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肆(1/2)

    秋高气爽,空气也干燥清凉。梅玲昨晚照例卷起窗纸,一早醒来,觉得有些凉意。她把棉被盖好,打算再睡。但是昨天晚上和博雅相会的记忆太美,太意外了,留在脑海里,甩也甩不开。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嘴唇渐渐泛起一丝笑容,她把头埋在枕下。前院已经听到人声,但是院落里仍然静悄悄的。她感到一件很重大、很快乐,也许很愚蠢的事情发生了。

    为什么任博雅追她呢?然而她自己承认,她需要如此。难道她生命中展开了新一页?她的脑子里充满了矛盾的情绪——刺激、浪漫、疑惑。这件事会给她带来什么?她以前的经验太令人困惑了。她想起自己的过去,总觉得当时她年轻不成熟,像一艘废船,被环境和男人的**所搅和了。博雅是她第一个敬重、关心的男人,他的爱情似乎是真诚的。这个家是一幅宁静的图画,一个休息的港口。未来还是未知数,她不敢多想,复杂是难免的。她是不是又错了呢?如果她母亲还在,或是一开始就找对了人,她整个的一生就全然不同了,她就能给博雅一份纯真、无瑕的爱情,不必隐瞒什么。如果她说出过去的一切,他会谅解吗?她该不该说?幸亏还没有全盘托出。他说:“我爱的就是你这个人。”听起来真舒服。她知道自己没有对不起谁,然而心中仍不时有悔恨感,怕她配不上他。她终于找到了她可以期盼的男人,心里却不免发抖,怕昨天的追求只是一种偶然,不会有结果的。但是这件事太重要了,她现在可不能冒险地说出全部历史。她要等自己更了解他,双方爱情成熟了再说。然后她又自我安慰说:若是博雅娶她,这也是他的第二次婚姻哪。她并非全然配不上他……她到底在想些什么?嫁给博雅?她疯了……现在是战时,就算她变成博雅的妻子,她也猜不透未来的前途。她热情而心乱地渴望知道最近几天会有何新的发展。

    在纷乱的心情下,她又睡着了。当她八点半醒来时,意外地听到了博雅熟悉的脚步声,她由窗口看见他进入冯舅公的庭院,客厅对面罗娜的房间还是静悄悄的。她起来把窗纸卷得更高些,好能看到博雅出来,也许还能和他打招呼呢。她匆匆穿好衣服,博雅出来,看见她站在窗口,对他微笑挥手,他转身走向她的窗台下面。

    “你这么早就起来啦?”他微笑说。

    “进来吧。”她做手势。

    他蹑足进入客厅,她站在卧室门口欢迎他。她已经穿上黑棉袍,头发梳了一半,前面有些小卷。她脸上还没化妆,不过布满了青春的红晕,眼角又饱满又光滑。她耳语说,罗娜夫妇还在睡觉,要他进她房里来。他们低声说话,但是她的发音含有睡饱了的清脆感。

    博雅转身吻她,她觉得心中许多疑惑都一扫而空了。

    “趁冯舅公还没出门,我过来找他谈谈,”他说,“我要安排远行的计划,不过也不全是这样。我一早起来,不知怎么两只脚就自动朝你这边走来。从你的脸色看得出,你睡得很好。”

    “博雅,我希望永远如此,这是我内心的需求,但是我们不能这样幽会,我们必须尽快到上海去。”

    “我找冯舅公就是谈这件事。天津开的轮船铺位很难买,存款必需安排,凯男还要买些东西。我告诉她,上海什么都买得到,但是她说要买些礼物送亲戚,我今天早上要陪她出去。你和罗娜他们能不能过来吃午饭?”

    “好的。”

    “你出门的一切都准备好啦?要不要我替你买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但给我买些稻香村的蜜饯、鸭肫和福州橄榄好了。”

    “你爱吃鸡鸭肫?”

