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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沟流月去无声 散宜生(2/2)

“神经”吧,那又怎么样?那也是她的个性的灿烂爆发。嫁了“一个身体健康而有固定收入的人”,就会使她有“有一种幸福感”从而“兴致勃勃的再去创作”?谁又能保证,一个虽能挣钱但却思想平庸、缺乏批判眼光的男人,不会窒息了张爱玲的创作激情?

    说到底,一个中国女子嫁洋人,干卿底事?好也罢,孬也罢,只要是她自己的选择,只要她自己无怨无悔,又何必要他人议论纷纷?特别是男人,大可不必有那么多的父权式的不平;至于夫权式的愤恨,就简直有点滑稽可笑了。

    对于一位洞察世事的作家,真实的生活,总是一连串的痛苦的折衷和无奈的妥协。张爱玲与赖雅的婚姻,或许是确实有感情;或许,也就是她早已说过的,“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天才梦》)。为什么是这只虱子而不是那只虱子,我们至多也只能说是运气问题。张爱玲缺的,其实还是运气。五十年代末,台湾、香港的经济尚未起飞,汇率也低,要在中文市场挣了钱去付美国的医药费,只怕是谁都做不到,何况当时张爱玲还没有今日的名气。美国人虽然素来对中国文化有好感,但主要还是在感官享受的层次。

    要他们读小说,当时“多元文化”的概念还未流行,只怕是兴致缺缺。时至今日,中国大陆人写的小说,在美国还是不卖钱的。学院里有些人吹得很高,这就说到夏志清羡慕司马新的原故了:司马新拿了文学博士却在金融界任职,“不教书,不必去看那些西方新左派的文学理论和研究,自是一种福气。”

    在美国市场畅销过的大陆人的作品,从周信芳之女所写的《上海的女儿》到郑念的《上海的生与死》,从梁恒的《革命之子》到张戎的《鸿》,几乎都是传记,或自传体小说。如果能连上一点西方人耳熟的地名,比如上海,则更为理想。西方读者要看的是中国人的实实在在的悲欢,和他们从另一种文化背景出发的对西方世界的观照。

    在今日的西方,传记是书本市场的一大主流,自传体小说则是小说的一大主流。亨利·密勒曾经为美国人的喜欢自传作品下过个注解⑤:“自传体小说,爱默森说它会随着时间而日益重要,已经代替了优秀的忏悔录。这一文学体裁并不是真实和臆造的混合,而是真实的扩展和深化。它比日记更可靠,也更诚恳。要求作者必须叙述事实,那只是一种浅薄的真实性,自传体小说是作者的感情、思考和理解的真实性,是消化了的并吸收了的真实性。它是作者同时在所有的层次揭示自己。”自传体作品,如果敢于在“所有的层次揭示自己”,那就必然会有一种别的体裁所难以企及的生动和亲切。或许正是这种生动和亲切,使得它们成了在美国市场上第一个冲破中西文化壁垒的开荒牛。

    张爱玲有个不寻常的家庭──她有吸鸦片、讨小老婆的父亲,却又有一个留学法国学艺术的母亲;日据时期的上海,不寻常的时代不寻常的地方,这一早慧的少女如流星般不寻常地声誉鹊起;她和“汉奸”的恋爱,大陆沦陷后她从上海到香港的逃难,还有她在美国的挣扎,张爱玲的前半生,实在是多姿多采。以她的文笔,张爱玲一定能在这些事实之上写出扩展和深化了的真实。即使是在五十年代末,这样的一本传记,或许,也能在美国市场畅销吧?我们不必遗憾张爱玲嫁了洋人,真正值得遗憾的是她没有留下这样一本自传,以至身后任人猜度。

    张爱玲学了不少《红楼梦》的笔法,在这一点上却是太不象曹雪芹。她不写,还让谁写?杨沫的《青春之歌》?今天谁看?中国文学史上,居然还没有一部有份量的的女性自传小说。以张爱玲的份量,她自己不写,别人也要代笔。司马新用传记材料与她的作品对照,断言《多少恨》和《半生缘》是“带有浓厚自传体成份的作品”。不过,在没有学过大厚本现代文艺理论的普通读者看来,这大概是带有浓厚猜度成份的研究。

