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拾壹(1/2)

    老彭十一月八日前往南京,次日中**队就全部撤出了上海西郊。丹妮和玉梅在旅社送他,答应在汉口会晤。丹妮要他写信,他答应了,但不知信如何能寄达上海。老彭心情看来较外表更沉重,他尽量露出笑容,反复轻声地说:“没关系!我们会在汉口见面——在汉口。”天空已放晴了,丹妮和玉梅站在旅社门口和他告别,直到看不见他蓬松的头和略驼的身子。看到这位中年人独自离去,毅然奔赴战区,两人都很感动,特别是想到他去的原因,就更加佩服。他走了以后,丹妮才知道自己已经习惯于和他在一起了。

    一星期后,博雅夫妇抵达上海。凯男的双亲住在佛奇街附近的一条小巷里,算是中等阶级的舒适房子。那是一栋灰砖色的建筑物,内有一个水泥铺设的阳台,外表令人难以置信地丑陋。房子太接近,二十户人家住在一英亩的街巷里。上海大多数有钱的保守人家都是这么住,宁愿周遭挤满邻居,好有安全感,也不愿意住市郊较为诗意而不很安全的地方。房内的陈列很舒服,因为凯男时常寄钱回家。博雅获得阔女婿应有的一切礼遇,凯男的母亲夏老夫人把三楼最好的南厢房给女儿女婿住。博雅本来想住旅馆,但是看太太娘家人如此费心,就决定暂住几天。

    夏老夫人对他非常热忱。“博雅,我们已三年没见了,可别说我的房子不配你住。当然喽,这儿可比不上你们北平大宅……”

    “好,我住下来,妈。”他回答说。

    那天下午他陪凯男到柏林敦旅社去探亲人。

    亲人见面通常是一阵欢喜。经亚和阿非两家人同聚在一个房间里,探询北平的情形。三个女人同时说话,声音又快又急,大家都一面听一面讲。这种交谈如同网球选手赛前作热身运动一样,双方同时发球,每个人都高兴有舒活筋骨的机会,管不了到底对方的球落在哪里。原则是不断地活动,而非合理的竞赛。不管谁在听,一连串字穿透房间,若有时间看到相反的声浪,得第二次反弹回来才捕捉得到。

    “是呀。”暗香说。不知“是呀”是新话题的开始,还是前一话题的延续。“你们没见到我们眼看的情景。我们上岸的时候,河岸两旁都是炮声,天空布满黑烟……宛若,让妈说嘛,只有年轻人不害怕。宛平看到他表哥走,也想从军去。两个月前木兰和莫愁都在这儿,亲送阿满和阿通上前线。他父亲死命地阻挡他跟他们去……他才十八岁。你看他衣服都穿不上了,他已开始帮他爹管账……”

    阿非建议男士们去经亚房内。“到那边我们才好说话,你们不觉得吗?”

    经亚穿着简便的长袍。他要博雅坐扶手椅,自己笔直地坐在书桌前的一张椅上。

    阿非坐在床边说:“记得你的老朋友彭先生吧?”

    “记得呀,他在哪?”博雅急切地问。

    “他上个礼拜来过,留话儿说他要尽快去南京。他说他侄女在这儿,还留下她的地址。你该去看看她,或是打个电话。她住在张华山旅社,是位很美的小姐,她的名字好像是叫丹妮。”

    “丹妮?”博雅惊讶地问。

    “是呀,丹妮。”

    “她长得是什么模样?”

    “很迷人,很风趣,小孩子都喜欢她。她说她曾住过我们家,受过罗娜的招待。”

    “我知道了。”博雅笑容满面说,“住过我们家的女子——你说的彭先生的侄女——名叫梅玲。但我相信你说的是同一个人。一切都很神秘。她计划跟我们南下,后来——她又改变主意,跟彭先生走了。她和日本人有点牵连,不过我压根儿不信。我有些为她担心,我得去看看她,打听彭先生是怎么走的。”

    他们谈了几件生意上的事情,博雅就起身告辞。

    “对了,”他对阿非说,“凯男很不喜欢她。我会回来吃晚饭,但是可别告诉凯男我去哪儿,懂吗?”