    “我爱吃——可以嚼的东西我都喜欢。你也喜欢吗?”

    “我床边放了一瓶,晚上边嚼边看书。”

    “好妙!我也是!”

    博雅走了,今天早上的会面使她再次坚定了信心。昨天晚上他说的情话不只是逢场作戏,一时冲动的结果,他的表情证明了这一点。

    罗娜起床,看见梅玲的神采比平常更焕发。梅玲告诉她,博雅过来和冯舅公讨论远行的计划,还邀大伙儿吃午饭。

    “我仿佛听到你们低声说话。”罗娜说。

    “我们怕吵到你们。”梅玲答道。

    这是北平秋天中的一个好日子,干爽、晴朗,院子里又舒服又平静。昨晚的韵事还留在梅玲脑海中,掌握些未知的诺言,今天早上偶然而匆匆的一见——那个吻,他双手在她肩上抚摸——在她屋里留下细致的香味。幽香发自她摘来供在瓶里的木兰花,那倒无关紧要。空中有一股奇妙的刺激。她对镜梳头,想着今天该穿什么衣服。打扮漂亮是自尊的表现,一个女人就算只到公园走走,只有陌生人看见她,她也会穿戴整齐。但是为一个男人,一个她心爱的男人而打扮,意义又不止如此了。在家里便餐,她得穿得简单一点。她的发型如艺术品一样,不能显出刻意雕琢的痕迹,要配她的脸蛋,又自然又顺眼。她知道博雅很注意她右耳下的红痣。她耳型柔和,下面尖尖薄薄的,算命的人说这是坏征兆,所有长命、有福气的人耳垂都是长长厚厚的,好保住福气。结果她常常把头发放下来,半盖住耳朵。突然灵机一动,她用大发夹把头发向后拢。她脸型很小,这样一来简直像中学生似的,看起来很清新,红痣也清清楚楚地露在外面。

    她的胎痣是鲜红色的,一些山中小蜥蜴就是这种颜色。没有人知道朱红色和贞操有什么关系,但是古代常有人用蜥蜴血来测验妇女的节操。先让一只蜥蜴吃下七斤的朱砂,再把它的血放在妇女手臂上,据说会留下永久的朱痕,但是女孩子若曾和男人发生关系,朱痕就会变色。中国文学中蜥蜴又名“守宫”就是这个原因。梅玲的胎痣刚好是这种颜色,名叫“朱砂痣”,是罕有的美人斑。

    梅玲也记得,她中午要到博雅的房间去。她看过他的书房,也见过他在那里弹钢琴。她不能决定他喜欢什么样的衣服,就照着唯一的线索,假设自己就是属于这里,让自己在他家显得很顺眼。她必须淡妆素服,造成亲切的气氛。除了手臂上取不下来的终身翠玉镯子,什么珠宝都不戴。由于刻意的研究,她穿上浅蓝色的短袖旧旗袍,以便和他书斋的深蓝色地毯相衬。

    大约十二点,她和罗娜、冯旦、冯健一起过去。她说她想看看博雅的书斋,他们也没其他事可做。博雅和凯男还没回来。这个院落的最东边,和北平的一般房子比起来,显得特别大、特别深。房间都铺了厚厚的地毯,西侧和中央的房间做客厅,两边只有窄板隔开,西侧有几个黑木的古董架,上面立了各种花瓶,一套宋代的小白瓷杯和瓷碗,还有花色细致的“古月轩”瓷釉器皿。

