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山之子(2/2)

咖啡馆侃侃而谈,他深邃的目光透过那些摩天大厦、拥挤人群,总还是飞回到了生他养他的坂仔,回到了给予他无穷的动力和艺术源泉的大山。

    他在《八十自叙》里这样说:

    那些山的记忆都进入我浑身的血液了。只要童年时代成了个山地的孩子,担保一辈子是个山地的孩子,永远不会变的。你可以说天下有一种高地的人生观,还有一种低地的人生观。两者判若天渊,永无接近之日。……你生在那些山间,你心里不知不觉评判什么都以山为标准,都以你平日看惯的山峰为标准。于是,你当然觉得摩天大楼都可笑,都细小得微不足道。你现在懂了我的意思了吧?对人生别的一切你也是同样一个看法。人,商业,政治,金钱,等等,无不如此。

    山滋养了林语堂的生命和精神。大山给了他“立身处世的超然的观点”,教他爱真、爱美,要有宽容的心胸。“它们令我看见文明生活、文艺生活和学院生活中的种种骗子而发笑。童年时这种与自然接近的经验足为我一生知识的和道德的至为强有力的后盾。”

    林语堂把自己一切的文学成就也归功于养育他的秀美山陵。那巍峨的山影,带着青草土气的潮湿空气,砍柴归来的鲁莽汉子,林间村姑的玲玲笑声,是他永不枯竭的艺术来源。他一次次在文章中抒写着对山的尊敬和怀念,他仍然是坂仔村的山乡孩子,他从没有走出过他视为生命摇篮的大山。

    光绪三十一年,和乐10岁。

    他第一次走出了大山。

    和乐要从坂仔的铭新小学转学到厦门鼓浪屿的教会学校,而三哥也要到寻源书院读中学,兄弟俩就一起上路了。

    横贯坂仔的西溪是当地与外界惟一的交通方式。西溪水流很急,但非常浅,只能承受一种扁长的小舟。遇上浅滩,船夫船妇们就卷起裤腿,跳入河中,几人合力把船扛在肩上,吆喝着号子,逆水而行。和乐在河边捡小石子玩,常常看到这一幕。他很羡慕,因为那代表着通向山外。现在,他也要坐上小舟,顺着蜿蜒不绝的水流,流向一个未知但充满期待的世界。他心里乐开了花。

    他屁颠屁颠地跟在三哥后面,不停地说,快点,快点,船要开了。三哥看着他心急的模样,故意逗他,没关系,船开了,咱们就搭明天的。和乐嘴一瘪,急得要哭了。

    水行十二三里,就到了小溪,水域开阔起来,和乐和三哥换乘了“乌篷船”,向漳州驶去。这需要三四天的功夫。

    坐船闷得很,静不下来的和乐这回却安静了。他像一块干枯的海绵吮吸着眼见的一切新鲜事。数不尽的农家村落、禾田,浓荫如盖的巨榕树,船头供奉着的风浪女神妈祖的神龛,都是他听过没见过的。两岸群山葱茏青翠,或高或低,比坂仔的山要温和得多。

    夜色渐浓,船家倦了,摆桨停泊,船舷直逼岸边的竹林。

    三哥叫和乐躺下来,盖起毡子睡觉。

    和乐才睡不着呢!他睁大了眼睛,聆听竹叶淅淅簌簌飘打在船篷上的声音,温柔得就像母亲哄他睡时唱的歌。对岸的船悬起纸灯,水映灯红,隐约可见,而喝酒人的吵闹声,和乐也听得清清楚楚。

    和乐转了个身,船也随着轻轻地荡了一下。突然,不知是谁吹起箫来,箫声随水波而至,而荡漾,如泣如诉。兴奋的和乐却听得神宁意恬,真想起身探个究竟。

    三哥一定不让,他沮丧地想。

    最妙的还是船家,在沉沉黑幕掩映下点起烟斗,火光隐灭,心满意足地叹息,还津津有味地讲起慈禧太后幼年的故事。

    这是何等绝美绝妙的画面!

    和乐为这不经意间的美感动得颤抖。他想用摄影快镜把此情此景拍下来,久远留在记忆中。

    不用照片,和乐仍永远记住了那时与自然可遇不可求的全身心的融合,并且在他后来的人生中酝酿出幽幽余香。他说:“我在这一幅天然图画之中,年方十二三岁,对着如此美景,如此良夜;将来在年长之时回忆此时岂不充满美感么?”

    和乐的人生开始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