    阿非看着他笑了笑。

    在另一个房间里,男人们才走五分钟,凯男就起劲地描述梅玲惊人的往事。

    “你们知不知道我们差点和警察惹上麻烦?九月时罗娜舅妈请一位朋友来家住。她很神秘,住了好久还不走。她叫梅玲,她要和我们一道来,谁也没法叫她或罗娜舅妈说出她的身世。冯健挺迷她的,我看出博雅也同她眉目传情的,你们知道他对女人的态度。她很漂亮,有双乌黑深邃的眸子,人又活泼,颈子上有颗红痣。”

    “咦,那是彭小姐嘛!”宛若说。

    “什么彭小姐?”凯男问她,“你们看到她了?”

    “我们都看到了呀。”其他小孩都大叫道。

    “她是响尾蛇小姐。咝——咝——咝!”银珠说。

    “让大人讲,”暗香骂孩子道,“那是彭小姐,我敢确定。孩子们,她叫什么名字呀?”“丹妮。”宛若说。

    “什么丹妮,她是崔梅玲。我不是说她是个神秘的女人吗?她是一个逃妾,警察正在找她。”凯男故意压低声音,并特别强调“逃妾”二字。

    “但她是位好可爱的小姐呢!”宛若插嘴说。

    凯男继续描声绘影地说下去:“原来她改了名哪!她走没几天,警察到我们家来抓她。他们拿出一份天津拍来的电报,说她席卷丈夫的珠宝和金钞,我忘了是多少万。幸好当时她不在,不然我们会在警局惹下麻烦。你们看,和这种女人交往可真危险。谁都能看出她是那种女人——不像良家妇女。我告诉你们,她并非彭先生的侄女。日本人搜我们家的时候,她吓急了,当晚就逃到彭先生家去。”

    “噢!”宝芬对这段闲谈听得入神。

    “反正我喜欢她。”宛若热切地辩解着。

    “妈,”小宛珍问道,“警察为什么要找那个说咝咝的小姐嘛?”

    “她告诉我们,她和游击队在一起过,还打过日本人。”银红说。

    “她怎么会是坏女人呢?”宛若抗议说。

    “我不晓得那种女人有过何种经历。”凯男说,“她还在这儿?”

    “我不知道,”宝芬说,“听外子说彭先生已经走了。”

    这时候阿非和经亚回来,看到女人们正谈得起劲。

    “彭先生不是来道别,说他要去南京吗?”宝芬问她丈夫。

    “是啊,他一星期前就走了。”

    “那他侄女还在不在?”

    “啊,你们是在谈她呀!她还在这儿。”

    “她住在哪里?”凯男问道。

    阿非看看她说:“我不知道……当然啦,你一定要留下和我们一起吃饭。博雅出去办点事,马上就回来。”

    博雅急着要见丹妮,就搭计程车到她的旅馆。柜台告诉他,彭先生已走了,但是家人还在。他上楼敲门,心中狂跳不已。

    玉梅来开门。

    “我要见——呃——彭小姐。”

    “她不在。”玉梅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随即门突然又开了。“不过你是小姐的朋友,对不对?”玉梅激动地道歉说,“请进,她这些天一直在盼着你,等你。”

    “你是谁?”博雅问她。

    “我和她住在一起,我叫玉梅。请坐。小姐看到你,一定很高兴。”

    “她上哪去了?”博雅问。

    “她出去散步去了。”

    玉梅敬烟倒茶,他则一旁观看问话。他瞧不出她的身份,只知道她是乡下姑娘。

    “你和她住多久了?”

    “我们从北平时就一路在一起。”

    她跑到窗前看丹妮回来没有,然后又返身站在博雅面前,红颊上挂着微笑。

    “你是北平来的?”她说。

    “当然。”

    “你是彭先生的亲戚?”

    “不是,怎么?”博雅觉得挺有趣的。

    “彭先生带小姐南下,不是为你吗?”

    “你怎么这么想?”

    “喔,小姐说她不是彭先生的亲人,我不懂,那他一定是你的亲戚。那位彭先生真是好人。”

    博雅对她的问话颇不耐烦,但是她继续说下去,他开始感兴趣了。“从我们来后,”她继续说,“小姐每天都在等你的消息。我听他们说话,就在心里幻想着哪一位少爷有福气结识这么漂亮的小姐。”

    “喔,你失望了?”

    “什么!你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她嫁你这样的少爷,也有福气。你是不是政府官员?”

    “不是。”

    “小姐说你很有钱,住在一座大花园里。”

    “喔!只说这个?”

    “嗯,你一定很有钱,没有钱的人怎么会娶她这样漂亮的小姐呢?什么时候成亲?”

