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十七(1/2)

    叔惠见他好像提起曼桢就有点感触似的,就岔开来说别的。叔惠从书房里带了一本工程学杂志到楼上来,便把那本书一扬,笑道:“我看见你这本杂志,倒很有兴趣。”世钧笑道:哦,你要看这个,我还有好些呢,它们给收到亭子间里去了。为工程学是日新月异无时不在进步中的,一个学工程的人要不是随时地继续研究着,就要落后了,尤其是他,因为从前正在实习期间就半途而废,自己一直在那儿懊悔着。叔惠笑道:你真了不得,还这样用功。

    现在中国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你真是应当振作起来好好地做点事情!”世钧笑道:“是呀,我也觉得我这样在洋行里做事真太没有出息了!而且也实在没有前途,我正在这儿着急呢。你不说,我也想请你留心给我找个事。”叔惠想了一想,道:“事情是多得很,不过你离开上海没有问题吧?”世钧却显得很踌躇,道:“就是这样一点也很困难。而且你想,我那时候连实习工作都没有做完,待遇方面当然不能计较,而我的家累又这样重——”叔惠笑道:你这话我可不同意,你家里一共才几个人?也很惭愧,我们那两个少爷小姐,实在太养尊处优惯了,叫他们稍微换一个环境,简直就不行。”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道:“就是翠芝,她从前在家里是舒服惯了的,像我们现在过的这种生活,在她已经是很委屈了。”

    当然症结是在翠芝身上,叔惠也很明了,便点了点头道:你这些顾虑我也能懂得,不过——

    叔惠笑道:“喏,翠芝来了!”他掉过头来向翠芝笑道:“我在这儿跟世钧说,他现在很前进了,你怎么样?你这样要强的人,你该跟他竞争一下呀。”翠芝笑道:“跟他竞争?”叔惠笑道:“你可以加入家庭妇联,她们那儿有许多有意义的工作可做,有机会还可以参加学习,像你这样聪明的人,思想很快就可以搞通了。”翠芝笑道:“叫我参加妇联!我要是成天跑到妇联去,家里这些事谁管?还得用个管家婆!”她走到世钧床前问道:“你这时候可好些了?还能出去吧?”叔惠道:“今天我们别出去了,还是在家里休息休息吧。”世钧摇头道:你这些年没到上海来,应该出去看看。我今天恐怕不行了,让翠芝陪你一块去吧。翠芝便很高兴地向叔惠笑道:“我请你吃饭,吃了饭去看电影。”叔惠心里想:“也好,可以跟她多谈谈,好好地劝劝她。”

    已经快到中午了,翠芝忙着换衣裳,叔惠便下楼去了,在楼底下等着她。翠芝坐在镜子前面梳头发,世钧躺在床上看着她。她这一头头发,有时候梳上去,有时候又放下来,有时候朝里卷,有时候又往外卷,这许多年来不知道变过多少样子。这一向她总是把头发光溜溜地掠到后面去,高高地盘成一个大髻,倒越发衬托出她那丰秀的面庞。世钧平常跟她一块出去,就最怕看见她出发之前的梳妆打扮,简直急死人了,今天他因为用不着陪她出去,所以倒有这闲情逸致可以用鉴赏的眼光观察到这一切。他心里想翠芝倒是真不显老,尤其今天好像比哪一天都年轻,连她的眼睛都特别亮,她仿佛很兴奋,像一个少女去赴什么约会似的。她穿着一件藏青印花绸旗袍,上面有大朵的绿牡丹。世钧笑道:“你这件衣裳几时做的,我怎么没看见过?”“是新做的。”世钧笑道:“你今天打扮得真漂亮。”翠芝听到这话似乎非常快乐。同时她心里又有一点内疚!临走的时候她问他:“你今天一个人在家里不闷得慌吗?”世钧道:“我睡一觉也许就好了。”翠芝又道:你想吃什么,我叫他们给你预备。