    今天,即使是世代的贵族,也微笑着走上了在“所有的层次揭示自己”的这一平等化路程。以讲究礼节著称的英国,王妃和储君竟相给黄色小报抛偷情材料。只有张爱玲,至死仍是民国的最后贵族,她的骄傲,永远不能退色为博取凡夫俗子的同情和眼泪的虚荣。夏先生觉得奇怪,为什么一些与张爱玲关系不深的人,会保留在她的《对照记》相本里;而她的遗嘱执行人宋淇夫妇、两任丈夫胡兰成和赖雅,却都付与阙如。

    很可能在他去世二十多年之后,她对他的感情变得淡薄了,觉得即在当年,他的才华就不高,年龄也太大,配不上她。或许因为下嫁洋人,本身就是件难为情的事,不要读者们知道。

    这只不过是又一次无聊的猜度。夏先生在美国五十年,嫁洋人的中国女子,想来见过无数,居然称之为“下嫁”,居然说“是件难为情的事”!

    But,would she care what you say?

    不愿示人以赖雅的照片,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张爱玲的敏感、张爱玲的骄傲?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她的贵族气质,是因为她心中自有他人无法触及的净土?

    或许,她只是想保留一片虱子尚未爬到的皮段?

    夏先生说他也是“张自己认为最信得过的一位朋友”。看来夏先生在朋友的事上还是很中国的,人一死,就可以在夫妻感情上代为立言。难怪越到晚年,阅历越多,张爱玲躲人躲得越厉害。夏先生当然可以谈他的看法,但说话何妨含蓄一点,毕竟谈的是自己的朋友嘛。单是题目,就显得过份直露,配不上张爱玲的典雅华贵。人家爱的是《红楼梦》和《海上花列传》,你却写了英文题目再译成中文?

    或许可以在李清照南渡后的词里找一句?这两位奇女子在暮年的情感,想来会有些相通之处。但是,首先跳上心头的,却还是陈与义的“长沟流月去无声”⑥。在通向宫殿正门的小桥上倚栏而饮,上有明月,下有流水,背后是嵯峨的楼宇,面对的是高朋佳人,何等雍容,何等潇洒!但是,这却不是进行时态的欢歌笑宴,而是二十年后的梦中重温。此身虽在,心神堪惊,于是就有了灵与肉的分离。作者在梦中重塑的青春肉身,仍在欣赏着醇酒美景;但是,他的灵魂,却痴呆呆地垂眼看着桥下的流水。明月撒在长沟中,一团光明也只剩得支离破碎;而即使是这种支离破碎,也正在缓慢却又倨傲地随着时间流逝。

    沉醉的肉身或许以为明夜仍有同样的凄美,灵魂在经历了靖康年间的一朝南渡和二十年的颠沛流离之后,却清醒地知道:“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传奇》再版自序)今夜的酒,也就只能醉在今夜。

    张爱玲嫁了个按市场意义不算成功的美国文人。但是,对于一颗为着缓缓逝去的浮华唱着无奈挽歌的孤独灵魂,她的肉身嫁的到底是谁,这个肉身所经历的种种苦辛,或许,已经不是那么郑重得需要教授来猜度的事。

    【注】

    ① 夏志清,《一段苦多乐少的中美姻缘》,世界日报,1996年4月12-13日。

    ② 张爱玲,《我看苏青》。收入唐文标编《张爱玲卷》,香港艺文图书公司,1982年。

    ③ 见胡兰成自传《今生今世·民国女子》,1976年。

    ④ 张宽,《萨伊德的“东方主义”与西方的汉学研究》,《了望》1995年第27期,并见《**》(1996年1月19日)。

    ⑤ Henry Miller, , New Direction, 1969, NY.⑥ 陈与义,《临江仙·夜登小阁忆洛中旧游》:“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96-05-19,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  【宇慧文学视界编辑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