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阿诚的龟(1/2)

    作者:刘厚明

    刘厚明(1933—1989) 北京人。著有儿童剧本《小雁齐飞》及《刘厚明儿童文学作品选》等。

    灵岩岛,在地图上不过是一粒砂。岛上却有个驰誉海南的珍贵动物保护区。今春,我出差海南,也慕名拜访了灵岩岛上的动物王国。

    那是一片幽深静谧的山林,活跃着大群大群的猕猴,矫健而温驯的坡鹿,羽色如虹的各种鹦鹉,以及穿山甲、四脚蛇之类。龟,也是这动物王国的子民,当我在一块青苔斑驳的卵石上,发现了这种爬行类动物时,瞥了一眼就要走:它们太不起眼了。

    “等一等!”向导小黎却拉住了我。他上去把趴在卵石上的两只苍青色小龟,用手指挑了两下,把它们挑翻过来。这时,我忽然眼前一亮——那两只龟的腹甲竟都是桔红色的,灿然牛辉!

    “啊!真漂亮!简直像红珊瑚!”我欢呼起来了,“小黎同志,这叫什么龟?”

    “灵岩八板龟,我们岛子上特有的!”他不无自豪地说。又把那两只龟翻回来,“在我们岛子上,还流传着一个关于这种龟的故事呢。”

    “是吗?我倒想听一听。”我这时正有点儿累,也打算休息一会儿。

    “可以呀!咱们坐下说。”他显然很乐意对我这个北京来的客人讲那故事。

    我们在树荫下找到两块马鞍似的石头,相对而坐。接着小黎便给我讲了下面的故事——关于一个孩子和一只龟的故事。

    一

    我们要说的这个孩子,叫阿诚。

    他是个很普通的农家孩子,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他那两只眼睛黑眼珠特别大,几乎不见眼自,乌亮亮的能照见水色山光。

    刚满十一岁,正是贪玩的时候。这天放了学,阿诚又玩到挺晚才回家。他把书包兜底儿往竹床上一倒,跑到床上掀起屁股,便慌慌忙忙写起作业来——姐姐收了工,第一件事就是检查他的作业啊!要是没完成,你就看她的眉色、眼色吧!她那眉毛会陡地立起来,目光像火一样灼人……

    “汪!汪汪!”后窗外的山坡上,传来大黑的叫声,招呼阿减去和它玩儿。这个大黑!你没看见阿诚正在忙吗?哪儿有工夫……可是,听,它怎么又“噢儿噢儿”地哀叫起来了?叫得那么伤心……管它呢!四道算术作业题才做出一道来,剩下的三道你替我做呀?你会吗?哼!

    “噢儿——噢儿——”,大黑的哀叫声断断续续,越来越微弱,像一根游丝搅得阿诚心神不宁。它到底怎么了?是不是碰上了那条可怕的琴蛇?……

    一想到“琴蛇”这两个字,阿诚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扔下铅笔,抄起小刀,就像被弹簧弹起来那样,嘈地跳出了后窗户。

    不久前,不知从哪儿来了一条琴蛇。琴蛇就是蟒蛇呀!又粗又长,上星期它就在后山坡上,把隔壁老姑家的一头小牛犊,竟活活缠死了!现在,大黑一定也被它缠住了!越缠越紧,越缠越紧……阿诚得赶快去救它,赶快!

    他跳到窗外,嘎巴嘎巴劈下几张山姜叶。你别看琴蛇个儿大,厉害,只要拿山姜叶捂住它的脑袋,那股辛味儿就能把它熏醉,就像打了麻药,动也动不得了!这是爸爸说的。他举着山姜叶,一阵风冲上山坡,在离一个石坎几步远处,却又猛地收住脚——大黑的呜咽就是从那石坎下传出来的。

    山姜叶准能把那条硕大的琴蛇熏醉吗?万—……那家伙一甩尾巴,就能把你抽倒,再活活吞到肚子里去呀!可是,大黑怎么办?大黑不是一只普通的狗,而是每天陪我玩儿,帮我逮野兔,捉山鸡的好伙伴,好朋友啊!对朋友能见死不救吗?当然不能!阿诚忍着强烈的心跳,一步步走到石坎边缘,趴下来,屏住呼吸。探头下望——

    深深的沟壑,密匝匝的灌木丛,乱石间跳动着一条清亮亮的山溪。溪水中裸露出来的一块大鹅卵石上,一条大黑狗踞地作势,似乎紧盯着什么。哪儿有琴蛇呀?连影子也没有!一场虚惊……可是大黑刚才为什么哀哀地叫呢?想骗出我来和它玩呗!这个臭大黑,吓坏我啦!