    她走了。淡淡的阳光照到这零乱而又安静的房间里,今天是星期日,小孩都在家,二贝在楼底下咿咿呀呀唱着解放歌曲。世钧昨天一夜没睡好,他渐渐蒙胧睡去,一觉醒来,已经日色西斜了。他觉得口渴,叫李妈倒茶来。大贝听见他醒了,便走进房来问他要钱去看电影。二贝闹着也要去,大贝却不肯带她去,说她又要看又要害怕,看到最紧张的地方又要人家带她去撒溺。世钧左说右说,他总算是勉强答应了。大贝今天十二岁,他平常在家里话非常少,而且轻易不开笑脸的。世钧想道:“一个人十二岁的时候,不知道脑子里究竟想些什么?”虽然他自己也不是没有经过那个时期,但是就他的记忆所及,仿佛他那时候已经很懂事了,和眼前这个蛮头蛮脑的孩子没有丝毫相似之点。

    两个小孩去看电影去了,家里更加静悄悄起来。李妈忽然报说大少奶奶来了。现在小健在上海进大学,大少奶奶不放心他一个人在这里,所以也搬到上海来住了。但是她因为和翠芝不睦,跟世钧这边也很少来往。自从小健那回上这儿来被狗咬了,大少奶奶非常生气,后来一直好久也没来过。

    世钧听见说他嫂嫂来了,他本来睡了一觉之后,人已经好多了,这就坐起身来,穿好了衣服,下楼来见她。他猜想她的来意,或者是为了小健。小健这孩子,听说很不长进,在学校里功课一塌糊涂,成天在外头游荡,当然这也要怪大少奶奶过于溺爱不明,造成他这种性格。前一向他还到世钧这里来借钱的,打扮得像个阿飞。借钱的事情他母亲大概是不知道,现在也许被她发觉了,她今天来,也说不定就是还钱来的。但是世钧并没有猜着。大少奶奶是因为今天有人请客,在一个馆子里吃饭,刚巧碰见了翠芝——人家请客,是在楼上房间里,翠芝和叔惠是在楼下的火车座里,大少奶奶就是从他们面前走过,看见翠芝好像在那儿擦眼泪。大少奶奶是认识叔惠的,叔惠却不认识她了,因为隔了这些年,而且大少奶奶现在完全换了一种老太太的打扮。叔惠不认识,翠芝看见她也视若无睹,大概全神都搁在叔惠身上。大少奶奶当时就也没跟他们招呼,径自上楼赴宴。席散后再下楼来,他们已经不在那里了。大少奶奶回去,越想越觉得不对,因此当天就到世钧这里来察看动静。她觉得这事情关系重大,不能因为翠芝是她娘家的表妹便代为隐瞒,所以她自以为是抱着一种大义灭亲的心理,而并不是幸灾乐祸。

    见了世钧,她便笑道:“翠芝呢?”世钧笑道:“她出去了。”

    大少奶奶笑道:“怎么丢你一个人在家呀?”世钧告诉她他有点不舒服,泻肚子,所以没出去。两人互相问候,又谈起小健,世钧听她的口气,仿佛对小健在外面荒唐的行径并不知情,他觉得他应该告诉她,要不然,说起来他也有不是,怎么背地里借钱给小健,倒好像是鼓励他挥霍。但是跟她说这个话倒很不容易措词,一个说得不好,就像是向她讨债似的。

    而且大少奶奶向来护短,她口中的小健永远是一个出类拔萃的好青年,别人要是想说他不好,这话简直说不出口。大少奶奶见世钧几次吞吞吐吐,又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就越发想着他是有什么难以出口的隐痛,她是翠芝娘家的人,他一定是要在娘家人面前数说她的罪状。大少奶奶便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你尽管告诉我不要紧。”世钧笑道:“不是,也没什么——”他还没往下说,大少奶奶便接上去说道:“是为翠芝是吧?翠芝也是不好,太不顾你的面子了,跟一个男人在外头吃饭,淌眼抹泪的——要不然我也不多这个嘴了,翠芝那样子实在是不对,给我看见不要紧,给别人看见算什么呢?”世钧倒一时摸不着头脑,半晌方道:“你是说今天哪?她今天是陪叔惠出去的。”大少奶奶淡淡地道:“是的,我认识,从前不是常到南京来,住在我们家的?他可不认识我了。”世钧道:“是呀,他刚到上海来,本来我们约好了一块出去玩的,因为我忽然病了,所以只好翠芝陪着他去。”大少奶奶道:出去玩不要紧哪,冲着人家淌眼泪,算哪一出?那一定是你看错了,嫂嫂,不会有这事。叔惠是我最好的朋友。翠芝虽然有时脾气倔一点,可是——不会有这样的事的!”

