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野岸 六(2/2)

中有奇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

    “事实上我没有通知任何人。”他说:“目前的情形是:我在自我放逐。”

    “很抱歉,我并非故意来遇到你。”她说。

    他没有出声,慢慢从船上跨下来。看清楚了,他手上拿的是本“庄子”,他看中文?且是古书?

    “我家里有干的牛仔裤可换。”他说。迳自走上去。

    思曼想一想,心跳的速度加快十倍。怎样的巧遇?她慢慢跟在他后面。

    他走的是不经她来路的另一条捷径,一会儿,她已坐在他的客厅中,玻璃窗边可以望见下面沙滩上的同事们。

    “你与他们一起?”他扔过来一条牛仔裤。

    “公司同事,比较年轻的一群。”她回答。接过牛仔裤,走进他指着的浴室。

    再出来时,她已穿上他的牛仔裤,居然相当合身。

    很奇怪,再见到他时,她并不太觉意外,只有那一刹那震动,仿佛一切——理所当然似的。

    “你怎会加入他们?”他望着窗外。

    “是有些格格不入,可是我希望尝试一下与不同的人接触。”她说:“我不想一成不变。”

    “我却尝试走出人群。”他笑得特别。“你是此地唯一的客人。”

    “人怎能走出人群独居?”

    “我现在不是很好吗?”他说:“半年来,我只跟自己说话,日子也很平静。”

    “你是特别的人,你做的事别人不会懂。”她望着他,胡子后面的脸孔到底是怎样的呢?

    他迎着她的视线,沉默好一阵子。

    “我以为——你会懂。”他说。

    “你高估了我,我真的不懂,”她微微一笑。“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你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他摇摇头。

    “思奕——很挂念你。”她说。

    “我知道他很好,工作努力,有几个非常成功的广告设计。”他说:“可能会升职。”

    “知道他的一切为什么不肯见他?”

    “我说过,我在自我放逐。”他摇摇头。

    “若真是如此,美国不是更好?”她不客气的。

    “没有理由,不必怀疑,”他说:“我想回来就回来了!”

    “我没有怀疑过,甚至没想过会遇到你,”她说:“事实上,大家都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见到你了。”

    “可是一辈子——太长的时间。”

    “对一个放逐者来说,时间的长短全不是问题。”

    他沉默一阵,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自然有我的缺点。”他说。

    “缺点?”她反问。

    “我找不到更好的字眼,”他说:“希望你不介意。”

    “我当然不介意——”她说。涌上心中的气已经散了,何必苦苦逼他呢?没有用的,否则他当时不会走。

    而且这半年来他的改变也明显。淡漠多了,不再那么冷、那么尖,有一抹淡淡出世的味道,还有,闲散、洒脱了。

    “不介意就好,”他微微一笑。他居然能笑。“既是我唯一的客人,我蒸鱼请你吃晚餐。”

    “我得——去告诉同事一声。”她矜持。

    “找不到你,他们自会回去,”他望着宙外。“他们原不寄望你是他们的一群。”

    “我也不属于任何一群。”

    “比以前更挑剔?”他说。

    “此话怎说?”她不懂。

    “傅先生还是一筹莫展。”

    他竟对一切了如指掌,很是奇怪。

    “那是我的错,与傅尧无关。他已做到最好。”她说。

    “最好?”他似在自问。“你要求的?”

    “我从未要求过任何人、任何事,”她摇头。“我只走好我的路。”

    “你不能离群如我。”他说。

    “你判了自己永不归回?”她问。

    “人群里面我总找不到自己,这很可怕,”他说:“越找不到我就越心慌,我没办法。”

    “没有追究原因?”

    “追究原因就象挖疮疤,太痛。”

    “那岂不越积越深沉?”她说。

    “避世、放逐也不坏。”他说:“心灵平静。”

    “全世界的人都象你,地球还会转吗?”她不同意。

    “有一个请求,”他转开话题。‘这儿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只你一人能来。”

    “为什么?”

    “我还没预备好重入尘世的心。”他是认真的。

    “没有理由不答应。我明白自己也只是不速之客。”

    她想一想,心情出奇的好。

    “有人说见过你,你可知道?”

