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父亲的城(1/2)

    作者:曾小春

    曾小春 1965年出生。江西石城人。著有小说《父亲的城》等。

    那时的很多个傍晚,我在长满青草的山上放牛,常常不由自主地看着山下那条扭曲爬行的土路,企盼能发现一个人正在向村子走来。他在远处山顶出现的时候,只能是一颗黑点,在很长的时间中他还是一颗黑点,但我知道他走着,所有在路上的人都是会走的。突然他消失了,或者说是那条小路蜇进了山坳,是路带着他同时消失了。我还是瞭望着,他终究要出现的,在此之前路早已从山坳转过来了。果然是那样。不过已不是原先的黑点,而有了清晰的人的廓影,他正走近我仁立的山脚。他稳稳地走着他的路。不紧不慢地走,有时他的衣扣是解开的,露出里面黑色的毛衣或白色的衬衫,而外面的衣襟就像是半掩半开的两扇门扉,随了他的脚步或开或合的潇洒着;他的头发浓黑粗壮,脸庞白皙。稍长,或许是赶路沁出了细汗,他轻巧而优雅地掏出方方的一匹白手帕,迅疾而从容地印去那些令他燥热的汗粒。如果我这时嘿地跪叫一声,他一定是机警地顿住脚,仰脸看着山上,神情有些疑惑,但绝不仓皇,他微眯着眼搜寻着,而我却缩身于草丛之中了,紧张地倾厌耳朵,谛听着山下他的动静,但我听到的是一阵心的狂跳。他沉着地不开口,没有发现什么,便又开步赶路了。我有些失望与不满,拾一颗细石子朝脚步声扔去,可他照样走着,喊喳喊喳地走着,大步有力得很。我很委屈,却也无奈,只好站起来,像电影里那样大喝一声:站住!他就站住了,再一次往山上看,他看到我了,微微一笑,轻轻而中气十足地说一声,调皮!我的泪水便滂沱了。

    可他没有在我的期盼中出现,他的出现是我所不能预想的,他来自一个陌生而全新的世界,他的一切不是我所能想象的神奇。但我还是固执地喜欢站在山上翘望着他从远方的山道走向我的视野,从一颗小小的黑点开始。

    时间长了,和我一同放牛的伙伴都知道我这样做的原因了。我是在等候我父亲的归来。有时他们也陪我站着,脚下的草棵摇曳,牛群在坡上啤叫追逐,斜阳把我们淹浸在无边的凄迷中,一排参差的影子从山崖上跌落下去,直直地横在路上。我想,他们是羡慕我有这样的父亲吧?!

    往往是把牛送进了厩栏,天就黑了下来,母亲已开始做夜饭了,我就坐在灶下烧火,母亲在灶前忙碌着,锅里喊里喳啦一片热闹。我有时看着母亲消瘦憔悴的黄脸和她那乱蓬蓬的枯发,怎么也不能相信她就是我父亲的妻于。那时我就觉得母亲配不上父亲,不免为父亲委屈着。他应该娶一个城里的比母亲年轻漂亮的女人,而且我相信父亲是能那样的,那样,我们的家就在城里了,我当然也在父亲的城里了……

    忽然我闻到一股烧焦味,忙叫母亲,母亲胡乱地淬了些水在锅里,盖上锅盖对我说了声:别吵。倚着灶壁静静地倾听什么。不久我听到一阵微弱的音乐,声音,相当遥远,我知道那是家里的广播响了,它就贴挂在灶屋的门框上方。接着就听到了县广播站女播音员熟捻的如喘息的声音:现在是本县新闻节目。也许是线路太远消耗了许多声音,村里的广播音量非常渺小,如果不是屏声敛气,就什么也听不到。在这一个时刻,母亲总是凝神倾听,我知道村里的人也都一样在听。我看到母亲的脸上渐渐绽出了笑意,我相信村里的人也都自得地笑了,他们都听到了我父亲的大名和他写的新闻。父亲是县里的报道员,他的稿子除了在本县广播外,还频繁地刊印在省、地方报的头版,有时还上了头条。在我们这个三县交界的僻远山村,除了那些当年跟红军走了的几个将军外,这几十年中,算得上是个人物的就只有我父亲了,而且他还是那样的年轻,前途该是无比的远大!父亲确实是家里和村里的骄傲。我不能想象,如果没有父亲,村里和家里该是多么的暗淡无光啊!

    往往也是这个时候,家里的门就被敲响了,不待母亲和我反应过来,父亲就推门而人了。父亲微微笑着,反手将门掩上;母亲欢悦地说,刚听你的文章呢,神情竟有些羞涩。父亲仍微笑着,踱步似的向我走来。我在灶洞边呆住了,脸烧得彤红,直冒细汗,身子抖抖地颤栗着。近在咫尺的父亲是那样的夺目,使我无法看清,只觉得父亲笑容璀璨地走近我,俯下身摸摸我的脸,他的手指修长白净,手掌松软细腻,接着父亲就把我拥进了怀里。啊,我的父亲,但愿你天天归来!