    梅玲一个人走进西院的别室,那就是博雅的书房。墙上挂着两个汉代的大铜镜,几幅书法,还有一张小鸟在枝上凝望大蛇的水墨画。一张茶几上摆着全套的“宜兴”陶土茶具,书架顶上排满古怪的小玩意儿——生锈的古剑啦,一个绿色的小铃铛啦,还有一只弯弯的老象牙,在一寸高、二寸宽的牙面上刻着整篇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这些东西古老而稀罕,却不算美丽。房间南面自成一格,有一张现代的书室躺椅,一架钢琴,一个新式的落地灯。两边的差别很明显,房间的中心保持了中国屋舍的质朴气质,南侧很新颖、很舒服,显得亲切多了。这是博雅读书、休息的角落。椅垫乱糟糟地搁在躺椅上,报纸也零零散散的。躺椅下有一张豹皮,博雅的拖鞋就放在上面。屋里没人,她拾起拖鞋,轻轻抚摸,觉得有些罪恶感,又小心地放回原处。她坐在琴凳上,凝望她曾听他弹的乐谱。她看到钢琴上有一对玩具锣钹和一个小铜铃,觉得很有趣,不知道他用这些小玩意干什么。附近有一个金笼小鸟形的时钟,每一秒钟小鸟都回头一次。博雅喜欢这些小东西,她大声笑了出来,眼睛瞥见一个装了鸭肫干的玻璃瓶子,就放在躺椅边的矮几上。“噢!在这里!”她自言自语地说。她忍不住由瓶里拿出一堆,嚼得过瘾。

    大家慢慢逛到书房来。梅玲坐在博雅房间中央的书桌前,正抚摸一块一尺长的旧书皮,一片干鸭肫可以嚼二十分钟,她又喜欢细嚼慢咽,一次只咬下几片小丝。

    “你在吃什么?”罗娜大嚷。

    梅玲把手上的东西拿给她看,还笑了笑。

    一个老女佣端茶进来。她看到梅玲的动作,就说:“小姐,这是少爷最心爱的,谁也不准碰。”

    梅玲拿起瓶子,一一传过去,只有冯健拿了一片鸭肫。她甚至把瓶子递给佣人,但是佣人说:“我们不敢……这个屋子里只有少爷能碰那瓶子……连太太都不敢。”

    梅玲笑着将瓶子放回原处,她对吓慌的佣人说:“如果少爷问起来,就说我会补回去。有很多嘛。”

    不久博雅和凯男回来了,博雅走到书房,手上拿着几个包裹。他发现梅玲坐在高高的梗木椅上,靠着书桌,不免十分意外。她正在打量一个玉“洗笔”,是照山峰的形状雕出来的,下面有一个装水的小盆子。梅玲正在玩弄里面的毛笔,博雅进来,她仍坐着不动,只笑笑瞥了他一眼。她的翠玉镯子恰巧和那个玉洗笔十分相配。她的头发夹向脑后,只有几撮发散在额前,小小的身子栖在高椅上,与特高的黑木大桌形成强烈的对比,整个给人特别天真的印象。博雅痴痴地站着,梅玲还在玩毛笔,连眼睫毛都没有抬起来,又笑了笑。真邪门,她不该笑,如果笑就应该抬头看他,这样她的笑容仿佛指出了一个秘密的思想。她在大古砚上涂了几个字,仍旧没有抬头,说:“博雅兄,有人偷了你瓶里的鸭肫,你最好数一数。”然后她拿起桌上残留的小片鸭肫,顽皮地嚼起来。

    博雅看看玻璃瓶,不觉大笑。

    “她是一头海狸,”罗娜说,“她的下巴已经动了半个钟头了。你如果把她关在这儿一个礼拜,她会连整栋房子都啃掉——家具啦、梁柱啦、躺椅、椅垫,通通吃掉。”

    大家都笑起来,博雅想起他带来的包裹,就说:“看我带了什么?够你嚼一个礼拜了。”

    包裹里有干肫、蚕豆干、五香瓜子和牛皮糖——因为韧得像牛皮,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

    “真巧。”罗娜说。

    梅玲由包包里拿出两个干肫,放到瓶里去。

    “我偷了两个,”她对博雅说,“女佣吓坏了,我告诉她若少爷问起来,说我会补回去。”