    “见过,没有当场捉到我,”他真的连语气和以前都不同了。“这不能算数。”

    “避世——你何以为生?”她问。

    “西贡适合种大麻。”他说。电视里的新闻。

    “你失去以前的严肃、认真。”她说。

    “离开人群,他们还给我自由。”他笑。“现在去钓鱼,否则晚上没得吃。”

    “现在?”她看看窗外,同事们都收队回去了。

    “你愿饿肚子?”他望着她。眼中光芒特殊。

    莫名其妙的,她就被鼓动了。

    思曼没把遇见子樵的事告诉任何人,她答应过子樵不说——即使子樵不要求,她相信自己也不会说。子樵——该是她心中秘密的乐趣。

    真的是乐趣。一想起她居然会在那样的情形下再见子樵,她就忍不住想笑——开心的笑、愉快的笑。樵憔还是喜欢躺在浮荡的小船上,只是这次没有干瞪眼。

    她照常上班下班,心情却出奇的好。

    “是不是傅先生说要升你的职?”秘书半开玩笑。

    她但笑不语。

    “姐,傅尧求婚成功?”思朗问。

    她依然只是微笑。

    为什么大家只想到傅尧呢?不过她愿意有这样的挡箭牌,省得再费唇舌。

    那天从西贡回家之后,她和子樵就没有再联络。这没关系,完全不影响她心情,因为她知道他住在那儿,只要她想见他,她就可以去。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知道他欢迎她。他说过,她是唯—的客人。

    “姐,告诉我,这几天你笑得甜极了,为什么?”思朗缠著不放。

    “你不是说过傅尧求婚吗?”

    “真的?他求婚了?”思朗惊喜。

    “我拒绝了。”思曼笑。

    “为什么?你们不是很好?看来也相配啊!”

    “可是我从没想过结婚。尤其没想过嫁他。”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拍拖?”思朗问。

    “我不觉得是拍拖,”思曼淡淡的。“他连我的手都没有碰到我们只是朋友。”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思朗说:“男女之间有什么友情呢?我不相信。”

    “不相信是因你没碰过,我和傅尧真是好友,甚至我可以坦然见他的母亲。”

    “见过了?”思朗不能置信。

    “是。”思曼笑。“想想看,你和思奕都认为傅尧不适合我,我为什么还要一头撞过去?”

    “但是你的笑容——”

    “不要研究我的笑容,没有任何原因。”

    “无风自动?”思朗仰起头笑。

    “替电影写剧本吗?”思曼摇头。“你的功课怎样?”

    “很好。再念一点书令我信心大增,将来我有信心做女强人。”思朗说。

    “做了女强人又怎样?不嫁?不生儿女?你不觉得代价太大了吗?”思曼问。

    “现在流行不结婚,我越想越觉得好,无牵无挂的,很适合我的个性。”思朗说。

    “也不谈恋爱?”

    “不谈了。太烦的事,何必呢?”思朗一副心灰意冷状。“有时间我何不拼命往上爬。”

    “很可怕。挤命往上爬,”思曼不同意。“一个人也只不过有一辈子时间,用它来爬,值得吗?”

    “值得,值得之至。至少爬到高处比抓个男人踏实沉稳得多。”

    “思朗,什么时候你开始有这种想法的?”

    “也许很久了,只不过最近才有机会冒出来,”思朗装个鬼脸。“我是个很有野心的女人。”

    “你只是嘴巴上说得狠,说得夸张。”思曼说:“我不信完全没有男人今你心动。”

    “有。全是别人的丈夫,”思朗居然叹一口气。“我发觉好男人全是别人的丈夫,真的很悲哀。”

    “你身边没有一个好男人?”思曼摇头笑。“只怕我们的思朗心不在此罢了。”

    “我对恋爱、拍拖的确已厌倦,有很大的抗拒感。”

    “以前并不是你失败啊!”

    “我没有说过失败,只是厌倦。”思朗想一想。“恋爱,千篇一律的事。”

    “你心理有些不正常。”

    “绝对正常,”思朗举手做发誓状。“我并不排斥男人,并不排斥恋爱,只是厌倦啊!”

    “你是没有遭到一个好男人。”思曼说。

    “什么叫好男人?姐,傅尧那种吗?”思朗夸张的。“我可不能接受,会闷死我。”

    “我没有说任何一个人,”思曼笑。“你越来越偏激了。”

    “不是。我不认为偏激,只是——接触到的人越多,我发觉我越挑剔。”

    “挑剔并不是件坏事。”思曼说。

    思曼不知道想起什么,忽然笑起来。

    “你一定不相信,我现在突然觉得雷子樵是个非常有条件的对象,可惜他已离开。”她说。

    思曼眉心微蹙,仔细的打量妹妹,过了好一阵,她才肯定思朗只是有感而发。

    “人家在香港时你当他仇人一样。”思曼吸一口气。她怕会露出不自然神色。

    “以前太不成熟。”思朗摇头。“说真话,现在想找个他那样条件的人,还真得打灯笼呢!”

