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野岸 一(1/2)

    下班后,思曼匆匆忙忙离开公司。她约好了比她小两岁的妹妹思朗在楼下等着一齐回家。

    在中环,最具爆炸性的时间是午餐和下班时间。四面八方涌出人潮,马路上人车争路,思曼觉得自己被淹没了,她不知道思朗能否找到她。

    她在港大毕业三年,从行政主任升到行政经理还是今年的事。她并不是事业野心极大的女强人,只是认为女人也该工作,为社会尽一分力。

    外表看来,她斯文有教养,完全不必化妆的一张素脸令人赏心悦目。衣着不大新潮也不落伍,很简单且明快的浅线条就象她的个性。以她平日的作风别人会以为她是柔顺的人,错了!碰到她的倔强固执地方,连父母都得摇头。

    “思曼——”思朗从人群里钻出来,她真有本事。“对不起,来迟三分钟,刚接了一个电话。”

    “叫车吧!”思曼不介意的微笑。

    “不必!思奕在文华酒店门口等我们,”思朗愉快的说。她比姐姐活泼开朗些,或者因为她叫思朗吧!“他来中环开会,顺便接我们回去。”

    思奕是她们大哥,在广告公司做创作主任,是个非常聪明,非常有头脑的人,三十岁。

    姐妹俩快步朝文华赶去,看见思奕正在那辆宝马五二〇上面东张西望,车上还有一个人,男人。

    “快上车,”思奕对妹妹们非常好。“那个看门的瞪过我好多眼了!”

    姐妹连忙上车,也没看清楚坐在思奕旁边的人。

    汽车朝东驶去,他们家住在赛西湖。

    “思曼、思朗,我替你们介绍,我的新同事雷子樵,刚从美国调来的。”思奕在前面说。

    姐妹俩预期的呈热情爽朗的一阵招呼,美国来的嘛!谁知竟只是冷淡的一声“嗨!”连头也不回。

    思朗看思曼一眼,耸耸肩,连冷冷淡淡的“嗨”也省了,只静静的看着窗户。

    “子樵以前在台湾念大学,后来留学美国,在美国做事,”思奕不以为意的继续说:“是我们的新创作总监。”

    这回思朗都没有出声了。总监又怎样?她们完全没有兴趣。没礼貌又骄傲的男人最讨厌。

    “他在香港不熟,我约他回家晚餐。”思奕又说:“他就住怡东酒店。”

    “怡东附近大把餐厅,酒楼。”思朗不客气的。

    思奕很意外的转头看她一眼,眼神颇严厉。思朗立刻不敢再说。

    平日思奕十分爱护她们,是最好的大哥,思朗警惕着不能再没礼貌。

    但是对这面孔也没见到的人,她们实在没有好感。

    下车的时候,两姐妹匆匆抢先上楼,留下思奕陪着那个雷子樵。一会儿,他们上来了,姐妹俩各自在房里听见母亲招呼雷子樵的声音,很奇怪,那家伙居然对母亲十分礼貌恭敬。

    思曼在房里听音乐,怡然自得的。过了一阵,思朗敲门进来。

    “来陪你,免得在客厅闷。”思朗说。

    “今天没约会?你的众多男朋友失了踪?”思曼打趣。

    “才星期四,明天要上班,懒得应酬他们。”思朗说:“在香港,来来去去都是那几个男人,我怕自己要变老处女!”

    “你在暗示我已经是老处女了吗?”思曼笑。

    “还早呢!你才二十四岁。”思朗说:“不过我不欣赏你的论调,宁缺勿滥,把自己困死了!”

    “遇不到满意的,我宁可困死自己,要面对一辈子的人哦!不满意怎么行?”思曼抓起一张报纸。

    “说得也是!看来看去都是批没水准的。”

    “倒不是水准问题,我总不能接受那些不能令我心动的男人。”思曼笑。“面对的一些人,真令我心如止水。”

    “是不是我们的条件太高了?”思朗天真的。

    “我根本没有条件,既不一定要英俊潇洒,更不要求他富有,只要能令我心动。”思曼笑。“就这么简单,可是二十四年来,一个人也没有。”

    “是不是我们姐妹俩感情麻木?”

