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老人和鹿(2/2)

没有野鹿的动静。

    “唉——你在哪?你会来晚吗?”老人心中有些焦急。

    猛然间,一缕温暖的光照射在他的脸上,他知道这是太阳升起来了。

    “今天,能不来吗?”老人坐不稳了,深深地叹口气。这是他第一次失望。

    “明天,明天会来的。”他自言自语,安慰着自己那颗老迈的、忧伤的心。他把脸转向东山,就是射来温暖光线的方向,迎着升腾的太阳。

    这时,孩子醒了,他揉揉眼睛。

    “老爷爷,你看啥?”

    “太阳。她在瞅我。”

    孩子爬起来,站着,伸个懒腰,望着从山顶的树隙间冉冉升起的火球。

    “她的脸红吗?”老人声音很低。

    “红,彤红彤红的。”

    “她早上来,晚上回,都是这样。她也害羞,她也难受,就像一个出嫁的姑娘。”

    “为啥?”

    “她不愿离开森林。”老人的声音更低了,有点发颤。

    “老爷爷,鹿叫了吗?我睡的真死。”孩子凑在老人身边,问。

    “没——有。孩子,它没叫。它——没来。”

    “它会出事吗?”

    “不会的。它是一头老鹿,和我一样。”

    “老爷爷,瞧你多硬实呀!”

    “它也一样。除非它被人打死;被人套死;被人药死。唉——我……我也难说啦!你知道山坡上的石头吗?说不定,哪一阵风,哪一场雨,它就会裂,就会碎,变成小石块,滚下山,然后,躺在河边,变成一堆细沙。”

    孩子不敢再问了,他知道老人心里难受。

    太阳带来的是一个闷热的白天,真难熬。老人闷闷不乐地躺着,闭着眼睛。吃完早饭,他喝了几口酒,躺倒后就一动也没动。去年的今天,听完山上野鹿唱的歌,他兴奋地顶着火辣辣的太阳,不知疲倦地在林子里转悠,还采了一碗野果。可是如今,他躺了整整一个白天,像个病人。

    夜晚。老人蒙上毛毯躺在火堆旁,他没有一点兴致了,没有一点勇气了,只有一线希望,这希望就像迷雾里的星星。他的希望寄托于即将来临的第二个黎明。

    孩子睁大了眼睛瞅着老人,他听到了他的每一声叹息。他可怜他,同情他,他想搂住他哭。人为啥老哇!不知什么时候,他怀着替老人忧愁的心情睡着了。半夜,他突然醒了,觉得脸上滴满了冰冷的雨点。他睁开眼睛。奇怪!满天繁星。他左右瞅了瞅,顿时明白了,原来这是眼泪,老人流下的眼泪。只见他悲哀地坐在他的身旁,神态像受了重伤的鹿。从他那黯然无光的眼睛里继续流着泪,一滴一滴的泪。

    天还有点黑,但离天亮不远了。孩子壮着胆爬起来,蹑手蹑脚地钻进帐篷里,取了一件东西,悄悄地走进了林子里。

    天亮了。老人倚着树根坐着。

    “哟——”山峰上突然传来响亮的声音,这好像是野鹿在叫。

    老人猛地站起来,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他背靠村干,用手拢住耳朵,细心地听着那渴望已久的声音。

    他终于听清第二声鹿鸣。骤然间,他的脸变得阴沉、灰暗,嘴角在痛苦地抽动,身体慢慢地软瘫下去。飞翔的苍鹰被枪弹击中了。

    过了一会儿。孩子回到他的身旁。

    “老爷爷,我听到鹿叫了,真好听。”

    老人扶着树干挣扎着站立起来,睁大那双无神的眼睛,凝望着山峰,好像那一切都清晰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默默地站立着,满脸哀愁。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过身来。

    “是鹿叫?……真的吗?”老人的声音变得陌生了。

    “是真的。真好听,和你说的一样。”孩子越说声音越低,好像只说给自己听。

    “把——鹿——哨——给——我。”老人声音颤抖,说得很费劲。

    “老爷爷——”孩子伤心地哭了。他把身旁的松树根制成的、弯曲的鹿哨递给老人。

    “谁教你的?”