    “后悔了吗?”思曼笑,

    “后悔有用吗?”思朗是爽朗的。“当时大概他对我也没有好印象,就算我追他,他也未必接受。”

    “我始终相信缘分。”

    “也许是有点道理吧!缘分。”思朗笑。“可是我觉得你和雷子樵有缘分,你们却是互不来电。”

    “别说我。”思曼很敏感。“对大多数人我是绝缘体,我宁愿把自己多包上几层胶。”

    “人总要试试恋爱,否则人也不完整。”

    “我会。但一次就够了,”思曼说得很肯定。“我怕累,又怕烦,只想看准一次出击。”

    “希望你一举成功。”思朗笑。

    “不成功便成仁了!”思曼也开玩笑。“我是绝对没有这精神、气力再来一次的。”

    “被你选中的男人可幸运了。”

    “不是选,要互相碰上,”思曼说得特别。“该是—一碰就有火花的那种。”

    “太文艺了。”思朗忍不住大笑。

    “你告诉我更贴切的形容词。”思曼白她一眼。

    电话在响,佣人接听,然后转身说:

    “大小姐电话。”佣人神色有些疑惑。

    “谁?”思曼只是随口问。当然是傅尧啦!打到家里的电话,除了他还会有谁。

    “不知道。他不肯说——”佣人思索一下,摇摇头,退了开去。“我听不出。”

    “我是思曼。”

    “来吗?我钓到很好的鱼,还捉了一只龙虾。”是子樵的声音。

    思曼立刻明白佣人的疑惑了,她听出是子樵的声音,而又认为不可能。

    “现在?”她下意识的看看表。五点多钟了。

    “不方便?”他问。

    “不——”她不知道自己犹豫什么,难道她不想去?“好,一小时之后我来。”

    “带着啤酒来。”他挂断电话。

    这就是个约会、邀请吗?

    “谁?傅尧?”思朗一直望着她。“约你去哪里?”

    “去他家。”思曼随口自然的说:“他出海钓到鱼,又捉了龙虾。”

    “他倒是兴趣高尚,去钓鱼哦!”思朗说:“和他这个人联想不到一起。”

    “勿以貌取人。”思曼回卧室更衣。

    “带我去行吗?”思朗在背后叫。“你再一走,屋子里只剩下我,太闷了。”

    “不行。”思曼头也不回的。

    不行。这倒令思朗意外。思曼从不介意任何人参与她和傅尧之间,今天的拒绝何其肯定?

    “他来接你吗?”她跟着思曼进卧室。

    “不,我自己去。”思曼已换好牛仔裤,

    T恤。

    “你就这个样子去他家?”思朗怀疑的。

    “为什么不行?上班我才穿裙子。”思曼背起皮包。

    “但是——”思朗总觉不对,却又说不出所以然。

    “再见。”思曼如风般飘了出去。

    她如此这般赴傅尧的约会?思朗说什么也不相信,傅尧不可能令她如此轻松愉快。

    那么——谁?思曼另有男朋友?

    “思曼,”她突然冲出大门。望着正在等电梯的姐姐。“我敢打赌,约你的不是傅尧。”

    思曼呆愕一下,神色微变。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

    “如果傅尧能令你心情如此,拒婚的情形不可能发生。”思朗捉狭的。

    “那又如何?”

    “谁约了你?连我都不能说?”思朗顽皮的。

    “谁?当然是傅尧了。”思曼一口咬定。

    “我们做了二十几年姐妹,不要想瞒我。”

    “姐,相信我,我了解你如了解自己。”她还是嬉皮笑脸。

    “那么,你告诉我,谁约我?”思曼又好气又好笑。

    “新认识的?这么快就得你芳心?”思朗的脸伸过来。

    “太老套了,方思朗也说这样的话?”

    思曼不得不佩服思朗的精明、仔细。

    “老实招来。”思朗说:“否则我跟你去。”

    思曼皱皱眉,按住了已来到的电梯。

    “可以公开时,我让你见他,可好?”她这么说。

    她——

    是承认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