    她呆怔一下,他怎么这么问,难道——他认为她已脱不了身?她已扯进旋涡?

    “当然是,我是传话人。”她再说一次。

    “哦——好,你说吧!”他定一定神,仿佛才醒来,刚才他心不在焉?

    “陈先生希望约你见面,他说所有的事情—次解决。”她认真的说。

    “我——不认识他。”他皱眉。

    “这要紧吗?”她不明白。

    “我不想见他,”亦天接着说:“因为他卑鄙,他—直用小人的方法在对付我。”

    “我是否这样照实对他说?”她问。

    “是。”他点点头。“而事实上,他没有资格做他—直在做的事。他没有资格。”

    姮柔再吸一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知道吗?他以为自己在替天行道,”亦天说:“有些人是有理说不清的。”

    “所以你不见他?”她问。

    “没有这必要,”他断然说:“无论他要怎么对付我,我根本不怕。”

    “但是你们的上级——”

    “与上级无关,”他打断她的话。“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独断独行,老实说,他已越权。”

    那么,是否陈先生心怯?他越权?

    “那么——我告诉他你不愿见他!”她说。

    “我会用我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亦天说:“他欠我的,我会一次索回。”

    “用武力!”她担心的。

    “以前他用什么方法对付我们,我们也会同样回敬。”亦天冷冷的笑。

    “但是他们人多。”她提醒。

    “人多没有用,我们有斗志,我们齐心,”他说。今天他的话突然多起来。“而他们——只是象曾雄般的乌合之众,我们不担心。”

    “曾雄——又麻烦过小美吗?”她问。

    “他敢!”亦天淡淡的一笑。“他只是欺善怕恶的走狗,他玩不出什么花样。”

    她咬着唇犹豫一下,再站在这儿也没用,而且尴尬。

    “那么——我走了,”她说:“我会把你的话告诉陈先生。”

    他没有出声,望着她转身,望着她慢慢往外走。

    “可——有兴趣下盘围棋?”她都快走到门口,才听见他的声音追出来。

    他是在犹豫、在挣扎、在矛盾,她却——等得几乎心脏都变硬了。

    是!她一直在等,等他的邀约,等他开口——

    她蓦然转身,远远的凝望他。

    “你该知道——围棋是我最大的兴趣。”她说。

    “我知道。只是——”他没有说下去。

    站起来,他一步步走向她。

    “只是什么?”她不放松。

    “只是有时候情绪、时间、环境都不对,”他想一想说:“所以我宁愿一个人摆棋谱。”

    “有对手总比没有对手好。”她说。

    “对手难求,我——很挑剔。”他说。

    转身往外走,她跟在他后而。

    “和许多人下过棋?”她搭讪。

    “下棋最多的人是——父亲,”他慢慢说:“那时很小,六、七岁。后来——再难找对手,直到你出现。”

    她——一她心中一阵颤动,她和他父亲相提并论。

    “我并不是个很好的对手。”她说。

    “好不好由我来决定,”他笑了。“正如你所说,有,总比没有好。”

    回到他二楼的家,阿婶替他们预备好茶就默默退下,偌大的房子只剩下他们。

    她又看到墙上那把带杀气的古剑。

    “那是你祖先传下来的?”她悄声问。

    他呆怔一下,然后才意识到她是指剑。

    “是。”

    “他们说——有历史的。”她问。

    “谁都有历史,”他说:“人活了几十年,东西存在了几百年就是历史。”

    “我不是指这些,我是说特别些的——”

    “没有。”他摇头。“只是祖先传下来,传到我这代而已,他们说它杀气大,于是就把它封起,如此而已。”

    “谁说它杀气大?”姮柔忍不住。

    “他们——家乡的人,”他想一想,还是说了。“父亲去世时,手上握此剑。”

    “他死在儿童乐园。”她说。

    “是。被人杀死,”他脸上掠过一抹暗红。“或者说,他在互相打斗中死亡。”

    “是——陈先生那边的人?”她敏感的想到。

    他望着她好久,好久,神情变化了好几种。

    “你若知道,我怕你后悔。”

    “后悔?不,永不,”她激动的,没经考虑的就叫起来。“我绝对不会后悔。”

    “你只是个局外人,如果知道了,你——就再不是——外人。”他凝望她。

    他的话——可是另有深意?

