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我和小荣(2/2)

进来了。他气愤愤地瞪着我:“这么黑的天,外边下着大雨,你为什么把她一个人留在门洞里?”我委屈地说:“怕你不收留她。”科长说了声:“你呀!你真是个傻瓜蛋。”眼圈就红了。

    从此,小荣就跟我们一起住下来。赵科长说她是烈士子女,年龄又小,要好好照顾她,有机会送她到太行山根据地去念书。

    我每天还是照常送信,送文件,送来来往往的同志。小荣可不干了,小嘴撅得可以拴住一头小毛驴儿。她因为自己不做工作,显得很不高兴。赵科长整天跟她讲,等她大了再工作,她就说:“等什么,小王现在干的工作,我都能干,不信你试试看。”

    有一次,赵科长又叫我到三十里路外的一个村去送信。走到半路,我无意中发现小荣跟在后面。我又气又喜,叫她回去,她不听。只得一块去。天还不黑,我们回到了家,小荣把收条往桌上一放,一句话也不说,大眼睛挑战似的看着赵科长。从此,她就被批准跟我一块出去工作了。

    小荣的爹娘被捕以后,我们在离她家三里外的冯村,又建立起新的交通站,我和小荣的主要任务就是跑这个站。从地委会到这个村,七十多里,中间经过数不完的鬼子炮楼、封锁沟、汽车路。在这条艰苦的道路上,我有了一个伙伴。沿路每一个村庄的名字,这蓝天底下的每一棵树都深深刻在我们心上。我忘了的,她记得,她忘了的,我记得,不管夜再黑,风再大,我们永远不会迷失方向了。我这样想:等革命胜利的那一天,我俩的四只脚,就把这条路磨成水晶的了。如果鸟儿飞在天上,或者人们走在这条路上,都能照出一个好看的影子来。

    小荣比在家的时候还活泼呢,话也多了一点,还给我编了一套快板说:“我有个大哥叫小王,能吃饭,能喝汤,别看他手里没武器,说起话来可是一挺歪把机关枪。”

    我可不是好慧的,也给她编了一套:“我家有个撅尾巴后辫的小姑娘,眼睛大得像月亮,别看她闭嘴不说话,千万个心眼儿肚里藏。”每次她走起路来,总要走在我前边,她的独根小后辫子,挺神气地左右摇摆着。

    就是有一次,我把她惹哭了。我娘在妇救会工作,抽空给我做了个书包,当中用金黄线绣着八个字:“努力学习,革命到底。”把我高兴得又是唱又是跳,叫这个看看,叫那个瞧瞧。赵科长向我走来,低声说:“小王!跟我来。”他把我领到村西头,用手指着一棵枣树下:“你看,那是谁?她怎么啦?”我抬头一看,原来是小荣,她低着头,好像在哭,我觉得奇怪:“这是为什么?”科长说:“你为她想一想,当你拿着母亲做的书包高兴的时候,她心里是什么味道?”噢!这一下我明白了:“那么,我把书包送给她吧?”科长说:“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管。”我二话没说,撒脚跑到她跟前,毫不犹豫地拿出书包:“我送给你。”她坚决地把我的手推回来:“不是,我不要……”我抓住她的手,不知说什么才好。赵科长慢慢的,一步步的走到我们身边,一只手拉着小荣,一只手拉着我,穿过一排排的杨柳树,默默地往回家的路上走着。

    这时候,太阳落西山了,成群的乌鸦飞回窝来,小乌鸦啊啊地张着大嘴,等妈妈带回吃食来。

    我为这件事,给娘写了一封信。从此,娘每次给我捎东西,都有小荣的一份,给我做一双黑鞋,就给小荣做一双花鞋。那个书包,我们俩共同用,由她保管着。她比我干净,每天把里边收拾得整整齐齐,我们的国语、政治、地理课本,都在里边好好地放着,再也不乱扔得到处都是啦,如果我要念书,她给我拿出来,怕我拉乱了。