    博雅不太高兴,就没搭腔,玉梅有点不好意思,就走到窗口去看丹妮。

    突然她听出走廊上是丹妮的脚步声,连忙跑去开门。

    丹妮一看到博雅站在面前,把手上的包裹抛在地上说:

    “噢,博雅,你来了!”

    “莲儿!”

    他们相拥互吻,玉梅满面羞红,笑眯眯的。

    “她是谁?”博雅问道。

    “一个逃难的女孩子,我在西山碰到她。”丹妮说着,抓紧博雅的手,拉他一起坐在沙发上。

    “我等你真要等死了。”她说,“你住在哪儿?”

    “我太太娘家。”

    玉梅吃惊地发出一阵怪声,博雅看了她一眼。丹妮说:“玉梅,你出去逛一个钟头,我有话跟姚少爷说。”玉梅红着脸走开了,显得颇为失望。

    他们静静地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立刻感到长期相思的满足和未来欢聚的保证。

    “噢,博雅,终于见面了!你没把我忘了吧?”

    “怎么会呢?”

    “一分钟也没忘?”

    “一分钟也没有。”

    她再度吻他。“你瘦了。”

    “真的?告诉我老彭是怎么回事?”

    “他上个礼拜上南京去了……喔,别谈他,只谈我们自己。现在开始好吗?我再也不和你分开了。”她靠近他,对他,也是对自己说,“彭大叔告诉我,我们可以过一种理想的生活。我们到内地去,跟他合作救难民。这是他现在要做的事。他说与你谈过了……我们要找个地方——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也不管别人怎么说……”

    “原来你已和老彭计划好了。”

    “是的。他说你同意他的做法,他说你很有钱,能帮助贫民及无家可归的人。那不是很快乐的生活吗?你有多少钱?”

    博雅最讨厌人家说他有钱,半小时内他已听到两次了。

    “你为什么要打听呢?”他无表情地说。

    “我以前没想过这些,但是彭大叔扩大了我的视野。钱能做许多善事——帮助人。我看到这儿难民的惨状,真可怕。”

    “你说要谈我们自己,现在你谈的却是难民。”

    “我是告诉你我们共同生活会是什么景况,那是老彭的主意。我们要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只有你、我和老彭。”  “你想得太远了。”博雅略显冷淡地说。

    “你不赞成?”

    “我当然赞成,只是……一切并非如此简单。你真让我吓一跳……莲儿,你为什么要改名丹妮呢?”

    “为了安全。我告诉你我怕日本人。”

    “我正要问你。你肯不肯老实告诉我呢?”

    “好的,”丹妮颤抖说。她怕的就是她不得不说出身世的一天。她早就对自己说,她能告诉彭大叔,也能告诉他。但是灯光得柔和,气氛得恰当些。如今他开口问,她心里就害怕了。

    “莲儿,老实对我说。你当过别人的姨太太?”

    她望着他忧郁的面容,迟疑了一会儿才说:“是的。”

    “你真的卷逃,”他无法正视她,只好垂下眼睑,“和报告中说的一样——卷走珠宝和现金?”

    丹妮生气了:“当然不是,你相信我会这样?”

    “别生气嘛,”博雅不安地说下去,“我自己是从未信过。”

    “是的,是的!”丹妮大叫道,“我逃了……我是一个姘妇……我告诉过你,女人所做的事永远都是错的……现在你居然相信了!”她泣不成声,“我想告诉你一切经过,但却找不着机会。”

    他从没看她哭过,说也奇怪,他并不喜欢。他爱她,但是她的泪水令他心烦,因为一哭就无法澄清他心中的疑问了。

    “莲儿,”他柔声说,“别哭……我全心爱你!但你得冷静下来说话……”

    她仍哭个不停。“报上说我卷走珠宝和现钞……你居然相信了……”

    博雅倾身吻她。他知道和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辩论是没有用的,最佳的对策就是香吻与爱心。

    “莲儿——你一定得听我说……不管别人怎么说,不管你以前做了些什么,我全不在乎。我爱你,来,抬起头看我。”

    她睁开眼睛,用手去揉。她觉得自己带来了坏的开始。她曾将身世原本地告诉彭大叔,却想不起是如何说的。博雅要她解释,他的态度引人生气,更令她失却信心。但是她能向老彭倾诉,在博雅面前却坏了事,主要的原因是她不在乎老彭的观感。她本就打算说:“博雅,我不能嫁你。”那么她立场就坚强多了。但是她说不出口,因为这不是真心话。她想象自己把讲了一半的故事接下去——她就是这样告诉彭大叔的。她不知道一个人在讲身世之时,听者与说者同样重要。老彭给了她自信心,博雅却不然。她早就感到她能向彭大叔坦承一切,他定会谅解的。因此她现在只向博雅说:

    “你从哪儿听说我是逃妾的?”