    “我不介意,我希望知道。”她在喘息。

    感觉上,她早已当他是自己人,真的,只是她一直每说出来。

    “真的?不后悔?”他眼中有特殊的光芒。

    “不,绝不,请相信我。”她说。

    他轻轻的把一粒棋子放在棋盘上,然后说:

    “两个朋友奉命去做一件事,很危险,很机密的,但——失败了,机密老早泄漏,两人中的一个失陷,据说——死了,只剩下一个回来,这一个人是我父亲。”

    姮柔静静的听着,很全神贯注。

    “父亲回来后被人怀疑,以为他泄漏机密,其实,他是无辜的,”他又说:“他被罚停职,回到家乡很失望,常常往儿童乐园跑——后来,有—天波发现死在里面。死时手上握剑,剑上有血。”

    “血——是自己的?”她不知道为什么这样问。

    他很意外的望着她半晌。

    “你怎么会知道?”他反问。

    “不——我猜的,”她摇摇头。心中有模糊的概念。“别人一定说他自杀,是不是?”

    “是,”他黑眸中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这么说,但我肯定,有人杀死了他。因为——他要死,也不会用这把剑,剑在我们家族代表光荣。”

    她望着他,什么话也说不出。

    “而且父亲个性和我一样,我们不会以死来解决事情,”他正色说:“死是懦夫的行为,而且父亲还等待着复职,因为他知道自己冤枉。”

    “那——与陈先生有什么关系?”

    “与父亲一同派出任务的人是他的上司,”亦天叹一口气。“他们情同兄弟,他认定父亲害他,但——他忘了一件事,那人是父亲的好朋友,可以说——生死之交。”

    “事情到今天都查不清楚?”她问。

    “相信有些文件会证明一些事,有些文件会歪曲一些事,”他说:“我一直在追查,但——陈先生阻止我,我不明白为什么。”

    “怕你查出真相?”她说。

    “你知道吗?”他皱起眉头。“一起出任务的那人——陈先生说是父亲所杀。”

    “什么?”她吓了一跳。“他们是朋友。”

    “他肯定说是,是查到的,”他淡淡的,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原本不相信,怎么可能呢?后来——想了许多年,今天我说——也有可能。”

    “你说什么?”她大吃一惊。

    “是有可能,”他正色说:“当你知道对方是出卖政府的人时,会不会愤而杀人?”

    姮柔傻傻的听着,觉得——切仿佛都不真实,像看小说,看电影一样。

    “这是唯一的可能性。”他再说:“我努力去证实,但陈先生不肯接受这事实。”

    “然而——是不是事实?”她问。

    “问问白翎,让她告诉你。”他说。

    白翎?难道白翎和亦天果真有关系?

    “你们就为这件事而争执?甚至还伤人?”她说。

    “我只在找寻事实,陈先生——却不顾一切,”他说:“他说自己替天行道。”

    “你又没犯错,为什么他针对你?”

    “我是父亲的儿子。”他吸一口气。

    她思索半晌,抬起头。

    “这事——并不太复杂,为什么好像难解决似的?”

    “因为——人性的缺点。”他说。

    人性的缺点?!

    37

    姮柔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满身大汗,口渴异常,坐起来,还不停的在喘息。

    刚才发的是什么噩梦已记不清了,只记得一连串的血腥,一连串的追杀,吓得她现在仍心跳不已。

    是亦天的“故事”吓倒了她。

    当然那不是个故事,就是因为它的真实性所以才令人吃惊,仿佛——血流成河似的。

    好半天,她才定下神来。

    实在口渴得厉害,又仿佛在发热,她轻手轻脚出去为自己倒杯水喝。

    回来时看见闹钟才指着四点。

    回到床上她再也无睡意,她觉得胸口闷闷的好不舒服,额头又发烫。

    莫非病了?她被亦天的“故事”吓病了?