    “大黑!”阿诚顺一条斜坡跑下沟底,把山姜叶向它抛去,“你这条讨厌的狗!”

    “汪!汪汪!”大黑用欢叫作答,它叼起一块石头,跃过溪流,把它放在小主人跟前,一劲儿冲他摇尾巴。

    “去你的!”阿诚像踢皮球那样,把那块苍青色的石头踢起来,正好打在大黑肚子上,又弹到草丛里,大黑嗷地叫了一声,阿诚却愣了神儿——当石头飞向大黑时,他惊讶地发现它划出了一条耀眼的红线!

    他立刻扑进草丛,于是,他看见了一只拳头大小的苍青色的龟。他把它拣起来,翻起来一看,不禁笑了;它那由八块方行小板拼合成的腹甲,红灿灿的,像天边的晚霞!那些小板闭合着,和背壳紧扣在一起,把头、尾和四条腿,都藏在里面,一丝不露地保护起来了。阿诚想掰开看看,却怎么也掰不动;他又掏出那把本来准备“杀”琴蛇的小刀撬,刀尖居然插也插不进!阿诚见过不少闭壳龟。可闭得这么紧的,这还是第一次看见。这小龟,神了!

    蹲在旁边的大黑又呜咽起来,像说:你看这小东西多硬,简直像个铁饼!我刚才怎么也咬它不动,把牙齿都略疼了!阿诚轻轻拍了拍它的脑门,说:“别哼哟了!这么漂亮的小龟你还舍得吃?也太馋啦!去吧,咱把它带回家养起来吧。”

    阿诚带着大黑下山时,看见他家屋顶上升腾起一股炊烟,这才又想起那三道没做完的算术作业题来——只好等着看姐姐的眉色、眼色了!

    二

    姐姐坐在灶前小板凳上烧饭,爸爸脸朝墙躺在床上歇息。屋里暗幽幽,只有姐姐的脸是明亮的;灶膛里闪出的火花,把她那张俊美的脸映得红艳艳的,像一团凤凰花。

    阿诚本来不知道姐姐长得美。去年姐姐从县高中回乡来种田,出工收工经过村街时,总是把来往行人的目光牵住。邻居的姑姑婶婶们,还指着姐姐夸,夸她眉眼秀气,身腰挺实,头发黑得像老鸦的羽毛……阿诚这才发现姐姐的确值得人们这样夸奖。可是,关于“眉眼秀气”他有些怀疑:当你没完成作业时,你就看吧……

    现在,没做完作业的阿诚,正怯怯地在屋门口站着呢。他站了一会儿,趁姐姐弯下腰去添柴禾,趁山柴一阵哗剥乱响,猫儿一样溜进屋,跪在床前便悄悄补起作业来。如果说他惧怕姐姐那陡地立起来的眉毛,和火炽灼人的目光,倒不如说打心里不愿惹姐姐生气——姐姐在县高中念得好好的,怎么半路退学回来了?去年夏天,癌症夺走了妈妈,爸爸的哮喘病也跟着加重了;姐姐回来好帮爸爸种那十二亩包产田,撑住这个多难的家呀!也好继续供弟弟上学,上完小学上中学,一直上到大学呀!姐姐回来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田里忙完家里忙。半年下来人都累瘦了。姐姐的辛苦里,有弟弟的前程。这,阿诚懂!

    “啪哒”,电灯亮了。姐姐拉开灯又返身去烧饭。阿诚只听见她说了一句:“屋里这么黑,也不怕把眼睛熬瞎!”……

    饭菜上了桌,阿诚刚好把那三道算术题做完。他捧着本子递给姐姐检查,姐姐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他这才敢坐下去吃饭。

    红糙米饭,炒四季豆,阿诚吃得挺香,吃着吃着,他忽然想起口袋里的小龟!它也饿了吧?便把它掏出来,放在桌沿上,捏了一撮米饭喂它。

    “那是个什么东西?”坐在对面的姐姐冷冷地问。

    “小龟。”

    “哪儿来的?”

    “捉来的。”

    “原来你放了学就捉龟去了,怪不得没完成作业呢?都四年级了,还贪玩儿,扔了去!”