    “会吗?看电影时我们不也哭湿一盒纸巾吗?”

    女佣人在敲门,通知她们可以吃饭了。

    “运气真不好,今夜要面对着大闷人。”思朗说。

    “沉默的男人总比话多来得好些。”思曼推开门。

    思奕陪着他的客人子樵已和父母坐在长餐桌边。思朗看一眼,这个这么斯文,有书卷气质的男人,居然有满脸的胡子?连面貌都看不清。

    这样的人是创作总监?还是跨国大广告公司呢!

    思曼连看也不想看那家伙,招呼一声就低头吃饭,雷子樵骄傲,她比他更骄傲。

    “我俩个妹妹的名字是有来源的。思曼是正午出世,所以用‘日’字做头的曼字。思朗半夜出世,那夜月色特别好,所以用朗月的朗。”思奕说。他大概也觉得晚餐桌上太闷了一点。

    听不清楚那胡子下的嘴里讲了什么,思奕却笑起来。

    “我的名字?大概爸爸想生个会下围棋的儿子好陪他下围棋,所以我叫思奕。”思朗瞪哥哥一眼,很不满意。

    思曼吃完碗中的饭,无意的抬起头,她呆愕一下,遇见的是一对深不见底的黑眼睛,眼中射出的光芒竟——竟有点嘲弄,仿佛是在说:“一对幼稚的女孩子!”那眼光端端正正的停留在她的脸上。

    她的脸一下于红了,莫名其妙的愤怒涌上来,几乎想立刻拍台而起。没有,她没有这么做,她的教养令她端坐着不动,以顽强的迎战视线牢牢的对着他,决不退缩。

    雷子樵仿佛意外,又仿佛震惊,没想到遇到的竟是这样不惧的视线,几秒钟之后,他垂下头。

    他知错了吧?方家的女孩子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子樵以前在南加大时是体育健将,曾代表美国参加过一次奥运篮球赛。”思奕兴冲冲的说。

    对这位新朋友,他是表现得极热烈的。

    “结果得了冠军吗?”思朗不怀好意的笑。

    “没有。”子樵自己回答。他的声音低沉冷峭,听到耳里很不舒服。“我们输给苏联。”

    “真遗憾。如果今年参加,可能拿金牌呢!因为今年苏联退出。”思朗笑。

    “是。我也这么想。”这雷子樵倒是很坦率诚实的。

    看他这么回答,思朗也不好意思再讲了,人家是那么爽快的承认了失败。

    “为什么不再打国家队?”思奕问。

    他好象对子樵充满兴趣。

    “年纪大了,我今年三十二,”子樵说。他说国语,却不难听懂。“做事之后,我已疏于练习。”

    “三十二岁叫年纪大了?这是男人创业的最佳时候。”父亲不以为意。

    “是。我现在的精神都在事业上。”子樵说。对长辈,他的口吻很不同,尊敬得十分自然。“这次调来东方,也是自我考验的大好机会。”

    “子樵以前还是爬山好手,他曾爬过喜马拉雅山。”思奕又说,献宝一样。

    “爬上去了?”思朗是有意捣蛋。

    “是。”这次他不再认输。“单靠个人力量的事,我对自己很有把握”

    那意思是说,篮球在奥运输给苏联不因为他个人,而是整个队的事?这人——真骄傲。

    “慢用。”思曼低着头说,转身就走到一边看电视。她还记得刚才雷子樵的挑战。

    这男人分明是挑战。

    “喂!我有个问题,”思朗是故意的。“你的胡子,你随便的衣着,你们公司可以容许这样的总监?”

    “广告公司并不是银行。”子樵冷淡的说。

    “思朗——”母亲制止她。“雷先生还没有正式上班。”

    “你也真老土,从事创作的人,怎可能象你在酒店做公关主任要花枝招展呢!”思奕说:“我们外套西装在公司,要见客时才套上去。你见过我穿西装上班吗?”