    苦笑一下。亦天说过别知道好些,是她坚持要知道的,不能怪别人。

    然而这样的事——

    她开始想,到底真相如何?会有一天找出来吗?

    亦天的父亲是否真杀了同伴?那同伴是否真出卖政府?又或者那同伴是对方人所杀,亦天父亲被冤枉?

    还有,亦天父亲是被杀或自杀?这——那么多个死结,是不是可能解开?

    而且——这么多年前的事,真相公布了,是否有人完全相信?又或不信?

    陈先生和亦天不是各执一词吗?世界上又真有——真相这件事?

    她的心好乱,思想不受控制的奔驰,想这个,想那个,一会儿又忆起流血,杀人的场面,下意识的,她又喘息起来。

    或者亦天说得对,她不该知道这些事,她只是个女人,一个局外人——她在自寻烦恼。

    然而——亦天的事她不能不关心,她已控制不住自己,她——她己不知不觉走进了他的生活,或者——如有可能,她愿走进他生命。

    她脸红了,即使黑暗的屋子里只有自己。

    她愿走进他的生命。第一次,她有这盼望,某些事上,他可以说是个陌生人,但——心灵上、感情上,她觉得与他已极接近。

    真是这样,在心灵上,感情上,他们极接近。

    亦天虽然什么也不说,不表示,然而感觉——是共通的,是不是?

    属于他们的是感觉,绝对美好的感觉。

    亦天——她心中流过一抹柔情,好温暖的,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出现了,虽然——显得那么轻描淡写,对她来说是满足的。

    感情的事是那么奇怪,当初—一她甚至不能接受这个男人做上司。

    她轻轻叹一口气。叹什么?她不知道,仿佛是快乐,亦天——想起他也觉愉快,他的确是小美他们所说的,正直,勇敢,公正,善良。

    这样一个男人——是值得的。

    她又想起他的难题,他的斗争,该说这两个字吧?她能帮得上忙吗?

    胡思乱想到了天亮,她想起床,突然觉得头好重,又昏昏沉沉的全身乏力。

    怎么回事?难道病了?

    连忙找出温度计探热,啊!三十九度六,发高烧了呢!真的病了。

    躺在床上,直到母亲出现。

    “姮柔,怎么不起床?不用上班吗?”母亲走进来。

    “我发烧。”她痛苦的躺在那儿。“等会儿请替我打个电话请假。”

    “发烧!”母亲摸摸她又摇摇头。“昨夜回来还好好的,凉到了吗?”

    “我不知道,很难过,”她揉揉胸口。“很闷。”

    “等会儿我陪你去看医生,”母亲说:“我先倒杯水给你喝,好好休息一下。”

    “记得先打电话请假。”她说。

    母亲拿水进来,又用热毛巾替她洗脸,无论长得多大,在母亲眼中始终是孩子。

    “先睡一阵,我们十点钟去,医生没有这么早。”母亲说:“看你,眼睛都红了。”

    “发烧的人是这样子。”她说。

    虽然觉得难过,心情却是很好,也没什么原因。

    母亲出去后,她真的睡了一阵,然后,模模糊糊的发了—阵梦,又听见人声——亦天的声音,她梦到了他,是吧?这阵子总梦到他——

    “姮柔、姮柔醒醒——”母亲推她。“有人来看你——啊!你衣服都湿了,出了一身大汗。”

    她睁开眼睛。有人来看她,听见的人声不是发梦?