    小荣和房东大嫂子住在北屋,我和赵科长住在西屋。有一次,已经半夜多啦,我睡醒来睁眼一看,灯亮着,小荣正坐在灯下缝着什么,干得挺费劲。我仔细一看,原来是缝我的破袜子。我觉得奇怪:“你这是为什么?白天不能缝吗?”她说:“白天大嫂子看见,就抢过去她缝啦。”“那就叫她缝呗!”她停止了缝,说:“你娘给我做了那么多东西,我,我什么也没有……”我一把把袜子夺过来:“如果你是为了这个给我缝袜子,我情愿把袜子烧了,我的脚磨烂了,永远再也不穿袜子。”小荣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疑问地看着我,我接着说:“我对你好不是为了叫你替我缝袜子。”小荣急忙说:“我是真心。”我摇着头:“不对,是真心就不会说给了你‘那么多东西’的话啦!”她慢慢地说:“这不是在自己的家呀……”

    听到这里,赵科长从被窝里忽的坐起来,看样子他早就醒了。他披上外衣,把小荣拉在自己身边,低声慢慢地说:“好孩子,这是你的家,也是我和小王的家,这个大家庭里有千千万万的同志,不管哪个同志有了困难,大家都应该真心诚意地帮助他,那些坏人们才只顾自己,不管别人……”这一夜,他讲了很多很多,讲列宁和斯大林斗争和友谊的故事,讲二万五千里长征,讲打日本鬼子。……

    夜,静静的,连树叶都不再沙沙响了,世界上的一切,好像都在听赵科长讲。他的声音粗粗的,洪亮的,都说得很清楚。这声音我永远忘不了,以后,在许多个这样的夜里,我常常想起它。

    五 家

    谁不想自己的家?我的家住在运河边上,有人会说那是一条平平常常的河,可是我就觉着这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河。我喜欢听日落时候的蝉叫,那是因为运河边上的蝉就是这样叫的。我跟着爹娘从家里跑出来的前两天,把一包杜梨儿放到村西麦秸垛里了,把它放熟了的时候,它是软软的,青色变成黑色,又酸又甜。不用说别的,就为了这一包杜梨儿,我就常想回家去看看,看看它还在不在?没事了的时候,我最喜欢到村外,或者到房顶上,面朝着东南,半天半天的看着,就是因为在东南,在许多许多的村庄那一边,有我的家,我家的大门口是朝西开着的,出门就是运河。

    小荣也跟我一样。我们每次远远的看见她的村庄,她就总是想站在那里多看一会。我记得,去年八月十五的晚上,我和李大爹、李大娘。小荣,坐在院里的一张席上,仰脸看着月亮,听李大娘讲故事,她的声音那么亲切,好听:“看见了吗?月亮宫里有一棵挺粗的松树,树底下坐着一个老太太,她身边放着的是纺花车。她整日整夜地纺啊纺啊,纺出来的线又细又白。”小荣打断了李大娘的话问:“从我刚记事的那一年,你就说纺啊纺啊,到今天,她该纺出多少线了呢?”

    大娘继续说:“从我刚刚记事的时候,我的娘也这么说:纺啊纺啊。她纺出来的线哪,堆成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山,人们用的银子,就是从这些山里开采出来的……”

    这一天,又是八月节了,我们完成了任务,小荣一定要回村里去看看,我也想去,我们就悄悄的回来了。

    这一天的夜,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天空蓝得透明透亮。月亮像一个新娶来的媳妇,刚刚从东天边升上来,就又羞答答的钻进树叶子里藏起来。那些稠密的白杨树叶子,像是一条流水,日日夜夜沙沙沙,沙沙沙,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平静又响亮地流着。我想,天上银河里的水,也许就是这样流的。

    月光下,远远就看见了小荣家那所小院子,它仍旧骄傲地站在高土坡上。老槐树迎着风,呜呜呜伤心地在哭似的。大门、房门,连窗棂子都被坏人们挖走了。房子,还站在那里,像一个骷髅。房梁上住满了麻雀,它们拍打着翅膀味棱棱,扑棱棱的叫。地下到处是孩子们扔进来的树枝子、砖头瓦块。房顶上塌了四五个大窟窿,月亮透过蜘蛛网照进来,好像在告诉我们:“看看吧,这就是你们的家。”我和小荣默默地站着,站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院子里的石榴树,往年,已经长满了大红石榴,把树枝坠得弯弯的。今年,恐怕它的花刚开,就被淘气的孩子们摘跑了,只剩下满树的叶子。下边的土,干的都裂了。

    小荣对我说过,她娘到了四十岁才生了她这么一个女儿,就在生她的那二年春天,爹栽下了这一棵石榴树。这树长得和小荣一样壮,开的大红花一层又一层。现在,这个家就剩下她们姐妹俩了,小荣参加了八路军,它没人管了。

