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谁是未来的中队长(1/2)

    作者:王安忆

    王安忆 1954年生于南京。著有小说集《雨,沙沙沙》,中篇小说《小鲍庄》,长篇小说《长恨歌》等。

    离上课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了,“新闻部长”季小苏走进教室,用他小姑娘似的尖嗓子高声说:“‘新华社’最新消息:初一年级马上要恢复建立少年先锋队组织了,后天就选举中队长。”同学们一下子闹了起来,纷纷议论着该选谁。我跳上椅子,举起两只胳膊,说:“我选李铁锚!”

    季小苏挤到我身旁,放低声音,神秘地说:“我估计,张莎莎当选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

    “为什么?”我问。

    “五分钟之前,我见张莎莎又走进了教师办公室,立正,稍息,‘报——告——’”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不说了。

    这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腿。我低头一看,正是张莎莎。她仰起脑袋,瞪着我说:“椅子上只能坐人,怎么能站人?”说完,低下了头,脑后两个刷把辫便朝天坚了起来。我这才发现我的一只脚踏在她的椅子上。“老师就要来了,快坐好!”

    同学们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季小苏学着外国电影里人们常做的那样,耸耸肩膀,也走开了。

    我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我知道,要是再晚一分钟下来,张莎莎就又要“报告老师”了。唉,和她同桌,我可吃够了她的苦头。她动不动就要报告老师。为什么老是要报告老师呢?有人说她是为我们好;为我们哪点好,我可不明白。

    上课了,王老师走进了教室,可我还在想选举中队长的事。李铁锚坐在我前面,极力伸长脖子,他听课时总是这样。他的头发剃得难看极了,两旁光光的,头顶上却有一簇头发直直地竖着。这都是为了我们班上的明明和伟伟的缘故。

    这双胞胎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又矮又白又胖,一点不像中学生,在我们中间,就好像是谁家带来的小弟弟。不过我们都挺喜欢他们。他们很老实,说话也和气,总是笑眯眯的。可是初三有个留级生,叫刘阿庆,看他们个子小,又老实,就老是欺负他们。看见他俩在前面走,他会上去一手抓住一个人的头发,往中间砰的碰一下。那次,他把双胞胎拉进一间空教室,一定要他们每人叫他一声“爷叔”,否则,就要请他们吃“生活”。“新闻部长”季小苏首先得到这个消息,便跑来找我们。铁锚一听,二话不说,拔腿就往那儿跑。教室里上了锁,我们拚命敲门,把手都敲疼了,刘阿庆就是不开。我们又绕到窗口去推窗户,刘阿庆还是不理睬。铁锚敲得急了,一使劲,不好,玻璃叭一声落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大家都愣住了。阿庆见闯了祸,又看我们人多,赶紧开了门溜之大吉。双胞胎得救了,可是,玻璃窗碎了。铁锚掏出他妈妈给他理发的钱配了玻璃,自己只好到弄堂口的老头那儿去剃头。这老头只收一毛钱,只会推光头。就这样,铁锚的头变成这么个怪模样了。后来,他还被张莎莎告了一状,说他打碎了玻璃窗,是破坏公共财物的表现。老师了解了情况,说铁锚帮助同学是对的,可是太自作主张;应该报告老师。老师哪里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么紧急,来不及多考虑了呀!

    我正望着铁锚的后脑勺出神,突然感到有人捅了捅我的背脊。我会意,连忙把背在身后的手抬高,又摊开了巴掌。接着,有一样东西轻轻地放在我的手上。我握紧拳头,慢慢缩回手,微微侧过身,挡住张莎莎。

    是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拥护铁锚当选!”下面有季小苏、双胞胎他们五六个人的草体签名。我不由激动起来,原来他们也和我一个心思呀。我正高兴,猛听得身边发出了一个尖尖的声音说:“报告老师,季小苏和王华上课传纸条。”这个张莎莎,也不知她的感觉怎么会那么灵敏,好像在我们周围布下了一道电网,碰上一点点,就有反应。王老师皱皱眉头,把纸条拿去了,没看,往兜里一放说:“放了学到我办公室里来。”说完又继续上课了。