    “谁来了?”她支撑起来。

    “斯亦天。”母亲笑。“别起来,我先拿衣服给你换,一身汗别又着凉。”

    “不要紧,”一听亦天来了,也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一翻身就下了床。“我自己换,你先出去。”

    “我约了医生等一会儿来,我怕你不能出门。”母亲退出去。

    母亲永远是母亲,一点点小病还约医生来。

    她迅速换衣服,胡乱的梳梳头,好在刚才洗了脸——因为发烧吧?她的脸看来满布红云,似一脸的羞涩。

    推门出去,看见亦天坐在那儿。

    他用眼光迎着她,深深沉沉的眼光。

    “伯母说——你病了。”他说。

    深深沉沉的眼光中,竟让她看出了关怀——他是关心她的,否则他不会来,是吧?

    “是——发烧,昨夜可能着凉。”她摸摸额头。有丝甜丝丝的尴尬。

    这样不算太整齐的样子给他看见了。

    “昨天还好好的,”他说:“可是——我说的事令你不安?”

    他不但关怀还了解,真的。他一语道破呢!

    “也许是,”她又摸模头发。“昨夜发了好多噩梦,四点钟就醒了,很不舒服。”

    “我——不该告诉你。”他摇摇头。“我说过——做局外人比较好。”

    “我不介意发烧,也许不是局外人局内人的关系,”她咬着唇。“我很——担心。”

    他凝望着她,眼光更是柔和了。

    “真的,我很担心,”在他强有力的眼光下,她垂下了头。“这件事情——怎么解决呢?”

    “我不知道,也没有想过,”他轻叹一声。“我一路追查只想寻求真相,替父亲洗脱冤枉,我没有想过真相寻出之后的事。”

    “可是——我想到了。”她吸一口气。

    “你——”他好意外,好意外。

    “真相寻出后有两个可能性,”她慢慢的,有条理的说:“如果——伯父清白,那么陈先生的上司必然有罪,反过来说,伯父可能有罪。”

    “我不介意谁有罪,我对父亲极有信心,我们父子都不会是出卖政府的人。”他慎重说。

    “那么——还不明显吗?”姮柔叹口气。“陈先生阻止你追查,是不想真相被查出。”

    “那——”他呆住了。

    “他可能早已知真相。”她摇头。“你父亲那伙伴,他的上司——是有罪的。”

    “如果是这样,我更要追究,”亦天的脸上掠过一抹暗红血色。“爸爸——不会自杀!”

    姮柔闭上了嘴,因为这件事她无法分析了。

    “爸爸不会用古剑自杀!”他重复一次。“他是被别人害死的。”

    “一切—一要有证据。”她悄声说。

    “我知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也一直受到别人阻止。”他的神色坚硬如磐石。“但我坚持——我会一直坚持下去,直到找到真相。”

    “有人阻止——你想会不会真相被消灭?”她问。

    “我知道有这可能,”他点点头。“但我始终相信正义在人间,公道在人心,不可能真正被消灭。”

    姮柔思索半晌,终于说:

    “真相找到后——又如何?”

    亦天呆怔半晌,然后慢慢摇头。

    “我——没想过。”

    “认识你们这一年时间,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但——打打杀杀始终是犯法的,”她由衷的说:“虽然可能没有人制裁你们,但——但——”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但是父亲的冤枉,他的无辜死亡,我不能不理。”

    “可能——寻求更理智和温柔的方法了?”她问。

    他又凝望她半晌。

    “你认为我做得不对?”

    “不——不是你的对与错,”她考虑半晌,犹豫—下。“我只是担心。”

    一霎那间。他紧绷的脸上松驰了,柔和了。怎样的一句话?她只是担心!

