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拾陆(2/2)

忆起他在北平老彭家读到的佛经中阿难陀、摩登伽女和文殊师利菩萨的故事,总觉得他是阿难,丹妮是妓女摩登伽的女儿昆伽蒂,好友老彭就像打破阿难爱情符咒的文殊师利菩萨。

    一月中旬左右罗娜一家人来到上海,因为冯舅公确定那儿战事已结束。博雅问罗娜崔梅玲的一切。她从来没听说过文件被搜的事,既不替她辩护,也没有多说什么。亲友的舆论似乎不利梅玲,博雅默默在心里想念她。“无论如何,”他自忖道,“我已经扼杀了她对我的爱情。”

    凯男看见丈夫现在和以前不同,又告诉她现在没有女人了,心里非常高兴。她发现上海很迷人,因为她渐渐认识了几位贵妇,觉得结交摩登、说英语的银行家、百货公司经理的太太和千金真是一大荣幸。这些贵妇琐碎的闲话,她们对自己的专心,对战争的漠视,以及她们对中国生活的无知,使博雅大为意外,极为恼火。有些人从未听过英文报上不登的中国文化和政治领袖的名字。她们自封在这封闭、舒适的世界里,这世界离好莱坞、纽约或许要比南京更接近。这是一个自足的世界,摩登、繁华,充满法式的餐厅和冷气的戏院,私家车和乡村俱乐部。

    凯男多次要引丈夫进入这个世界,都白费心机,终于放弃了,她走她的路,他也过他自己的日子。他正在留一撇整齐的胡须,像照片中的父亲一样,同时忙着交朋友。他常常带回一些地图和巨册,晚上潜心研读。不久他开始说他准备去内陆。

    “你正在想念汉口的某一个人?”凯男问他。

    “别傻了,”他说,“我要走向更深的内地。”

    他要和一个他在凯男宴会中遇到的陈工程师同行。他在大学就认识陈先生,但是他由美国拿到工程学位之后,彼此一直没有见面。陈先生被认命为一个政府委员会中的分子,要将公路延伸至内地。随着这个委员会旅行,博雅可以享受特别的汽车和宾馆,这些正是当地旅客的一大难题。为满足他“战略家”的特殊兴趣,他最大的愿望莫过于亲自遍察内地的陆地、河流与地形。任命这个委员会正表示中国打算在内地发展基地,若不如此根本不可能进一步抗战。自从南京沦陷后,这是他听到有希望的消息。通过朋友的引荐,他给自己弄到“专家”的派令,只因为他曾经和“北京地学探勘所”有过关系。历史方面他更熟悉;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是他最喜欢的著作,自从他对战略发生了兴趣,他便不断重读《三国志》,研究历史上著名的战役。

    派令来了,他拿给太太看,她终于相信了他。

    “你怎么走法?”

    “一路向西南走。会有一个道路网连接桂林、衡阳、昆明、重庆,以贵阳为中心。”

    “贵阳在哪里?”

    博雅看看她,觉得很好玩。“那是贵州省的省会。你是大学毕业生,居然没听过?”

    “我小时候在学校读过。你怎么能指望我记得呢?”

    “你知道缅甸在哪里吧,我想?”

    “我不知道——知道,我知道它在中南半岛最南端。”

    “喔,它靠近中南半岛,却不在中南半岛内。不过,你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别这么刻薄嘛。谁在乎缅甸发生什么事呢,离我们几千里远?”

    这实在很气人,后来博雅又试试其他的女亲戚。只有宝芬知道贵阳在哪儿。暗香什么都不知道,罗娜还以为缅甸是“西藏东边的某一块地方”呢。

    “不管你们知不知道缅甸的位置,它对中国在这场战争中的存亡将具有极大的意义。”他曾对凯男说过这句话,后来又对她们说,他发现她们也一样困惑不解。“我们要建一条路通到缅甸。”

    “为什么?”罗娜问道。

    “因为我们将需要一道后门。”

    “但是港口很多呀。我们不是由香港和广州得到补给吗?”  “整个中国海岸迟早要被封锁,广州也许会封闭。”

    “你疯了。”

    “有一个人没疯,他想法和我一样。”

    “谁?”

