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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读什么外国书? 刘铮(2/2)

与张爱玲的作品神似,张爱玲便应承下来说一定找来看看。一定是没看过,才会说“找来看”,虽然未必会当真去找。去美以后的张爱玲,对主流文艺已经没多少兴致了。实际上,张爱玲的小说可与詹姆斯相比较的原不止《仕女图》而已。像詹姆斯早期的《华盛顿广场》写少女与男子私自定情而为严父所不容,不得不生分,女儿与阻遏其婚事的父亲之间一直张力不弛,这种女子、情人与长辈的三角结构像极了《金锁记》中的长安、世舫与七巧。张爱玲和亨利·詹姆斯之间互无影响,比较才尤其意味深长。

    张爱玲也读过一些英语国家以外的作家。她在文章中提过契诃夫的《套中人》,提过谷崎润一郎的《神与人之间》,甚至还说起鲁迅译的《死魂灵》。不过她看《死魂灵》全不与平常人相同,她是看细节,看书里说走遍俄国的骗子在各地吃不同的鱼馅包子。她的兴趣点不在主题、结构或者典型人物上面,她是在看鱼馅包子。张爱玲两次郑重其事地谈到托尔斯泰,认为《战争与和平》是作品战胜了作家,细节战胜了主题。老实说,张爱玲对所谓伟大的作品没什么兴趣,即便英国作家她读的也只是当时英文选本里常见的那几个人名,她绝没有心思去挖掘和光同尘的佳作。对张爱玲来说,通俗作品更能见出人生的实象。

    张爱玲在美国期间,洋书几乎是只看通俗小说了。水晶说她看了不少James Jones,宋淇说张爱玲自承《半生缘》的结构是借自J.

    P.Marquand,张爱玲自己多次谈到詹姆斯·密契纳。这些小说家真入不得旁人的眼,在当时的美国便是半红不黑,我们更难了解了。张爱玲喜读通俗小说,大家早就晓得,只不过知道中国的张恨水、李涵秋之流多一点,知道外国的少一点。其实,张爱玲是一视同仁,中外通俗都爱看。她高中二年级写的读书报告里面就有林纾译的《烟水愁城录》,作者哈葛德是英国多产的通俗小说家。1995年於梨华写文章回忆张爱玲在美国的一次讲演,讲题是:“The Exotic West:from Rider Haggard on”,翻译成中文便是“西方之异国情调:从哈葛德讲起”。钱锺书说:“哈葛德在他的同辈通俗小说家里比较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一直没有丧失他的读众。”一点不假。40年代,张爱玲读赛珍珠的英文小说,到美国以后,勒卡雷的间谍小说她也看。很多了解张爱玲晚年情况的人都说她总开着电视,这很可能是实情,文章里也多有反映。我猜不止电视,电影大概也常看。张爱玲每提起一部通俗作品,总不忘介绍它曾经改编成电影,有时还告诉大家主角是谁饰演的,像白兰度主演的《叛舰喋血记》,亨佛莱波嘉主演的《凯恩号哗变》皆然。勒卡雷的小说《(冷战中)进来取暖的间谍》(大陆译为《寒风孤谍》或《受冷漠的人》),张爱玲要特意说句“搬到银幕也是名片”。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我猜张爱玲是当成通俗小说看的,甚至原著都未必读,因为“拍成影片由詹姆斯·梅逊主演”,不读也知道情节了。庄信正的妻子杨荣华替张爱玲搬过家,后来写了篇《在张爱玲没有书柜的客厅里》,说张爱玲家里书架都没有。没有书架,不会有太多藏书,那么多通俗作品未必全买来读。据戴文采说,张爱玲公寓外有一爿小书店,店主称“她最多在门外的书架逗留一会,从不进店里来”。那么多小说,不知她从哪里买来的。

    张爱玲的散文中最令人称奇的两篇是《谈看书》和《谈看书后记》,写得又长,读起来又闷——仅是人种学和英国叛军的话题就闷煞人。

    然而张爱玲在1974年6月30日致夏志清的信里面是这样说的:“前两天找了信正夫妇来长谈,信正又说你喜欢《谈看书》。我真高兴,那篇东西花了不合比例的时间在上面,这才觉得值得。”完全是“恨无知音赏”的遗憾心情。《谈看书》等两篇文章引用了不少希奇古怪的书,平常人没有心情去看的,那么张爱玲为什么想看呢?未必是如她所说是“纳罕多年的结果”。我们仔细揣度,会发现张爱玲讲这些故事时的视点并非一般小说家创造人物时的平视,她是高高在上,又冷又暖地俯瞰。英国叛军的种种行为殊少确证,张爱玲洞微烛幽,老吏判狱,循着人性的自然状态去揣度英**人的行止。她从这些洋书里面挖掘出的,与从《海上花》、《金瓶梅》中探得的点点滴滴秘密一般无二,都是人性之真实。此时的张爱玲开始意识到“事实比虚构的故事有更深沉的戏剧性,向来如此”。从这个角度讲,《谈看书》和《谈看书后记》可视为张爱玲晚期文艺观点的剖白。张爱玲读书不系统,她对读书有怎么一个观念以前谈的又极少,偏偏作兴来说读书了,却又写得如此隐晦,我们真可深思。

    知道张爱玲写过诗的应该不多,了解她读诗歌的情况的恐怕就更少了。1946年她为《传奇》增订本写序,“有几句话同读者说”。其中一句是“我不会做诗的,去年冬天却做了两首,自己很喜欢,又怕人家看了说‘不知所云’。”也许是连一个说“不知所云”的人也没有,此后张爱玲的诗再没有露过面。她自己的诗在《中国的日夜》一文中,不是很高明,但有情致。她谈诗歌见解的文章是《诗与胡说》,里面还提到过周作人译的日本诗。《谈音乐》里引用了勃朗宁的诗,《私语》里引用了Beverley Nichols的诗,后者是个不甚知名的英国作家,我读过他的文章,但不晓得他也写诗。张爱玲读诗是别具只眼的。司马新最近有一篇《今生缘——〈张爱玲在美国〉之外一章》,里面说到他访问赖雅女儿爱丽斯的情形:“爱丽斯女士想起张爱玲最喜欢的诗人是波特莱尔与里尔克。”不知这话的可信度有几分,张爱玲既不通法语也不懂德文,要看也只能是英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