    “我正要告诉你,但你不给我机会。你走后五天,警察带委托状来抓你,指名找崔梅玲。他们拿出一份天津自卫队拍的电报。”

    丹妮插嘴说:“你不能相信天津的警察——他们都是汉奸和日本人的走狗。就算日本人要抓我,难道我就有多坏吗?”

    “莲儿,我说过我不相信那些话,我只关心你的安全。事实上警方真的在找你。我知道这事,就替你担心——不是我相信他们,所以我才想问你——好知道要如何帮你。我要你亲口说出一切,你明白吗?我的傻丫头。”

    博雅的语气很温柔。他像从前在北平一样叫她“傻丫头”,她很高兴,终于笑了。

    “你不能怀疑我对你的爱。”他又说。

    “不会,博雅,我们不能互相猜忌。”她说,“我会告诉你一切。还记得你带我到彭大叔家那晚,我们在黑巷中发誓要永远相爱吗?”

    “嗯,我记得。你还要我打你的耳光呢。”

    “你下不了手。”她快活地说。

    “我宁可手烂掉,也舍不得打。”

    “噢,博雅,你是我的爱人,对不对?是的,我要告诉你……”

    “我不要听。既然彼此相爱,于我又有何异呢?”

    “不过我一定要告诉你一切。”

    “等以后吧,如果你愿意,等我们结婚后再说,我不在乎。”

    “真的没关系?”

    “没半点关系。”

    “噢,博雅,我误会了你……但是我现在一定要告诉你,我当过——姘妇。我离开丈夫后,曾和——好些人同居过……我觉得配不上你。我一想到你,就自惭形秽。我恨自己无法像其他女孩,给你一份纯洁的爱情。我暗想,我若嫁给你,你的家人和朋友会怎样批评我们,我会拖累你……”

    “莲儿,别傻里傻气乱想了。我何必在乎别人的说法呢?你从不要我说出过去的一切,我为何要你说?我一生中有过不少女人,你一生中也有过男人。你当过别人的姘妇,我养过别的女人。是不是我该说出和谁同居过?”

    “不,以后吧,等结婚以后。”丹妮重复他的话说。她自在多了,就继续说下去:“很怪,是不是?姘妇受人嘲笑,养姘妇的男人却不会,为什么呢?”

    “谁也不知道。”

    “谁能改变这种情形呢?”

    “谁也不能。”

    她掏出手帕,博雅接过,帮她擦眼泪。

    “噢,博雅,如果我没碰到你,”她说,“我想我永远结不了婚。”然后她快活地说:“我们今天能不能共度黄昏,我要尽量让你快乐。”

    “我答应到旅社和我的亲人一块吃饭。”  “你不能说有事回不去吗?”

    “不,不成……可以,我要,我一定要!”他站起来,匆忙下楼打电话。

    他刚出去,玉梅就回来了。

    “小姐,”她说,“你哭啦?怎么回事?”

    “我太高兴了。”

    “但是,他已经结婚了?”

    “是的。不过,玉梅!别多问,如果有人问你,你得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的,小姐。”

    博雅回来了,高兴地说他已告诉叔叔,他饭后直接回太太娘家去,要凯男自己雇车回去。

    他们走出去,玉梅问:“你们要上哪去?”

    “你不要多问,”丹妮柔声说,“你自己吃饭,我马上回来。”

    玉梅又微笑脸红了。

    博雅带丹妮去另一家旅社。

    他们十点返回张华山旅社,玉梅看到丹妮的眼睛闪亮,脸上又美又安详,正是相思债已了的表现。

    第二天丹妮坐在梳妆台前梳头,玉梅发现她对镜良久,就上前去看她的红痣。

    “颜色没有变嘛。”玉梅说。

    “当然没变,”丹妮说,“这是天生的胎痣。”

    然而丹妮脸上失去了平静,呈现出思慕与渴望的表情。丹妮觉得自己仿佛失去了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