    “蒋委员长本人。他下令筑一条路,延伸两千公里,连接缅甸和重庆。”

    “等路筑好,战争早已打完啰。”冯旦说。

    “要不要我把故事说给你听?一位美国工程师告诉蒋委员长,在这么困难的地带筑路,要五年才能完成。蒋委员长叫来一个中国工程师,命令他一年筑好。工程师目瞪口呆,但是蒋委员长说:‘你听到我的命令了。一年之内。’‘是的,大人,是的,大人。’工程师说着,鞠躬告退。听起来很离谱,不是吗?不过这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消息。这表示我们计划打好几年。”

    “好几年!”罗娜惊叫说。

    “不错,好几年。你们这些贵妇坐在这儿的时候,正有人在做长远的战略打算,使长期抗战能够如愿。听起来像神话,却是千真万确的。你说我们自广州得到补给。补给品如何送到汉口呢?”

    “当然是由铁路嘛。”

    “你们知道谁建粤汉铁路,什么时候建的?”

    没有一个人知道。

    “噢,蒋委员长下令日夜赶筑成的,工人晚上点火把照明工作,刚好赶上战时用。他预料上海会失守,别人都没有想到。如果蒋先生没有料到海岸封锁,没筑粤汉铁路和杭州到长沙的铁路,我们现在又如何能得到补给呢?现在他已经想到缅甸公路了。”

    博雅说出他的论点,女士们都以佩服的眼光看着他。

    “你打算做什么?”

    “喔,我被看成地学专家。陈先生和我一起去。”

    “你要远走缅甸?”罗娜问道。

    “也许不会,整个西南道路网正在筹划中,我将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去看。”

    他说出一大堆省名和都市,太太们完全陌生,只知道这些地方都在西南。他说他要先去湖南的衡阳,但不走海路,他的工程师朋友宁可沿横跨三省的杭州长沙铁路西行,那条路也是战争前一年完成的。

    他全心注意他的新兴趣,这件工作深合他的心意。使他有机会熟悉中国地势,而且他喜欢旅行,又很高兴能间接参与战争。探勘任务不必死守办公室的例行规则,他最受不了那一套了;他可以走遍各地,获知战事的整个进展。他对各省山川河流的知识颇丰,使陈先生和同行的广东籍工程师梅先生大为惊讶。陈先生最远只到过汉口,梅先生也只知道广东和广西两省。广东姓氏其实该念成“梅”,他却都念成“莫”音。

    二月初,博雅要随陈先生和梅先生出发,再度去信给丹妮之后,他始终焦急地等待她解释的信函。但是成行之日已确定,他不能再等了。他来向阿非等人告别,他说他行踪不定,但是信件可以由长沙的“国立公路协会”代转。

    他走后三天,老彭的电报来了。阿非拆开,只见是一份平安抵达的消息,就夹在一封信里寄给博雅。两周后,丹妮的长信来了。凯男正好到柏林敦旅馆来看宝芬,看到这封信是汉口寄来的,就说:“给我,我来转寄。”虽然信封上有私函等字眼,她却觉得她有权拆阅。

    丹妮在信中大诉衷曲,半叙述半解说,充满个人的思想感情,悔恨和自责,写得又真诚又亲密。文体平易热情。她只怪自己,并说出她在舞厅看到博雅后的愤怒和失望,以及她焚烧绸布誓言的经过。她要他原谅她,最后加上爱情的誓语,署名:“你的爱人莲儿上”。

    凯男一方面气愤,一方面又高兴信件落在她手中,现在她知道博雅生活的秘密了。便得意洋洋写一封刻薄的信件给丹妮,用下流的言词来侮辱她,劝她结束这段韵事,因为她丈夫早已将这件事忘得精光。

    博雅取道宁波,很久才衔接上铁路线,所以三周后才来到衡阳。衡阳是湖南南部的小城市,位在五岳之一的衡山南方,它具有重大的战略价值,是军事上坚强的据点,跨骑粤汉铁路,敌人根本进不来。这里有一个军事总部和一个飞机场,千千万万的士兵使这座城市变成一个大军营。