    “我不……”

    “你不扔我替你扔!”姐姐伸手要抓小龟,可却停在半路了——

    小龟大概真的饿了,它闻见米饭的香味,它从壳壳里探出了头,伸出了尾巴和四条腿,小小心心地向前爬去,它那三角形的头顶和又短又细的小尾巴,都是黄褐色的:四条腿嫩红嫩红,就像穿了四只小红水靴。它扭着颈子左顾右盼,两颗点墨似的小眼睛亮亮晶晶。

    姐姐吃惊地看着小龟。她也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龟吧?

    爸爸放下筷子,用干树枝似的手指捏起小龟(它立刻把头、尾和四肢缩了回去),看了看它那红灿灿的腹甲,枯瘦的脸上浮出了涟漪似的笑纹:“这是灵岩八板龟,最难得的呀!这种龟除了咱灵岩岛,哪儿也没有!雌龟一年只生一个蛋,又难免叫蛇虫鸟儿叼去,就越发稀罕了。所以它们也知道珍惜自己,能把壳壳闭得严丝合缝……”自从妈妈去世后,爸爸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话,直到又“嘿儿喽嘿儿喽”喘上来才住口。

    “叫阿诚……养下吧!”

    姐姐虽然对阿诚严厉,对爸爸可是顺从体贴。听爸爸许可阿诚养下小龟,她只嗔怪地盯了弟弟一眼,便到院里拎进个半截子破瓮。说:“就养在这里头吧。”

    “哎!”阿诚脆生生地答应一声,上去接过破瓮。他把它斜靠在屋角落,又舀了半瓢水灌进去。这样,那倾斜的瓮底,就上有“陆地”,下有“湖泊”了——龟不也是两栖动物吗?

    尽管有“陆地”有“湖泊”,小龟的世界毕竟太狭小,太憋闷了。不久,它就生了病,一条前腿上长出了一个瘤子。嫩红色鳞片鼓胀起来,像个小樱桃。阿诚捞来小鱼小虾喂它,它不吃,懒洋洋地趴在瓮里,合着眼膜一动不动。阿城急了,跑到田里找回爸爸来。爸爸用针挑破那个瘤子,挤出一股紫黑色的淤血。过了几天,小龟才又有了活气。

    阿诚认为:要保持小龟的身体健康,就得让它到阳光下去散散步。小龟被放到了院子里,清新的空气和明亮的阳光,使它感到十分舒服。起初,院子里的公鸡、母鸡纷纷啄它,但大黑把它们赶得咕嘎嘎飞散了——懂事的大黑知道阿诚喜欢小龟,所以也变得对它很友好。

    渐渐地,小龟认识了阿诚。每天下午,它总是盼望着阿诚那两颗又大又黑,几乎不见眼白的眼睛,像星星那样出现在它头顶上:他喂饱它便把它从瓮里拿出来,放到院里去让它散步。爸爸和姐姐收工回来了,小龟就扬起颈子表示欢迎,似乎也认识了他们。

    爸爸低头看看小龟,慈爱地笑了。

    姐姐说:“这小东西倒也知道恋人哩!”清秀的脸上也漾出浅浅的笑容。

    阿诚很少看见姐姐笑。繁重的农活,做不完的家务,忙得她没工夫笑呀!现在,小龟引出了姐姐的笑容,阿诚感到很得意。其实,近来姐姐爱笑另有原因——她和爸爸承包的那十二亩稻田,苗情比往年强许多,绿盈盈一片。姐姐正在做着一个丰收的梦呢!

    三

    一场强台风,撕碎了姐姐的梦。

    那风啊,以每秒七十米的速度,挟带着暴雨,搅得天昏地黑,似乎要把灵岩岛从海中拔起,卷到天上去!老师带着学生刚逃出教室,教室便在他们身后轰隆隆坍塌了。操场上碗口粗的棕榈树连根拔起,篮球架子从这头滚到那头……全校师生趴在操场中央,一动也不敢动,谁站起来就会被暴风雨扫倒……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风雨骤然停息,就像有一万只凶恶的虎狼,嗥叫够了,糟踏够了,得意而去……大家爬起来,呆怔怔地望着变成一片废墟的校舍。校长突然吼喊一声:“别站在这儿发呆了,快都回家去看看吧!”大家这才呼啦啦跑散。

    阿诚到家一看,三间茅草土坯房变成了一堆泥土。院里的鸡窝不知刮到什么地方去了,公鸡母鸡们挤成一堆在角落里打战。大黑垂头丧气地走过来,用湿漉漉的尾巴扫他的腿,同时向那堆房土轻声呜咽。阿诚心里一动,忙去用手刨那堆房土,他拼命地刨啊,刨啊,终于在一堆碎瓮片下刨出了他的小龟。他在一个小水坑里把它身上的泥土洗干净,叫着:“龟,龟,龟!”小龟立刻从坚硬的壳壳里伸出头,点墨似的小眼睛充满喜悦地望着阿诚,好像向他报告:我一点儿没受伤,请你放心吧!