    小哎,打酒去,母亲这时吩咐着我。

    我忙挣脱了父亲的手,在他的宽厚的怀里我激动得差点窒息过去。母亲从悬挂在梁上的一排铁钩子上取下一把锃亮的锡酒壶递给我。这时我才发现母亲的脸红亮亮的充满生机,枯黄的头发也似乎正在一根根柔软幽黑起来。

    待我提着沉沉的酒壶晃晃而归,父亲正坐在桌前翻阅着我的作业本,我的书包已从墙上的木钉上取下放在了父亲的身边。我把酒壶轻轻坐在桌上,依着父亲的肩膀,希望能得到他的表扬,可父亲只是一页页翻着,不说一句话,有时点点头,一如先前地微笑着。母亲在灶台前显得空前的活跃,忙碌地十分快活,她一边炒着菜,一边用筷子打着碗里的蛋,嗒嗒嗒的像是在敲奏一首古典的音乐。父亲最后检查的总是我的作文,显得兴致盎然,而我却探身将本子按住,不让父亲打开。我的作文写得很一般,村小的民办老师经常说我,“看你父亲多会写!同学哪,要向你父亲学习啊!”父亲也不发急,说,让我看看吧,怕什么呢?母亲也出来帮腔,小哎,让你爸看嘛,让他教教你好哩。我不好意思地说,那你不准笑我,就将手移开了。父亲就读起作文来了,但父亲还是笑起来,先是嗤嗤的,抑不住了,就嘿嘿的,然后就哈哈的。恼得我直摇父亲的手臂说,不准你笑,不准你笑。父亲笑着说,太有意思了;说着从衣袋里取出笔来,帮我改错别字和病句,边改还边告诉我一些作文的道理。“总之,要写出自己的真情实感。”父亲最后总是这样说,表情严肃认真得很。

    母亲这时把菜端了上来,酒也温热了,一家人就在一个饭桌吃了。

    家依然是静静的,但已是弥漫着无边的愉悦与亲情了。

    晚饭后,我家的门不停地被推开;咿咿呀呀,大人小孩坐了一屋子,有的还蹲在灶圈下,或是楼梯上,他们懂懂地喝着母亲筛的茶水抽着父亲递的烟卷,把眼光聚拢在父亲身上,要他讲些城里的新鲜事,父亲却讲得少。在父亲说话的时候,屋子静得很,唯有茶的热气和袅袅的烟气喧闹着。末了,乡亲们总要问,写了那么多文章,你该升官了吧!父亲淡然笑着,摇摇头,乡亲们就说,快了快了,我们等着呢。

    回来的父亲第二天是不走的,母亲早早地起来做饭,她知道城里早饭是很早的。墙上的匣子咝啦咝啦地响,像是锅里炒菜的声音。这时父亲也起床了,坐在灶下帮母亲烧火,耳朵捕捉着广播的声音,他一定是在听自己写的新闻吧。饭做好了就热在锅里,曙色熹微中,母亲就要下地做活了,走时就把我推醒,说,小哎,放牛了。我懒懒地穿好衣服,看见父亲在厅堂里拿挂在墙上的锄,母亲却不让,父亲说,难得回来,帮家里做些事,省得你那么累。可母亲就是不让,母亲说,你吃不消的,事又不多,我做得过来。即便是农忙时节,母亲也不让父亲下地,她总是请村里人帮忙,母亲是怕累坏了父亲,或者是以为这会辱没了父亲的身份。父亲坚持不过,只好在家里呆着看些书,或到村里走走,与那些正在做事的人谈谈天。

    有的时候,父亲出现在牛厩旁,悄声说,我们放牛去。我说,娘会骂我的,再说放牛也不要那样多人。父亲说,不怕的,山上空气好,还可以看风景,我小时候也是放过牛的。我拗不过他,心里却很高兴,父亲在家停留的时间太短,我是很想同他在一起的。

    日头升起不久,淡蓝的薄雾在风中拂荡着,在村口,牛们汇成了一群,伙伴们看见我的父亲执着牛鞭撩拨着雾气,觉得有趣可笑,叽叽咕咕地偷笑着。

    在山上,牛们静心吃草,尾巴悠闲地扬动着。父亲坐在山石上,眯缝着眼看山下的村子,有时也看着那条蜿蜒的山路,看着连绵的远山和柔和的日头,我和伙伴们齐齐地围在他的身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极目天边,知道远山以外有一座城,而身边的父亲就是从那座城里来的人,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这一天是那么的快乐和短暂,父亲在家里又住了一个晚上,就要回他的城里去了。母亲总是对我说,小哎,送送你爸。我便赶着牛送父亲上路,到了山脚,我把牛赶上山去,父亲对我说,我走了。

    我心里难受极了,眼里噙着泪花,终于把埋在心底的话说给父亲:

    爸,什么时候带我去城里呢?

    父亲寻思片刻,望着远方的小路,又回首那不远的村子说,等你放假时再说吧,那时让你娘带你一同进城住几天。

    我咬咬下唇说,我好想去啊。

    父亲拍拍我的肩说,崽啊,县城也是那个样子;崽啊,好好读书,将来到外面更大的天地去。

    我迷茫而使劲地点点头,目送着父亲一步步远我而去。泪水已夺眶而出了。快到山坳时,父亲转过身,朝我挥挥手,喊了句什么,就消失了。待他从山坳那端出现时,父亲已是一颗黑点渐渐小去,越来越小,最后在弯弯的路上空白了。

    父亲就这样离开了他身后的村子和我,走完二十里山路,就到了另一个大的村落,从省城过来的公路便赫然在目,搭上客车,往南走十里,就是镇上,父亲不必下车,笔直开往很远的城里了。在我上午快下学时,父亲已到了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