    他说到这里,不由得笑了起来。大少奶奶道:“那顶好了!只要你相信她就是了!”

    世钧见她颇有点气愤愤的样子,他本来还想告诉她关于小健在外面胡闹的事情,现在倒不能告诉她了——她才说了翠芝的坏话,他就说小健的坏话,倒成了一种反击,她听见了岂不更是气上加气。所以他也就不提了,另外找出些话来和她闲谈。但是大少奶奶始终怒气未消,没坐一会就走了。她走后,世钧倒慨叹了一番,心里想像她这样”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实在是心理不大正常,她也是因为青年守寡,是一个旧礼教下的牺牲者,说起来也是很可悲的。

    大贝二贝看电影回来了,就闹着要吃晚饭。世钧想着翠芝和叔惠也就要回来了,就说等他们回来一块吃。等来等去,等得两个孩子怨声载道。世钧叫他们先吃,自己仍旧等着,因为他觉得叔惠这次来,刚巧碰得不巧,昨天他又有应酬,今天又病了,一直也没机会畅谈一下。他尽在这里等着,却没想到叔惠和翠芝已经在外面吃过晚饭了。是翠芝一定要拖他去的,翠芝今天一直带着一种执着的感伤的气息,使叔惠非常感到不安,所以他吃过晚饭就坚持着说要回家去看看,没有跟她一块回来。他觉得他以后还是不要去住世钧那里,而且也不应当来往得太密切。

    这一天晚上翠芝一个人回来,世钧问道:“叔惠呢?”翠芝道:“他回家去了,说他跟他们老太太说好的。”世钧很是失望。翠芝听见说他一直等着他们,到现在没吃晚饭,他今天一天也没吃什么东西,这时候好了,倒是觉得非常饿,翠芝心里也觉得很对不起他,忙叫佣人快点开饭。张罗着他吃过了饭,她又劝他:“你还是去躺下吧。”世钧道:“我好了呀,明天可以照常出去了。”翠芝道:“那你明天要起早,更该多休息休息了。”世钧道:“我今天睡了一天了,老躺着也闷得慌。”但她还是催他上楼去躺着,又给他泡了杯茶,亲自送上楼来,而且特别体贴入微,因为他说闷得慌,就从亭子间里拿了本书来给他看。

    她端着一杯茶走进房来,便把那本书向他床上一抛。这一抛,书里夹着的一张信笺便飘落在地下。世钧一眼看见了,就连忙趿着拖鞋下床来拾取,但是翠芝一转身,已经弯腰替他拾了起来。她拿在手里,不经意地看了看。世钧道:“你拿来给我——没什么可看的。”说着,便伸手来夺。翠芝却不肯撒手了,她拿着那封信看着,面上渐渐现出了诧异的神色,笑道:哟!还是封情书哪!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写给你的?-”翠芝一面看着,就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世钧,现在是夜里,家里的人都睡了,静极了,只听见弟弟他们买来的蟋蟀的鸣声。这两天天气已经冷了起来了,你这次走得那样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没带去吧?我想你对这些事情向来马马虎虎,冷了也不会想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么,一天到晚就惦记着这些——'”她读到这里,不由得格格地笑了起来。她又捏着喉咙,尖声尖气地学着那种流行的”话剧腔”往下念:“'真是讨厌的事——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她又向世钧笑道:嗳呀,看不出你倒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这样着迷呀!

    说着,又往下念:“'昨天我到叔惠家里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会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亲母亲,因为你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们会讲起你。'”她读到这里,便”哦”了一声,向世钧道:“我知道,就是你们那个女同事,穿着件破羊皮大衣到南京来的。”她又打着”话剧腔”

    娇声娇气地念道”'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不管你是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样一个人。'——嗳呀,她还在那里等着你吗?”

    世钧实在忍不住了,他动手来跟她抢那封信,粗声道:你给我!然叫了声”嗳哟”。便掣回手去,气烘烘地红着脸说道:“好,你拿去拿去!谁要看你这种肉麻的信!”