    思朗脸也红了。思奕居然说她老土,居然那样维护一个陌生人。

    “不跟你说。”站起来。一口气走到思曼身边坐下。

    思曼看看她,微笑着。

    “何必为不相干的男人生气。”她低声说。

    不相干的男人——思朗转头看,那雷子樵的视线竟也扫过来,仿佛在看她,也仿佛在看思曼。

    思朗在办公室刚听完一个电话,她的助手来说:“二楼贵宾厅有会议,我们已经弄好了,你要不要上去看看。”

    “二楼贵宾厅——啊——”思朗笑起来。是思奕工作的广告公司。“好!交给我好了,立刻上去。”

    通常这样的事她都交给助手做,广告公司租酒店的地方开会而已。她有兴趣的是看看思奕在不在,或者下班时可搭他便车。

    她轻轻敲门进去。

    “各位好,我是方思朗,此地的公关主任——”她职业化的说着。看不见思奕。

    有个男人转头,淡淡的对她打个招呼。

    “嗨!”是雷子樵。

    她微微皱眉,怎么她竟忘了思奕的新上司呢?

    “对今天的布置满意吗?”她只想公事公办,不想和这家伙打交道。

    “很好。”他永远是那种口吻。“不过我希望冷饮都摆放在里面,而且不要人服侍,免得打扰会议进行。”

    “可以。”思朗招招手,一个侍者过来,她吩咐了。“还有什么指示?”

    “暂时没有。”他看她一眼。“思奕今天不出席,只是我与所有客户见面。”

    “不需要告诉我与我工作无关的事。”思朗故意皮笑肉不笑的。

    他不响。对她摆明的冲撞不以为意。

    思朗走出贵宾厅,自己也觉好笑,公事公办嘛!为什么还要故意激他呢?思曼说得对,不相干的男人!

    不相干的男人!她边走边笑——这家伙今天穿了套西装,很少人穿西装好看,他穿起却很帅。也许因为他高大,有着运动家的身材吧!

    但那把大胡子还是不伦不类,中国人很少这么作状的,她认定了他是作状。

    坐在办公桌前,不知道为什么有意犹未尽的感觉。拿起电话打给思奕。

    “喂——”

    “我听出来了,是你,思朗。”思奕故意嫌烦的语气。“你忘了是上班时间吗?”

    “我见到你的老板,在我这儿开会。”她笑。

    “哦!是,子樵今天见大客户,”思奕说:“喂!你不要去惹他,知道吗?”

    “我惹他?我吃饱撑着吗?”思朗怪叫起来。“去他那儿看看是我职责所在。”

    “假公济私,公报私仇,”思奕大笑。“子樵也不是故意冷淡你们,他天生如此。”

    “他有宝,谁介意他冷淡或是热烈?”她气不过。“山猫一样。”

    “我不明白,对一个陌生人你为什么那么多挑剔?那么多脾气?”思奕说。

    想想,思朗也笑了。

    “下班绕不绕中环?”她问。

    “你该问接不接你姐妹俩,”思奕说:“我在铜锣湾上班,绕中环回赛西湖哦!”

    “不接就算!”她预备挂电话。

    “当然来接,”思奕却这么说:“五点一刻文华酒店门口,我等你们。”

    “一言为定。”思朗放下电话,心中犹自莫名兴奋,想一阵,又拨了思曼的电话。

    “哈罗!”思曼永远沉着斯文。

    “思曼啊!下班时请步行去文华,思奕接。”思朗说。

    沉默一阵,思曼才慢慢说:

    “绕到中环来接我们?”

    “我没有要求,他自动说。或者他要来中环办事?”思朗比较天真。

    “好吧!我自己走过去。”思曼淡淡的。

    “星期五,有没有约会?”思朗笑。

    “明知故问。”

    “居然没有一个人来约我,”思朗叹一口气。“所以说天下最寂寞的是又能干又漂亮的女人。”

    “不要自怨自叹了,你工作做完了?”

    “总之我比你轻松。”思朗愉快的。“没人约我们,我们晚上自己去看电影。”

    “明天陪妈妈一起看,我不喜欢晚上出门。”思曼说。

    “哎!又与电视相对无言。”思朗挂断了电话。

    这么一搞,她完全没有工作的情绪了,东摸西模,又去欢迎了一位酒店贵宾,差不多也要下班了。

    才到五点一刻,她抓了皮包就跑。匆匆走在街上,忽然看见前面的背影,不是子樵?