    小黄巴儿狗从一堆烂柴里钻出来,汪汪地咬了两声,走近了一看,认出了小荣,它的两只前腿急忙搭在小荣身上。小荣把它抱起来,哭了,狗儿也像哭一样地唔唔叫个不停。

    我们回到地委会,一整天都吃不下饭去,小荣的眼睛老是直直的看着一个地方。这情形被科长看出来了,到晚上他干完了工作,把我们俩叫到身边说:“是昨天夜里的工作太辛苦了吧?”我说:“不是。”小荣只无声地摇了摇头。科长又问:“你们俩打架了吗?”我说:“从来没有过。”“那么,你们自己说说吧!”我把昨夜看见小荣家的情形说了一遍,最后说:“唉!家呀,不成样子了,叫谁不心疼。大娘大爹,永远回不了家了……”

    科长抓住小荣的手,紧紧地握着,沉思了半天才慢言慢语地问:“自从日本鬼子打进中国以后,是不是就小荣一家遭到了这样的不幸?”“还有的是。”以下他问的话,都是我自己答的,小荣一声也不响,泪汪汪的眼睛死盯着墙上挂的、留作谷种用的谷穗穗。

    赵科长继续说:“鬼子‘扫荡’的时候,有的同志被捕了,有的被害啦,妇女被糟蹋,孩子被劈死。这些,亲眼看见过没有?”“看见过。”“恨不恨敌人?”“恨!”“好,说的对。”他停了一会又说:“就是这样,许多许多的母亲、妻子、儿女,都要为自己的亲人们报仇。如果人人都光想着自己的仇恨,不管别人,那谁的仇也报不了。只有大家伙一个心眼儿,把每个人能作的工作百分之百的干好,都懂得努力学习,使我们的部队更有力量,把敌人全部消灭了,每一个人的仇就都报啦……”他的这些话,在我心眼儿里来回地捉摸了很久。

    赵科长忽然想起了什么,走到柜子跟前,拿出两个红纸包包说:“昨天八月十五日,你们不在家,这是同志们留给你们的礼物。”

    我们每人接过来自己的一份,打开一看,里面有一个自造月饼,这一定是房东大嫂子做的。还有一个鸭梨,一个红皮的本子。

    这本子是科长亲手订的,第二页上写着这么几个字:“现在是一个坚强、勇敢、努力上进的好孩子,将来才能是一个优秀的**员。”我们把这两句话看了很久,才拿起梨,毫不客气地吃起来。那梨又甜又香。咬一口,脆生生,甜水顺着下巴直流。我看看小荣,小荣看看我。赵科长说:“小王,小心一点吃,别囫囵咽下去,那会在你肚子上长出一棵梨树来,乌鸦会飞到上边去吃梨。你就永远不能张嘴啦,一张嘴,乌鸦就很不客气的拉你一嘴屎。”

    我和小荣一起笑开了,笑得流出了泪。

    六 又见到了他

    每逢接受了一个紧急的任务,我心眼里又高兴又紧张。赵科长告诉我们说:“有一个重要的情报,如果我们把这个情报在晚十点钟以前传送给尧山县大队,就能在夜十二点左右捉住一个大汉奸。这情报要在天刚黑的时候,到那个秘密地方去接受。”这时候天还不亮,必须马上出发才能赶完这七十里路。赵科长严肃地说:“就是因为你们是孩子,白天好行动,才叫你们去的。能不能捉住大鱼,完全在撒网人,你们就是这撒网人,听清楚了吗?”想了半天他又说:“这件事可能与小荣她爹娘的死有关系。”一听这话,我的全身更紧张了。小荣的脸立刻变得刷白。

    我们出发了,恨不得十步并成一步走。平常,为了减轻疲劳,我们总是互相讲着故事。小荣会讲很多很多,又是布谷鸟为什么叫姑姑,蝙蝠为什么不敢白天见世界……今天,她一句话也没有了,像跑一样的迈着步子。也怪,这一次没有休息过一分钟,倒还没有觉得累,就来到了。