    凯男现在进来了。逛完街,她显得很快活,而且为远行的准备而兴奋。梅玲把桌上的蜜饯拿给她,这种反客为主的态度以及粗包装纸,相当伤害身为女主人的自尊心,她笑笑拒绝了。

    午餐端上桌,他们到东厢的饭厅去,凯男要梅玲坐在冯健隔壁,他非常高兴。凯男曾对罗娜说冯健和梅玲很相配,他自己也这么想,因为他是这儿唯一的单身汉,梅玲对他又似乎挺友善的。凯男曾看到博雅挑逗梅玲,但是她也看过他挑逗别的女子,她觉得好舒服、很神气、很放心。

    出乎意料之外,博雅没有通知太太就叫女佣准备了鸭肫汤和一碟炸肫,东西端来,大伙儿都笑梅玲。她看看博雅,他也默默微笑着。

    他们谈起远行的计划,罗娜叹气说,她真恨不得随他们到南方去。

    “你们昨天晚上有没有听到枪声,大概在晚饭前后?”凯男问道。“回教市集上的人说,昨晚上有人攻破一座监牢。”

    “我们的人干的,我们的游击队。”博雅说,“是永定门外的一座监牢。”

    “有人说五百个犯人逃出狱,加入游击队。有人说一千,谁也不知道。”凯男又说。

    过了一会儿博雅说:“很高兴我们要走了,你不觉得吗?”他看看太太说。

    “觉得什么?”

    “劫数感哪。看到周遭那么多日本人,东四牌楼那儿至少建起五六所‘医院’。空中都染上气味,我不只是说尝海洛因的‘医院’。我是指大家的面孔,中国人和日本人脸上的阴气。这两个民族如何能生活在一起呢?你会觉得不可能适应,现在北平已变成为日本都市了。那就让他们当胜利者,去扮演自己的角色吧。可是他们办不到。他们不自重,缺乏信心。如果他们能显出自信、轻松的态度,你可以说,那就好了,他们已攻下北平,打算占有它,一切都会有定下来的感觉。但是他们不自信、不自重,也不礼貌。他们有无法操纵你的恐惧,或是赢得你的好感。他们到底怎么啦?”

    大家都在吃饭,博雅继续说着:“我从来没见过像日本店东那样沉默的动物,简直像遭人迫害的野兽。我的黄包车夫说:‘东洋人和我们差不多,就是不会笑。’他说他拉过一个日本人,正好一只小狗叼着木拖鞋跑出来对那只拖鞋又吠又咬的。街上的人都站着大笑,只有丢了拖鞋的人和他拉着的客人例外。小狗并没有去咬他。但是他背后的日本人说:‘喳!喳!’想想他们居然怕一只狗!我问车夫觉得白人怎么样,他说:‘他们是奇怪、可怕的人种。他们有怪味,就算你在他们面前跑步,也闻得出牛油味。不过,他们会笑,和我们一样,那些东洋人就不会。’”

    饭后大家到书房去,博雅拿出两张“日本联合储备银行”的新钞,一张是印有孔子像的一元钞,一张是印有文天祥的十元票子。

    “有那么多人,”他说,“他们却选上了文天祥!有一种百元大钞,上面印着黄帝的像,不过我没见过。那些傀儡们会喜欢吗?文天祥被捕曾被忽必烈囚在北京很多年,并受过不少礼遇,但是他不肯服侍蒙古人,宁愿一死。你们有何感想,我知道日本人的想法是要让傀儡政府在人民面前显出真正的中国作风,他们真可笑!”

    梅玲盯着她手上钞票中的文天祥,文天祥和岳飞可能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爱国者了。“他长得真是这个样子?”

    “肖像可能是想象画的,他是蒋介石心目中的英雄之一。”

    “面孔真高贵!”梅玲说。

    “日本人一定是由三民主义课本中得到的灵感,他们选了一切好听的中国名词,譬如‘共存’啦,‘共荣’啦,‘王道’啦,‘诚意’和‘合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