    一面说着,便挺着胸脯子走出去了。

    世钧把那皱成一团的信纸一把抓在手里,团得更紧些,一塞塞在口袋里。他到现在还气得打战。跟翠芝结了婚这些年,从来没跟她发过脾气,今天这还是第一次。刚才他差一点没打她。

    他把衣服穿穿好,就走下楼来。翠芝在楼下坐在沙发上用一种大白珠子编织皮包。她看见他往外走,便淡淡地道:咦,你这时候还出去?上哪儿去?但是世钧还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走出大门,门前的街道黑沉沉的,穿过两条马路,电灯霓虹灯方才渐渐繁多起来,世钧走进一爿药房去打电话,他不知道曼桢的地址,只晓得一个电话号码。打过去,是一个男人来听电话,听见说找顾小姐,便道:“你等一等呵。”等了很久很久。世钧猜想着一定是曼桢家里没有电话,借用隔壁的电话,这地方闹哄哄的,或者也是一爿店家,又听见小孩的哭声。他忽然想起自己家里那两个小孩,刚才那种不顾一切的决心就又起了动摇。而且……半辈子都已经过去了。

    电话里面可以听见那边的汽车喇叭声,朦胧的远远的两声:“啵啵”听上去有一种如梦之感。

    他懊悔打这个电话。想要挂断了,但是忽然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那边说起话来。所说的却是:“喂,去喊去了,你等一等啊!”他想叫他们不要喊去——当然也来不及了。他悄然地把电话挂上了。只好叫曼桢白跑一趟吧。

    他从药房里出来,在街上走着。大概因为今天躺了一天,人有点虚飘飘的,走多了路就觉得非常疲倦,但是一时也不想回家。刚才不该让曼桢白走那一趟路,现在他来赔还她吧。

    刚才他出来的时候,家里那个李妈刚巧在楼梯脚下拌狗饭,看见他戴着帽子走下来,好像要出去似的,本来就觉得很奇怪,因为他病了一天,这时候刚好一点,怎么这样晚了还要出去。后来又听见翠芝跟他说话,他理也不理,这更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李妈心里却有点明白,一定是为了大少奶奶今天到这儿来说的那些话——李妈全听见了。李妈虽然做起事来有点老迈龙钟,听壁脚的本领却不输于任何人。大少奶奶说少奶奶跟许先生要好,少爷虽然表示不相信,还替少奶奶辩护,他也许是爱面子,当时只好这样,所以等客人走了,少奶奶回来了,就另外找岔子跟她怄气,这种事情也是有的。李妈忍不住,就去探翠芝的口气,翠芝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就只晓得大少奶奶今天来过的。李妈就把大少奶奶和世钧的全部对话都告诉了她。

    世钧回来的时候,翠芝已经上床了,坐在床上织珠子皮包。她的脸色很冷淡,而且带着一种戒备的神气。他倒很想跟她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尽可能消除他们中间的隔膜。

    刚才她抛在床上的那本书还在那里,他随手捡起来,放到桌上去,一面就缓缓地说道:你不要在这儿胡思乱想的。

    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第三者。而且已经是这么些年前的事了。”翠芝马上很敌意问道:“你说什么?什么第三者?你是什么意思?”世钧沉默了一会,方道:“我是说那封信。”翠芝向他看了一眼,微笑道:“哦,那封信!我早忘了那回事了。”

    听她那口吻,好像觉得他这人太无聊了,一二十年前的一封情书,还拿它当桩了不起的事,老挂在嘴上说着。世钧看她那样子,就也不想再说下去了,就光说了一声:“那顶好了。”

    他去洗了个澡出来,就到阳台上去坐着。黑色的天空里微微有几点星光。夜深了,隔壁一条弄堂里的人声也渐渐地寂静下来,却听见一个人大声打呵欠,一个呵欠拖得非常长,是纳凉的人困倦到极点了,却还舍不得去睡。