    太阳,跟我们赛跑了一天,这时候也来到了西天边。我们的目的地就是这一片松树林子,里边连个人影也没有。我们就坐在矮树枝上喘气,吃饼子,一面吃,一面不错眼珠地往西边城里的方向看,心急的等着要来的人。晚霞故意引诱着我们,把小荣的脸映照得又红又亮。白云变成了金黄的,粉红的,酱紫的。有一句俗语说:“七月八月看巧云”,这正是八月,真的,那些云彩有的像一片树林子,有的像一个长胡子老汉,又有的像一只老虎。它们还会变幻,一会,树林子变成了高楼,老汉变成了大公鸡,真好玩啊,我从刚刚记事的时候就喜欢半天半天地看这些云彩的变化。本来在白天,这里看不见西边的大山,只有黄昏西沉的太阳,才能把大山映衬出来,并且,给那些山镶上了金黄色的边边。因为在西北,在很多很多的山的后边,住着我们亲爱的**,所以我和小荣喜欢长久地看着这些山。

    忽然,西风送来日本鬼子野狼似的喊叫声,接着,一个妇女和孩子拼命地哭喊起来……小荣紧紧的抱住了我的肩膀,心,冻住了似的难以呼吸,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天黑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咳嗽的声音,小荣高兴地想往树下跳。我拉住她说:“别慌,万一要不是送信人呢。”我们听着动静,眼看着一个黑影子来近了,他不慌不忙地坐在土坡上,点着旱烟袋,巴答巴答嘴品着旱烟的香味。自言自语地面对县城说:“这可是老子的天下了,我愿意说就说,愿意骂就骂,小日本鬼子!”他竟用烟袋打着拍子唱开了:

    天上有个北斗星,

    陕甘宁有个**,

    八路军有个刘师长,

    咳咳

    还有我这个老百姓。

    日本小鬼你别逞凶,

    鱼鳖虾蟹成不了精,

    你眼馋中国的地方好吗?

    哈哈

    保险不叫你回东京。

    这一下我可听出来了,这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活神仙到了。赵科长已经告诉了我,说他也属我们地委会联络科领导。他是这一带最有办法的老联络员,他什么样的情报都能弄到。因为他能干,年纪又老,所以同志们送给他个外号叫“老天爷”,他秘密地住在城里的一个什么地方。这些日子不见他,我可想他啦。

    我拉着小荣一下子从树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他也忽一下站起来。我们对看了一会,他笑了“哈哈!原来是你?”说着,他同时把我们两个搂在怀里:“可把我找苦了。”他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两个烧饼:“我每次出来都带着点好吃的,总想:这一次,千万叫我碰上我的小家伙吧。这回到底碰上了。”

    这一年,我们过的是灾荒年,整天吃红高粱加糠的饼子,一见这烧饼夹肉,就毫不客气的大口小口吃开了。孙大爷歪着头,笑眯眯的一直看着我们吃完。看样子,比他自己吃了还觉得香甜哩。

    我擦了擦嘴,正正经经地从他的怀里站起来说:“时间很要紧,快把那个重要的情报交出来。”他好像不认识一样地把我和小荣重新看了一遍:“就是交给你们?”我说:“就是。你看不起吗?”他急忙摇着手:“不敢不敢。”说着,就交给我一个小小的信封。

    我不放心地问:“好大爷!到底这里边说的什么?”他不慌不忙的:“本来是不应该说的,可是如果你们不可靠,地委会绝不会派你们来。”“你放心吧!”“好吧。”他又接着说:“城里的特务队长李天魁……”小荣惊奇地啊了一声。孙大爷说:“你认识?”我说:“不!你往下说。”“他是大王庄的大地主,也是个大流氓。前几个月由于他的告发,鬼子把大王庄姓李的一对夫妻活埋啦,今天夜里下一点他又回大王庄去提咱们地下工作同志。快去送信,一定要把他逮住,老百姓把他恨死了。”我激动地对他说:“孙大爷!这就是被害的同志的女儿。”他啊了一声,赶紧把小荣拉在月亮底下,扳起她的脸来看着,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我着急的:“天不早啦,别耽误了大事。”孙大爷才放开小荣说:“好!你们快去吧。”我向他坚决地保证:“一定能完成任务。”说完,我拉起小荣的手,转身向县大队住的方向走去。我们没有说告别的话,头也没回,我知道,这才顺那老人的心。

    七 没有了结的仇恨

    离开了孙大爷,九点钟的时候,我们就找到了县大队。队长我早就认识,个子不高不低,瘦瘦的。他看完了信以后,咬着牙说:“好,好。”