    “姮柔——”他想说什么,却又留在唇边没有吐出来。

    “谢谢你——这么说。”

    这不是他想说的话,绝对不是。

    “我不需要你谢,请相信,”她为自己鼓起勇气。“你被不快乐的往事拖得太久、太累。我——我只是想告诉你,世界上是有快乐的。”

    他怔怔的望着她,世界上是有快乐的?她想表达什么?她想告诉他什么?他只是望着她,没有出声。

    “而快乐——是要自己追寻的!”她再说。

    她已尽了最大努力的坦白,直率了,他该明白,是不是?他该明白。

    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没出声,她甚至以为他今天可能不再说话了。

    “总之——谢谢你,姮柔。”他还是说“谢”。

    上帝!这不是说“谢”的时候,这件事也不是一个“谢”字可以表达的,他怎能只说“谢”呢?

    “不必客气。”她透一口气,心中有莫名的失望。

    他竟只说“谢”字,是不懂?或装做不懂?

    “我不是个聪明的人,很多事我都想不通,”他说:“我又固执,不通的事我就算穷一辈子之力也要弄通,所以我——希望你明白。”

    她明白什么?他根本什么都没说,她明白什么?

    “做事,我喜欢—件件的做,做完一件才做第二件,这是原则,”他又说。但——这与她有什么关系?她只是个女人。“一件做不完,永不做第二件。”

    “这——又为什么?”她不得不问。“不能同一时间做两件事吗?如果时间允许的话?”

    “我——没有考虑过,我觉得做事要专心,即使有时间,也不该分心。”他说。

    “这个道理很怪,以前我没听说过。”她摇头。

    “我是个怪人,很难相处,我知道,”他又似在叹息。

    “我只有伙伴,只有手足,没有朋友。”

    “不是没有朋友,会不会是你——拒绝?”她反问。

    他脸上有怪异之色,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

    “拒绝?”他似在自问。

    “是——像当年——白翎?”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问,说出来是极自然的。

    他看来像受了震动,好半天回不了神。

    当年白钢——真和他有一段什么故事吗?

    “不——她与我——没有关系,”他突然醒过来。“以前我们曾同事,但加起来谈的话不超过十句。”

    “友谊不以说话的多寡来划分。”她说。

    “那——以什么?”他反问。

    “感觉。”她说。说完自己也吓一跳。

    他的脸色又在变化,但很快复原。

    “我想——对她我没有感觉。”

    “但是从她的语气里我感觉她有。”姮柔说。

    “我不是她,我不知道,”他皱起眉头。“而且——她伤了我们不少人。”

    “你们也伤过她。”姮柔说。

    “是。”他点点头。“是我亲自伤她。”

    “啊——”姮柔大吃一惊,他亲自伤白翎?

    “是——就是上次你也看见的那家舞厅哩,”他说:“那时——我们敌对,她伤许志坚。”

    她长长的叹一口气,她有个感觉,事情——是他们自己弄坏了的。也许不是他们自己,是立场问题,派系问题,总之——哎!原本是很好的一件事,她感觉得到,白翎对他很特别。

    “很遗憾。”

    “遗憾!为什么?”他不懂。

    既然他不懂,她也不说了。还没开花,他们已把这幼苗连根拨起,不可能有结果的。

    说出来也枉然。

    难怪白翎不快乐,难怪当初白翎对姮柔极不友善,人家都是女人,现在姮柔都已明白。白翎的感情还没发芽已死去,白翎很可怜!

    “也——没什么。”她不答他的话。

    她想到了自己。她现在是什么立场?是敌是友?他心目中是怎么想?

    会不会——她是第二个白翎?

    想到这儿大吃一惊,脸色也大变。第二个白翎?

    “你——怎么了?”他始终凝望着她。

    “没——没有。”她又觉得头昏眼花,四肢乏力,刚才忘记的病情又涌了上来。“我——不舒服。”

    “我扶你上床。”他真的扶起了她。

    他是强有力的。他的手臂、他的胸膛、他的腰、他的全身,他是个真正的男人,但——他可有感情?

    “谢谢。”她躺在床边,略觉舒服些。“太麻烦你了,我——休息一两天就会好。”

    他站在床边没有离开——也没有想离开的意思。

    “别忽,公司的事不要紧,你身体好了再上班。”他凝望着她,看得出很深的关怀。

    “我会——你请回去吧!”她说。

    她这么躺在床上,他站在旁边很难为情,他只是老板,不是她的什么人。

    “想不想——下围棋?”他突然问。

    她呆住了。下围棋?他不想走?