    阿城跑到田里,去找爸爸和姐姐。

    爸爸团在田埂上,脑袋埋在胸窝里,泥人似的一动不动。姐姐挽着裤脚站在水田里,不出声儿地淌眼泪——那一大片绿盈盈,早已抽穗丰收在望的稻田,那洒过爸爸和姐姐的许多汗水,正要用金色的谷粒回报他们的十二亩包产田,被暴风雨搅得稀烂!浑沌沌一片,看着叫人头晕……

    爸爸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终于病倒了。姐姐把他背到隔壁老姑家。她家房子是石头垒的,只被台风扫掉一层瓦。爸爸躺在床上,急促地喘着,还带着“嘿儿喽,嘿儿喽”的胸音,就像胸膛里塞满了棉絮,老姑煮了一碗鲜白果汤,姐姐一勺一勺地给爸爸送下去。到了晚上,爸爸却喘得更紧促、更吓人了。姐姐抓住老姑的手,带着哭腔说:“老姑,送爸爸上医院吧!”

    “恐怕医院也房倒屋漏,收不得病人喽!”老姑愁苦地说。她忽然转向阿诚:“阿诚,你不是养了一只龟么?听说龟板胶是治哮喘的偏方,快拿出来!”

    阿诚浑身一震,不由得捂住衣袋,惊恐地退缩了两步。但是,他看到姐姐在用混合着责问和悲戚的目光刺着自己,又看看爸爸那张土色的,不住抽搐的面孔,还是掏出了他心爱的小龟,默默地交给了老姑。

    这时,爸爸说话了:“我什么也……吃不下。”他蠕动着紫色的干裂的嘴唇说:“留到……明天吧。”……

    深夜,阿诚睡醒一觉,见姐姐仍然坐在爸爸的床沿上守着。水一样的月光从破漏的屋顶洒下来,她那张清秀的脸白得像张纸,凹陷的眼窝像纸上的两个洞。阿诚下了床,想叫姐姐去睡一会儿,自己守着爸爸。他走到姐姐跟前,才发觉她合着眼,就那样坐着睡了。阿诚正不知该不该叫她到床上去睡,却觉着有一只粗糙的手拉住自己的手。他俯下身来,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去放了它吧……龟板……也治不了我的病。”爸爸指指床下,有气无力地说。

    “您叫我放了小龟?”阿诚怀疑自己没听清。

    “这龟……是灵岩岛的一宝……放生吧!”

    “可是……”

    “快快去……放!”

    “爸爸!”阿诚把脸贴在爸爸那张土色的脸上,眼泪籁籁地淌下来。

    他从床下搬出个蓝花陶罐,倒出小龟,想了想,又从衣袋里掏出小刀,借着从屋顶直泻下来的月光,在小龟那苍青色的背壳上,一笔一笔刻下了四个字:阿诚的龟。

    “爸,我去了。”他踮着脚走出屋门。

    月光,星光,静静的村街。

    山影,树影,灰白的山径。

    黑黝黝的山林里,有锦蛇绿莹莹的眼睛,有猫头鹰划过空气的摩擦声。阿诚只管跑,他要跑到那石坎下去,那山溪边去,把小龟送回它原来的“家”。他连滚带爬地下到沟底,踏进了荡着溶溶月光的溪水,把小龟轻轻放在那块大鹅卵石上:“再见吧,阿诚的龟!”

    小龟嗅到了山林里清新芬芳的气息,听到了汩汩的溪水声,夜鸟的扑翼声和蛇类游过草丛的沙沙声,感到了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便欣喜地伸出了头。它看见一双又大又黑,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那双眼睛蒙着泪水……

    第二天早起,姐姐和老姑都没有再提起小龟——爸爸不再喘,也不再呼吸了。

    四

    不久,阿诚和姐姐又搬回了自己的家。这得感谢公社的救灾青年突击队,把他们那三间土坯房重又立了起来。

    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