    他们县大队是分散着活动的,只有两个班在一起,这一伙一共是十六个人。一听说小荣是那个村的,我也很熟悉那个村,就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叫一块跟着去。只是说:“一定要听指挥。”给了我们每人一个手电筒,叫最后帮助同志们搜查。队长叫小荣先介绍介绍地理情况。小荣就说起来,李天魁家一共有几间房子,房子里住的什么人,一面用队长的笔在他本上划着,说了个一清二楚。同志们围着她,她像主人一样站在方桌跟前。她的眼睛显得更明亮了,小脸涨红了。好像她平常的不爱说话,就是为了把话留起来到现在来说。

    队伍像一阵旋风一样地刮到了大王庄,这时候已是夜十一点了,队长命令任何人不许发出一点声音。

    李天魁家的瓦房院子,靠着村南的一片枣树林,同志们有的先爬到枣树上,再爬到房顶上,然后,偷偷下到院里埋伏起来。又有的在房子周围放哨,多亏狗被我们打死光了,不然,是不得了的。分配给我的任务是在北房顶的神楼旁边放哨。小荣说低了看不见什么,就爬到一棵紧靠房子的小白杨树上去。从前,她常爬到这棵树上去找野雀蛋儿,所以她像只猫儿一样,一点也不费劲就爬上去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夜仍然那么静,好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似的。树上的乌鸦安静地拍打了几下翅膀。

    越静,我心里越紧张,连气也不敢大声喘。突然,听见有人在李天魁家大门口敲门。我还没听清是怎么回事,大门就哗啦开了,几个声音一齐说:“举起手来!”紧接着就放了两枪,噗通噗通闹腾起来。我的心咚咚跳个不停,手真痒,想亲手抓住李天魁,揍他一顿,可是又不敢私自动地方。只听队长说:“同志们快,李天魁跑啦。”这可把我急坏了。院里的女人们就想哭喊,队长说:“谁说话打死谁。”同志们便满院里找起来。

    小荣在树上用手电的光指着一个麦秸垛,大声喊着:“快来,这里有一个人。”同志们一起向她指的地方扑去。就在这最紧张的时刻,李天魁朝着小荣的手电光打了五发子弹,我担心地大声喊了一声:“小荣!”她的手电灭了一下,立刻又亮了,我这才放了心。同志们已经把李天魁捕住了。

    墙外有人惊慌地喊了一声:“小荣从树上摔下来了。”这声音呀,比世界上一切声音都可怕。我急忙从房上下来,飞奔到墙外。这里,许多乡亲都来了,有的提着灯笼。还好,小荣正好是摔在一堆高粱秆上。她腿上负了伤,她闭着眼睛,嘴张着。我像傻了一样浑身哆嗦,不会哭,也不会说话。同志们给她扎好了伤口,张队长写了封介绍信,说马上送她过铁路,到太行山下一个军队医院去养伤。

    把她放在担架上,用被子盖起来,一个老汉喊了三声“荣,荣,荣。”她也不答应。

    这时候,村外清脆的枪声响了两下,同志们高兴地低声说:“把李天魁枪毙了。”小荣像好人一样忽的坐起来,立刻,又不由己地倒下了,她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担架抬出村了,我还一直跟着,跟着。同志们往回撵我,我听不见。我想再听听小荣的声音,哪怕能听见她哼一声啊。我不顾一切的一面跟着走,一面掀开她的被子哭着说:“你真的不会说话了吗?”她说:“会,现在我明白过来啦。”这回我就放心了。同志们又叫我站住,没法,我只好站住了。我一动不动地往西看着,担架在黑夜中消失了。

    我拖着两只沉重的脚,一步一步,困难地走回村来。觉得心好像被挖空了似的难受。

    墙上贴着枪毙李天魁的大字布告。同志们带着八个缚起来的特务离开了这里。村庄重又静了下来,只有白杨树的叶子,仍然像流水一样,沙沙沙,沙沙沙地响。

    小荣的手电还在那个白杨树上,往下照着,照着李天魁被捕的地方。一定是她负了伤支持不住了的时候,还怕同志们看不见李天魁,就把手电卡在树枝上了。

    是的,我应该像我的小女伴一样的勇敢、坚强。我擦干了泪,朝着我应该去的地方,一直走去。

    写于1953年7月