    下意识的就放慢脚步,她才不要跟他一起走。

    可是——他们竟走了相同的路线,他也到文华?啊!思奕是来接他,而不是接她们姐妹的。

    明白这点已经迟了,思奕已在向她挥手,思曼也平静的坐在车上。

    “一点诚意都没有。”她骂思奕。

    “我是顺便来接你们的,子樵现在还没有车。”思奕坦白的说:“子樵今晚请我们吃海鲜。”

    思朗正想抗议,“谁希罕吃海鲜,”却被思曼的眼色止住了。她看见思曼胸有成竹似的模样,就闭口不言。

    “本来还要去接爸爸、妈妈的,但他们没空。”思奕说。

    “谢谢——你们赏光。”子樵用国语说。

    两个女孩子都没出声,各自看着窗外,仿佛没听见他说话一样。

    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有仇,一开始他们就格格不入。

    “哦!替你请的广东话教师已见过了,很不错,是个年轻的女孩子,港大刚毕业。”思奕打破沉默。

    “很好。”子樵简单的说。

    “其实在香港大多数的地方英文都通,你也不一定要花时间去学广东话。你的工作会非常忙。”思奕说。

    “我喜欢学各种不同的语言。”子樵说:“曾在墨西哥工作一年半,我也学当地土语。”

    “学语言也需要一点天才。”

    “下过功夫的事,总会有点成果。”子樵说。

    后面的思曼眼睛一亮,但她没表示什么。“周日要不要我陪你?”思奕再问。

    他完全是同事之间的一股热诚,他的个性如此,象个大孩子一样,绝对不是故意巴结之类。

    “不陪女朋友?”子樵反问。

    “方家的孩子都骄傲,都眼光高,”思奕笑。“尤其有两个出色的妹妹在一边,我很难找到合心意的。”

    子樵淡淡一笑,摇摇头。

    “我想把些旧资料拿回酒店看,等我工作上了轨道,我们钓鱼去。”他说。

    “你喜欢钓鱼?”思奕很意外。

    子樵却不置可否的笑。

    思奕带他们去香港仔。其实也不一定此地的海鲜最好,他只觉得子樵从美国来,想给他见见此地的特色。

    但——子樵始终是冷冷的,淡然不功,

    “喂!你们俩今天太沉默了。”思奕望着妹妹们。“尤其你,思朗,平日话最多。”

    “那要看对什么人。”思朗毫不客气。“不投机的人,半句都嫌多。”

    “思朗——”思奕下不了台。

    “她想故意为难你,”从未讲过话的思曼居然出声了。“因为——你出现得太突然。”

    子樵把视线移到思曼脸上半晌,深沉的黑眸中闪动着令人难明的光芒。

    “或者可说——我根本是你们兄妹之间的不速客。”子樵居然也完全听得懂广东话。

    “你一直是这么冷淡,严肃?”思曼问。

    就是这冷淡严肃得罪了姐妹吧?

    “我——大概是。”他只这么说。而且犹豫了一阵。

    “你们俩太小器了,人家天生如此,”思奕哈哈笑。“难道一见方思朗小姐就必须眼睛放光,热情如火?”

    “你——小心我报复!”思朗脸红了,也展开笑脸。

    虽然子樵神色不变,但桌子上的气氛好多了。

    “女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儿窄,甚至包括我两个出色的妹妹。”思奕说。

    “只是我,不要冤枉姐姐。”思朗说。

    子樵又把视线移向思曼,这次—黑眸更深,更黑,更难懂了。

    中午思朗约思曼一起午餐。

    “酒店有新菜单,快来试菜。”思朗愉快的。

    “又是白吃?”思曼笑。

    “我工作辛苦,有这权利为什么不用?”思朗理所当然。“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有什么好事,当然第一个想到你。”

    “我十二点钟过来。”

    “十二点半。”思朗说:“十二点正我得笑靥如花,必恭必敬的站在酒店门边恭迎一位大人物。”

    “怕我见到你虚伪的假面具?”思曼忍不住笑。

    “怕你连新菜式都反呕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