    博雅很高兴改变了环境,和男人为伍,又有新工作,又可追览高山的风景,他再度快乐起来。虽然他离汉口三百多里,他却觉得和丹妮很接近,而且再度得到自由,可以谈恋爱了。他在长沙收到转来的电报,旧恋史又在心中翻腾不已。他想搭车去汉口,但是要请假,而且三天内又要动身去桂林。身为工程师,他半归“军事委员会”管辖,必须遵守军事纪律。委员会首领目前正在桂林等他们,他是留美国的工程师,曾协助完成衡阳长沙铁路,费时极短,他对探勘团的指示就等于命令。

    所以他拍了一份热情的电报给老彭和丹妮,告诉他们正在做什么,然后还写了一封信给她。

    第二天他收到她拍来的电报,说她很高兴得到他的消息,并问他有没有收到她寄往上海的长信。她说,他若没收到,请他一定要爱她原谅她,这里她解释了一切,是命运给他们带来这么多烦恼。她热切地问他能否去看她,并要求他确实的地址,使彼此的信件不至耽误,她求他尽可能多寄长信给她,直到重逢为止。

    为庆祝佛诞,博雅随朋友们去参观南岳的岳神庙。他们遇上了一次空袭,有五十名佛教香客死于路上。第三天,他们动身了,一周后他在邵阳收到丹妮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博雅兄:

    我说不出此刻是多么欢喜。你从衡阳拍来的电报,直到彭大叔拿给我,我才相信。彭大叔说:“他来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博雅,命运对我们太残酷了;造物主将人当玩偶来戏弄。

    漫长的两个月中,我等待你的来信,却音讯渺茫。你没写信给我,总觉得你看不起我,或者你的女亲戚们说我的坏话。我眼前的世界裂得粉碎。我像一个走长路的过客,想进入一户人家的花园,园门却在眼前关闭了。想想我看到你走出舞厅不理我,心中是什么滋味!世界在我周围摊倒了。头几天我恨你——是的,我恨你。但是我从来没有叫你“猪”;是玉梅那个傻丫头!不过现在我很快乐,你又离我很近,我要每天写信给你,至少尽量多写。玉梅正在笑我,不过我不在乎——至少玉梅这样想,她生你的气,现在还气呢——但是我要再做傻瓜。噢,博雅,我愿意跟你到天涯海角,就算我双脚走出泡来,双手爬得流血,也在所不惜。我知道你是我的生命;我愿意做你的妻子、情人或姘妇,只要能接近你就行,我对自己好吃惊,我以为自己恨你,没有你也能活下去。但是现在你的一封电报就改变了一切。只觉得你离我不远,使我又恢复了生命。我不得不告诉你,三天前我收到你太太的一封信,我寄给你的信在她手中,她写信来羞辱我。现在我们得面对一切了,她有权愤怒,因为我那封信就和现在这封差不多。我愿意对你摊开我的灵魂,就像我曾心甘情愿摊开我的**一样。你不肯听我的过去,你错了。你不知道我的过去,怎么能了解我呢?你不知道我曾陷入深渊,怎能明白你对我之重要?一个女孩出生,十七岁就成了孤儿。她漂离了“良家”社会,被男人的**打来打去。那个女孩子没有权利生活、恋爱,没有权利找一个丈夫,拥有自己的家吗?我需要家庭、幸福与一位不轻视我,不把我当玩偶,能完全谅解我的丈夫,我特别是想得到同胞的尊重。于是你来到我的生命中。你能怪我爱你吗?我要你爱我,你也确实爱着我。后来的事情太令人不解,但是我要抛到脑后,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绝不再怀疑你。我现在很快乐,和老彭在这儿,住在武昌城外洪山斜坡顶的一栋房子内,照顾十几位难民。玉梅的孩子出生了,但是她杀了他,因为邻居都说他是日本小孩。老彭改变了我,还教我不少佛教的东西。我现在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快乐了,我很高兴你正为中国从事有用的工作。无论是什么工作,请把一切说给我听。你什么时候到汉口来?

    这封信已够长了,我还没告诉你,和我同居的汉奸是怎么回事。他一切电报和信函都用我的名字收件,但是我不知他发出的信件也用我的名字。我发现他的行为,就离开了他,是我提供情报,他们才能突击那个地方,老彭知道一切。老彭瘦多了。献上满纸情意。

    妹 莲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