    “是爸爸……来的时候。”

    老人抬起突然变得沉重的手臂,痛苦地拍着刻满皱纹的额头,手指用力地揪扯着白发。

    “是——该——教——给——你——了。”他一字一字地说。然后慢慢地扬起头,背脊靠紧树干,把鹿哨吮在干裂的双唇里。

    “哟”

    悠扬的鹿鸣从鹿哨中迸发出来,向山峰、河谷飘荡。山峰送来了拖长了的音乐般的回音,回音渐渐地消失了,森林恢复了平静。

    “它没来,真的没来。它来的话,能回答我的。”老人忍耐着心灵上的创伤,他知道这伤口还在淌着血。他声音嘶哑、微弱了。

    “老爷爷,你学的真像。”孩子怯生生地说。

    “像也是假的。这没有鹿了,一只也没有了,孩子。”老人下了一个痛苦的结论。

    “孩子,你听着。”老人又一次吮起了鹿哨。

    “记住:这是老公鹿的声音。”老人告诉孩子。

    鹿哨又响了。

    “记住:这是小公鹿的声音。”

    鹿哨发出的声音又变了。

    “记住:这是母鹿的声音。”

    老人疲倦地放下鹿哨,他那瘦弱干瘪的胸脯上下起伏。

    “给我一块样皮。”他喘气都费劲了。

    接过桦皮,他撕了撕,折成三角形的小块,含在嘴里,顿时,连续发出清脆娇嫩的声响。

    “记住:这是鹿崽的声音。”

    “记住:这是狍崽的声音。”

    “记住:这是犴崽的声音。”

    ……

    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孩子,我真累了。以后……你不会听见……这些声音了。你说……像歌吗?”老人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像暴风雨中的一棵孤树。他伸出双手,把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像歌,真像唱的歌。”

    “比歌好听吗?”

    “好听,比歌还好听。”

    “去吧,孩子。拎点水,我真渴,咱们熬茶……我胸口真闷……快去吧。”

    孩子含着泪,松开老人的手。他拎起水壶。

    “你回来!”老人朝他喊。声音又低又哑。

    老人又一次把孩子搂在怀里。孩子紧紧握住老人的手。他感到老人的手从来没有这么热过,褐色的手背上血管都膨胀起来。

    “孩子,告诉我,你爱山吧?”老人的声音这么悲哀,这么温情,带着哭腔,带着恳求。

    “老爷爷,我爱。”

    “你爱林子吗?”

    “我爱。”

    “你爱小河吗?”

    “我爱。”

    “你爱山上的鹿吗?”

    “我爱。”

    “孩子,你记住,就像爱你的兄弟,就像爱你的母亲,那样爱吧,爱吧。记住……我的话。人永远离不开森林,森林也离不开歌。”

    “老爷爷你哭啦!”

    “我——哭——啦!”老人捂着脸痛哭起来,“……那头鹿、不愿来。来和我、告别了。它、嫌弃、我。啊——!”老人痛苦地叫了一声,“……那善良的……它们、嫌弃我,都在、嫌弃我。呜呜——”老人低着头,肩膀在抖。

    “老爷爷,你别哭了。”孩子跺着脚哭喊。

    “……准是、它——死——了。”

    “你别怨我。老爷爷,我没告诉你,爸爸对我说,那头鹿让人用铁丝套死了。”

    “它死了。它——真——的——死——了。”老人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孩子——你——去——拎——水。”

    “你等我,老爷爷。”孩子撒腿朝河边跑去。

    他刚把水壶浸到河水中,猛地听到身后响起一声凄惨的喊叫。

    “啊——!”

    他大吃一惊,预感到有什么事将要发生,扔下水壶朝回跑去。

    老人栽倒在地上,刻满皱纹的脸紧贴着地面,伸直了的双臂,好像搂抱着大地。

    他的眼角还挂着泪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