    弄堂里又有一群人在那里轻轻地唱一支歌,四五个人合唱着,有男有女,大概在那里练习着,预备旅行的时候唱的。

    因为夜深人静,恐怕吵醒了别人,把声音捺得低低的,有一句老是唱得不对,便把那一句唱了又唱,连唱一二十遍。世钧听得牙痒痒的心里发急。他们又从头唱起来了,唱到那一句,还是认为不对,就又把那一句一遍一遍唱着,简直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厌烦。世钧忽然觉得很感动,他觉得有些心酸,而且自己深深地感到惭愧了。他就在这时候下了决心,一定要加紧学习,无论如何要把思想搞通它。他们行里的工会不很积极,并没有学习班,所以也只有自己看看书。他这一向书倒是看得不少。不过他总觉得,从理论到实践这一关要是打不通,一切都是白费。但是在现在这家庭环境里,简直要有丝毫的改进都办不到。照翠芝说来已经是省无可省了,她反正无论什么都跟屏妮袁家里比着。他现在渐渐觉得,要想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用渐进的方法是不行的。……除非是他索性离开家里,到外埠去做事,先把他自己锻炼出来再说。——跟翠芝分开一个时期也好。

    他自从那天晚上有了这样一个决定,就更迫切地留心找事。有一天忽然在报上看见政府招考各种人才到东北去服务,他觉得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他何妨去试试看,考不上也就不提了,真是考上了,再跟翠芝说。那么远的地方,她当然是不愿意去的,他可以想法子筹一点钱,留给她和两个孩子作为安家费,数目不会太大,翠芝要维持像现在这样的生活水平是不可能了,那也没有办法,反正他并不是不顾他们的生活,也就于心无愧了。

    他心里憋着许多话,很想和叔惠商量商量。叔惠自从那天以后,倒有好些日子也没上他们这儿来过。世钧想着他在家里乐叙天伦,就也没有去搅扰他,隔了总有一两个星期,方才打了电话给他,约他来吃晚饭。那天下午,世钧却又想着,他把叔惠约到这儿来,当着翠芝,说话反而不便,他不如早一点到叔惠那里去一趟,或者邀他出去,或者就在他家里和他多谈一会,然后再和他一同回来。世钧这样想着,就也没告诉翠芝他是到哪里去,就出去了。

    他到了叔惠那里,走到三层楼上,却寂然无声,不像有人在家。世钧是来惯了的,他在房门口望了望,看见许太太歪在床上睡中觉,半睡半醒地拿着把芭蕉扇摇着,一半拍在身上,一半拍在席子上,那芭蕉扇在粗糙的草席上刮着,嗤啦嗤啦地响。世钧便往后退了一步,在门上敲了敲。许太太问道:“谁呀?”一面就坐起身来。世钧笑着走了进来道:“伯母给我吵醒了。”许太太笑道:“就已经醒了。睡中觉也只能睡那么一会,多睡了头疼。”世钧笑道:“叔惠在家吗?”许太太道:“叔惠出去了。”世钧坐下来笑道:“伯母可知道,他可是上我们家去了?”许太太道:“他倒没说。”世钧道:“我约他到我们那儿吃晚饭的,我来没别的,就是想找他早点去。伯母可高兴也上我们那儿吃便饭去?”许太太笑道:“我今天不去了。跟你说老实话,天热,我真怕出门。”世钧便又问道:老伯也出去了?儿忙着写标语。”世钧笑道:“老伯明天也去游行吗?”许太太笑道:“是呀,他那么大年纪了,跑了去夹在那些年青人中间,我说你走得动吗?他说还要扛上一个大旗呢!”世钧听着,便想起叔惠上次说的,说这次回来,发现他父亲现在非常积极。他从前是个名士派乐天派,本来也是有激而成的,因为这社会上有许多事情是他看不惯的,现在解放了,一切都两样了,所以他做人的态度也跟从前不同了。

    许太太去给世钧倒茶,一面和他闲谈着,问他那两个小孩几岁了,上学没有。倒了一杯茶送到桌上搁着,桌上的玻璃下面压着一张照片,许太太便向世钧笑道:“你看见过没有呀,这就是叔惠的媳妇。”世钧别过身去看那照片,许太太喜孜孜地也伏在桌上一同看着,忽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伯母”,许太太和世钧同时回过头来一看,却是曼桢。曼桢站在房门口,也呆住了,她大概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世钧。满地的斜阳,那阳光从竹帘子里面筛进来,风吹着帘子,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