    “下围棋?”她喃喃的说。

    “病人总躺在床上,会越睡越不好服,”他竟有丝难为情的样子。“做点别的事,精神会好些。”

    他不想离开,他想陪她,是吗?

    他为什么不直说?

    想起白翎和白翎的事,她又有些不安。

    “这——”

    “我陪你下棋,直到医生来。”他又说。

    她透—口气。她——何尝不希望他留下,只是——他刚才的话,白翎的事都影响了她。

    “好。”她勉强答应。

    他在她的指点下搬出围棋,就在床边摆好棋盘。

    她刚放下第一粒时,突然抬起头。

    “我们——说过超过十句话吧?”她说。

    他呆怔了半天,点点头。

    “当然——你怎么说这些?”他反问。

    这个大男人,在感情上还是幼稚园学生吧?

    “不,我只是随便说说。”她摇头。

    “你是指刚才我说白翎?”他也敏感。

    她沉默着,算是默认。

    “她和你怎么一样呢?”他考虑了半晌。“你——你们根本完全不同。”

    “我不知道在你心目中我们有什么不同,”她鼓起勇气说:“我的感觉是,我和她都是女人!”

    他眼中又有了变化,仿佛——海涛起伏。

    “我不曾——当她是女人。”他认真的说:“我和她之间只是工作,工作是没有性别的。”

    “我和你之间也是工作。”她说。故意的。

    “我们还有围棋,”他摇摇头。“还能聊天,还有——儿童乐园。”

    姮柔不再言语。要他这样的男人说这么多已不易了,是不是?她不能太贪心。

    于是她专心下棋。

    医生进来时,她甚至忘了自己有病。

    “啊医生,”她叫,也忍不住笑。“我该看病。”

    亦天默默的退到一边,视线却还在她脸上。

    突然之间,她觉得有幸福的感觉,亦天——很关心她的,是不是?她看他——又想起了白翎——在她心目中,白翎实在好可怜,好可怜。

    38

    病好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姮柔约见白翎。

    以前她永远不会约见白翎,她认为对方没有人情味,像冷冰冰的机器一样。但——了解后一切都不同了,尤其听了亦天的话,她——好同情白翎。

    两个女人约在一间僻静的咖啡店见面。

    白翎还是老样子,冷冷的,吊儿郎当的。

    “很意外,你会约我。”她说。

    “我说过有空时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姮柔笑。

    “病了几天,你女人味更浓。”白翎居然开玩笑。

    “怎么说这些——”姮柔脸红。“这几天发生了事情吗?”

    “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事?”白翎反问。

    “陈先生等得不耐烦,约见斯亦天。”姮柔说。

    “蠢!”白翎吐出一个字。

    “是,斯亦天不赴约。”姮柔摇摇头。“这件事总得解决,不能老拖下去。”

    “看来——你也知道是件什么事了?”白翎说。

    “是。”

    “病了几天收获倒不少,”白翎笑。“斯亦天两度探访,这很难得。”

    姮柔脸红,突然间觉得很不好意思,斯亦天以前——和白翎一定有些什么。

    “他是——很好的老板。”

    “只是老板?”白翎笑得古怪。

    “你们以前曾是朋友。”姮柔突然说。

    白绷脸色微变,停了一下才说:

    “你想知道什么?”

    “不,我无恶意,请相信,我只是猜的。”姮柔立刻解释。“因为你们讲起对方时都很特别。”

    白翎把视线移到窗外。

    “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她显得冷漠。

    “也许你们自己不觉,但在旁人耳中很特别。”姮柔不知为什么要坚持。

    “是不是你对这些事特别敏感?”