    我气极了,回头看看季小苏,他正对着张莎莎的脑袋耸着拳头。我们恨她。她这样做,只会增添我们对她的气忿,而且使我们更加热烈地拥护铁锚。

    放学后,老师临时接到一个会议通知,就对我和季小苏说:“你们回去,明天再谈。”

    回到家,上早班的爸爸妈妈都在家了。爸爸正在大声说他们厂里的事。爸爸就是这样,妈妈说他厂里打碎一块玻璃窗他都要回家宣讲,所以他们厂里的事我全知道。

    爸爸眉飞色舞地说:“我们厂里有这么个人,‘四人帮’横行时,他向上汇报谁光干活不写批判稿,谁埋头拉车;现在,他们向上汇报谁干活不卖力,谁光讲空头政治……他当上车间主任就是靠‘汇报’上去的,什么汇报,是打小报告……”

    我听了,情不自禁地冲到爸爸跟前说:“这个人像我们学校里的张莎莎,像死了,太像了!”

    爸爸一愣,随即把我拨到一边,说:“去去!莎莎是个好孩子,要不是她,你英文还会不及格呢!”

    “是铁锚帮助我的。”我大声说。

    爸爸根本不听我的,又大声讲起他的事来了:“……这种人怎么能当车间主任?……”

    我转身走开了。

    我英语成绩有进步,人家都以为是张莎莎的功劳,可我心里最清楚,她除了“报告”,什么也没做。比如说,那时候,有一次外语课上,我在下面做飞机模型,这当然不好。那时我不喜欢英语,舌头不灵活,发音不准,更怕写那些歪歪扭扭的ABC,而这架飞机模型我可喜欢了,是最新式最现代化的。不幸的是,又让张莎莎发觉了,她又马上报告了老师。我吓坏了,要是外语老师把飞机模型没收了,可怎么办!

    外语老师是新老师,很年轻。她听了张莎莎的报告,向我走过来了。看样子,她准是要来没收了。我紧张得握紧拳头,手心潮乎乎的。

    可是,突然,不知道怎么一来,我放在椅子外侧的飞机模型不见了。我扭头看看地上,也没有。它到哪儿去啦?难道说,飞啦?结果老师并不想没收我的飞机模型,只叫我下课后去办公室谈话。我出了一身冷汗,坐了下来,脑子里跳进一个念头:有人在掩护我!是谁?

    我从办公室里出来,被人一把抓住了,定睛一看,是铁锚。他手里拿着我的飞机模型。啊,原来是他,我的好朋友,我眼睛都有点湿了。我激动地扑上去,可他收回了手,说:“想要吗?你得发誓,一定得把英语赶上去。否则,我当场把它砸了。”说着,他把飞机高高地举了起来,真想往下砸呢。

    我急了,大声喊:“我发誓,我发誓!可英文我不会呀!”

    他放下胳膊:“发誓就好,不会我帮助你。”

    从此,我的英文成绩就一步步进步了。老师表扬了我,还表扬了张莎莎,说是她帮助我、督促我。我真想把事情全说出来,可我又不敢,我怕老师说铁锚包庇我。

    我真不懂,难道说,做一个好学生,就该像张莎莎那样老是报告老师?为什么爱报告老师的人,谁都说她好,还总是让她当干部?据说,张莎莎从幼儿园到小学,到中学,一直是小干部,组长,班长,队长,各式各样的“长”。她凭啥?就凭她的“报告老师”?不行,这次中队长一定不能让她当。我心里忽然一亮,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几乎使我大叫起来,我一下子跳起来,冲出门去。

    背后传来爸爸的说话声:“民主选举,我就不选他……”哈!我可不管他选谁,反正我要选铁锚。

    我一口气跑到铁锚家里,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