    “不——”姮柔又脸红。

    “我告诉你,自从加入这行工作,我抛弃了自己的性别,”白翎说:“我心目中没有男人,女人之分。”

    “但——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白翎盯着她。

    “很多事发生不受控制,”姮柔吃力的解释。“譬如自觉,喜恶,甚至——感情。”

    “那是你不了解我们这行,”白翎淡淡的笑。“我们没有感觉,没有喜恶,没有感情。”

    “那不可能。”姮柔叫。

    “可能。我就是。”白翎说。

    “不——你厌恶曾雄,这表示你有喜恶!”

    白翎眼光一闪,很难明白,仿佛尴尬。

    “错了,我只是帮你,”她不承认。“十三岁开始,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不相信。”

    “不相信也没法子,”白翎扬高了头,有丝——惆怅是这两个字吧?“我亲手杀死它的。”

    “为什么?”姮柔追问。

    她知道自已有点过分,但——她急于知道,她始终觉得白翎和亦天有关。

    “为—个男人。”白翎简单的答。

    一个男人!果然是一个男人!

    “你才十三岁,怎么可能——”

    “我十三岁时可能比你现在还成熟,”白翎冷笑。“今年我三十岁,我觉得已到人生尽头。”

    姮柔吸一口气,白翎今年果然三十岁,外表实在半点也看不出。

    亦天没说假话,她三十岁。

    “那男人——怎样?”她忍不住问。

    白翎展开笑容,又古怪又邪气,还有半丝不屑。

    “那男人——正眼也不看我,”她笑起来。“我没有见过这么冷酷的男人。”

    “他伤了你?”姮柔小心的。

    “是吧!我不知道,”白钥耸耸肩。“只是当时我很恨,恨天下男人,从此心死,抛弃一切。”

    “他只是不看你,你的反应——是否太强烈了些?”姮柔也奇怪自己这么说。

    “强烈?”白翎笑。“我是这样的人,天生的。”

    “那么——”姮柔犹豫一下。“那男人知道你因此而改变吗?或是——”

    “他知不知道都与我再无关系。”白翎打断她。“我说过,我杀死了自己的心。”

    “可以杀死自己的心吗?”姮柔怀疑。

    “如果是我,可以,”白翎望着她。“换成你——不知道,也许不行。”

    “为什么?我脾气也刚烈。”姮柔说。

    “但你柔情似水。”白翎大笑。

    “我——”姮柔脸又红了。“你开我玩笑,我只不过名字叫姮柔。”

    “为什么不照照镜子?”白翎打趣。“尤其面对斯亦天的时候。”

    “我面对——”姮柔指着自己。“你胡扯。”

    “我算胡扯,”白翎也不介意。“大家都在说,铁汉也为你心动了!”

    “哪里有大家?”

    “我们这边的人都知道,”白翎很狡猾似的。“还有小美他们,相信比我们更清楚。”

    “我想知道——你十三岁那个男人是谁?”姮柔是突如其来的问。

    白翎呆怔了,确确实实的呆怔了一下。

    “你——以为会是谁?”她不安的反问。

    “斯亦天?”姮柔说。

    白翎仰天大笑,笑得——引来了所有人的视线,笑得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斯亦天!你说斯亦天?”她指着姮柔。

    “难道不是?”姮柔益发怀疑了。

    白翎笑声突止,脸上一片沉寂,她刚才在笑,怎么——一点笑意也没有?她——

    “不是。”她说得斩钉截铁。

    她的声音里全是冰霜,有刺骨的寒冷。

    “不是?”姮柔还是不信。

    “不是。”白翎再一次重复,声音里的坚决更是明显。“怎么可能是他!”

    姮柔吸一口气,她自己也犹豫了,信白翎?或是不信?然而这件事——她摇摇头,算了,大概世界上现在再也没有肯定的是与非了吧?

    她不喜欢这答案,也不喜欢这世界。

    “或者——我猜错了,”她只好这么说:“但是你们俩——在某些方面,我觉得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